裴顔垂下眼,壓下心底的情緒,用隻有譚鏡軒一個人聽得到的聲音低聲道:“人要有私心才不算枉活一世。可若私心太重,以緻利欲熏心、陰陽失衡,這一點‘私心’就成了殺人害己的毒藥。為了不中這毒,修行人才要日日苦修,往險難中曆練,參悟天地自然之法,以求此心平和剛正。縱有私心,也要懂得順應自然,不與天命相違。否則,便是自尋死路。”
“而你們父子早已迷失真心,忘記了修行的根本和初衷。如果你們要富貴,要聲譽,要千秋百代功在社稷,為何不回到人間去追逐紅塵繁華?”
裴顔眼中閃過一絲遺憾,接着說:
“不就是因為你們自己也知道,人間數十載不過是過眼雲煙,全是虛妄嗎?可是修真界,從築基到真仙,也不是入道便一定能得長生的。這修行之路從你入道起,便日日夜夜都在考驗打磨你的心。譚鏡軒,你走到這一步,不是淩雲宗放棄了你,而是天道選擇了放棄你,放棄譚家。”
裴顔站起身,負手而立,沉了一口氣。
他失望地看着譚鏡軒,又望向天際的最後一抹餘晖。此時紅日西斜,天色也漸漸暗淡。
裴顔看着這個曾經的名門子弟,情緒複雜,“入此道即是入修心之道。這句話譚峰忘了。你,也忘了。”
譚鏡軒安靜了一會,突然低下頭胡亂揉搓,時而低笑,時而揪着自己的頭發發瘋似的喊叫。山輕河下意識橫劍當在裴顔身前,譚鏡軒卻擡起頭望向他,咧開嘴笑起來。
譚鏡軒:“你們以為我瘋了?我沒有,我沒瘋!但是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告訴你們一個秘密!”
他爬起來繞着衆人走了一圈,一手指天,一手指着裴顔,高聲呐喊:
“這世間最大的妖魔,就是這世上最大的神!他已經出現了!馬上就要回來了!你們以為陰明很厲害嗎,以為陰十就是魔族首領嗎?不!不不不!他就在這裡,就!在!這!裡!”
譚鏡軒的手一下一下用力地指向地面,惹得衆人心驚膽戰驚恐萬分。
秋露白第一個對這出鬧劇感到不耐煩,罵罵咧咧地站出來指責:“要麼指名道姓說出來,要麼閉上嘴!這裡哪一個不是被你譚鏡軒喊來的,你唱戲上瘾啊!”
景蝶兒皺着眉離秋露白遠了幾步,雖然她嫌棄秋露白說話做事輕狂無度,但不得不說,今天鬧到現在這地步,當真已經人困馬乏,再經不住什麼突襲打擊了。想到一圈的傷患,景蝶兒亦忍不住開口催促:
“裴師尊,此人若隻有胡言亂語,便早早帶他回淩雲宗接受神天問的懲罰吧,今日一戰,大家都很疲累了。”
譚鏡軒忽而轉向她,神采奕奕地附和:“神天問再好不過了,就該拿此人去神天問驗明正身!難道你們都沒看到,方才我身上魔族留下的魔尊诏令不見了嗎?它飛走了,飛走了啊!你們知道它飛去哪裡了嗎?”
譚鏡軒神秘兮兮地看向衆人,接着揮手直指山輕河喊道:
“飛到魔尊身上了!”
山輕河心中一動,冥冥中似乎有什麼東西在他心裡聯系起來,他本能地抗拒這種聯系,牙關猛然收緊。
裴顔倒是一臉平靜,仿佛毫不在意譚鏡軒在說什麼。他的神色像烏雲密布下的一池靜水,隻有發髻上的碧玉簪幽幽地發着青光,仿佛一隻飛舞的流螢,眷戀月色安甯,不肯離去。山輕河的目光也不自覺被那玉色吸引,視線劃過裴顔的臉龐和衣襟,又硬生生收回去。
“一派胡言。”在一片衆說紛纭的議論裡,楚宴清先一步站了出來。
他無論如何也不相信山輕河會跟魔族有牽扯,見譚鏡軒舉止癫狂更是認定他已經瘋魔,何況裴師尊親自檢查過,能有什麼錯?
楚宴清:“譚鏡軒,看看你的妻子,看看譚家的無辜子弟。你背叛天道死有餘辜,難道你忍心讓他們陪你一起萬劫不複?”
楚宴清命人把姜梨帶到譚鏡軒面前。看着姜梨受驚虛脫跌倒在地的樣子,譚鏡軒似乎清醒了一瞬,但很快又移開目光,臉上極盡瘋癫癡傻,說出的話卻句句驚人:
“我知道你們都不相信,我也不信,可是發生在山輕河身上的怪事太多了,多到都不正常了!你們就沒有任何人懷疑過嗎?從古至今,誰能從肉體凡胎直入結丹之境?誰能年紀輕輕就使出淩雲宗的高階死陣虛無陣法?又有誰,能一次一次大難不死,讓裴顔的神劍玉沙認主,還能調派别人家的仙寶法器!裴顔又為什麼要不顧一切救他,哪怕搭上整個淩雲宗乃至全天下都在所不惜!?”
譚鏡軒聲音嘶啞,眼睛發紅,他失去修為已經虛弱至極,仍還強撐着向衆人一一分辨,語氣極盡蠱惑威脅。
譚鏡軒:“山輕河,你敢不敢現在對天用盡全力發出一掌,如果一掌之後天地色變,就證明你是魔尊無疑!如若沒有,我譚鏡軒願意立刻自刎,譚氏一族自此除名,神魔大陸願再無我譚家子弟!”
裴顔巋然不動,心卻提到了嗓子眼。他繃直脊背,盯着山輕河看不清眉眼的側影,見他刻意回避自己的目光,不禁一陣焦心。
面對虎視眈眈的譚鏡軒和其他人指指點點的目光,裴顔長袖一甩,空靈劍劍随心動,卷起一陣如碧波般怒号不止的長風。
譚鏡軒在這股霸道的壓迫之力下被迫屈膝跪地。他斜眼看着裴顔的失态之舉,以一種勝利者的姿态放聲狂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