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逢春雙拳緊握,不管聽到多少次,她都控制不住自己的悲傷與憤怒。
“大兄,何必這樣說話,平白傷了人心。”周醴驅着輪椅行出,責備道。
林召龍冷哼一聲,大步離開。
周醴驅輪上前,輕輕握住林逢春顫抖的拳頭:“春兒,他脾氣向來如此……你……”她想說“不要放在心上”,可看到林逢春發紅的眼圈、難看的臉色,歎息一聲,道:“你早些休息。”
林召龍和林逢春父女不睦,早是十四寨中人盡皆知的事。周醴因雙腿摔斷頹廢幾年,後來才見到林逢春,那時她已經是個四五歲的小女孩,長得小猴子般機靈可愛,整日跟在鄧摩女身旁叽叽喳喳問東問西。
那時林召龍長時間在外為經商奔波,偶爾回來,小逢春都高興得不得了,邊躲在鄧摩女身後邊“阿耶、阿耶”叫個不停,而林召龍從不耐煩理她,每次都沒有好臉色。
周醴奇怪,後來才知道,逢春的母親鄧佛女難産而死,林召龍厭惡她奪去妻子性命,覺得她是災星,一度想要扼死,是鄧摩女拼命救下,悉心撫養照料。林召龍很難掩蓋心底的憎惡,極少見她,在鄧摩女的轉圜下,早期父女還能表面平和。
然而林召龍另外娶妻,要逢春叫“娘”,她死活不肯,還和新婦幾次沖突,林召龍知道後大怒,用藤條抽了幾頓,自此後父女二人勢同水火。林召龍長住山陰,甚少回寨,林逢春也再不叫一次“阿耶”。
“三姑,是我害死了娘。”一滴淚滑落,林逢春悲哀道,“為什麼……我甚至不知道娘長什麼模樣。”
“傻孩子,”周醴極心疼,“和你有什麼關系?她隻會想你好好活着。”
林逢春怔站半晌,擦擦眼角,失魂落魄地回房。
半夜,她睡不着,像以往無數次一樣,獨自爬上後山,來到母親墳墓前,裹緊衣服,靠着墓碑發呆,直到天邊透出一絲日光,她回了神,和墓中的母親道了聲“早”,方才回去。
下山的路上,她發現一樹紅梅開得正好,很襯謝瑧——謝宅好像多粉梅、白梅、黃梅,并無紅梅。
走回寨子,一大早,就有人語聲,林逢春悄悄湊近。
“大兄,這麼急就走?”周醴問。
“昨夜已耽誤了,美娘和麟兒還在家等我一同除夕守歲,我不能耽擱了。”
寥寥幾句,男人急不可待地帶着手下離開。
周醴送走他,扭頭看見林逢春在後面呆呆站着,一時無言。
除夕團圓……林逢春心裡發澀,她突然非常非常想見謝瑧,思念一旦湧出,便排山倒海,無法遏制。
一人一馬,在路上疾馳。
林逢春絲毫不停。一元複始,萬象更新,寨中歡騰無比,之前她有時陪着娘的孤墳,有時和摩姨一起,但今年她隻想見一個人,在一年的最初,向她道一句“新年好”。
她趕到吳縣時,已經深夜,街上人影稀少,家家戶戶挂着桃符葦繩,阖門歡慶,此起彼伏爆竹的聲響,洋溢喜慶的年味。
林逢春認得去謝宅的路,一個人沉默地走着,看到有兩個僮仆還守在謝宅的大門口。她又想起謝家假惺惺的其他人,不願碰見,遂用繩鈎爪爬上高牆。
她找了半天,方攀在一處屋頂上看到謝瑧。
臨近子時,謝瑧沒有睡,和家人聚在正廳前的空闊庭院守歲。
廳前拼着一張大方桌,桌上擺着菜肴酒壺,旁邊一個巨大火盆,熊熊燃燒,畢剝作響。張夫人和劉暢妃俱穿簇新廣袖襦裙,謝瑧亦一身桃紅,臉上泛着酒暈,親昵挽着母親的胳膊、靠在肩上說着什麼,母女二人邊說邊笑。
林逢春遠遠望着,自知無法單獨見她。
俄而戴着虎頭帽的謝怿不耐煩坐着,蹦跳離席,去扯謝瑧衣袖,謝瑧拍拍他的小腦袋,到底被他拉着走,倆人一起到火盆旁,從僮仆手中接過爆竹,各自扔進火中。
許是爆竹太響,謝怿有些受驚地縮到謝瑧身邊,她便笑着捂住侄兒的耳朵。
姑侄玩了一會兒,張夫人朝他們揮手,倆人走回席邊。劉暢妃喂了謝怿一口,張庭芸喂了謝瑧一口,幾人哈哈笑起,張夫人又一把将謝瑧攬入懷中,一派和樂。
林逢春眼見謝家團圓喜樂,心中一宕。隻是看着,她也知道家人團聚,是很開心的事,而自己鬼鬼祟祟躲在屋上,又算得什麼?
這方宅院,恐怕沒有容納自己的地方。
她目光移到謝瑧身上,黯然笑了笑,既見到,亦算遂願。
元日雞鳴,謝瑧朦胧睜開眼,就聽到翡墨一聲驚呼:“這是什麼!”接着跑進屋,“娘子!吓死人了!屋前不知怎麼多了一枝紅梅!”
紅梅連枝帶露,開得好看,可是家裡未曾種植過。
謝瑧仔細端詳,花無言而豔,心念忽動,連忙趿鞋披衣出門,四處張望,卻沒有見到預想中期待的人影。
她捏着梅枝,怔愣看着嬌豔欲滴的紅梅,繼而湊近深嗅,花香馥郁,沁人心脾,雖處冬日,乍然逢春。
“新年好。”她喃喃低語,“逢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