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川徹最後拽着他去了附近的便利店。
白淨燈光下,電煮鍋氤氲出好聞的食物香氣。不斷有嘟噜嘟噜冒起的小水泡簇擁在食材旁邊,發出“啵哒啵哒”的私語聲。
“兩份關東煮~”
走在前頭的及川自然地伸手比了個數字二,似乎想到了什麼事情,他回頭看了看罩在一身黑梭梭校服裡的兎沼:
“吃晚飯了麼?”
“暫時還沒有。”
“嗨嗨——其中一個換成要大份的——”
*
剛出鍋的關東煮捧起來很暖和,炖煮多時的蘿蔔塊浸滿了湯汁,不用多少力氣就能在口腔裡碾碎,炸開鮮甜的美味料汁。
及川徹咬了一口竹簽上的福袋,視線不經意地落在笠的臉上,停了好一會才緩緩收回。
“我說……”
“為什麼,不繼續打主攻了呢?”
夜晚不知何時已經将燃燒的橘色餘晖吞噬殆盡,他們并排坐在便利商店門前的長椅上,身上籠罩的僅有頭頂燈管傾倒而下的,白慘慘的光。
身旁一片寂靜。
見他不回話,及川徹有些無聊地踢了踢鞋子旁邊的塵土。這點細碎的摩擦聲居然成了他們身旁唯一的聲響,四散的塵土簌簌落下,在漫射的光線中化作了一場小小的落雪。
塵埃很快就落地了,像是要給它們的落幕獻上敬禮,亦或是單純地禮貌回應,及川徹的耳邊響起了那孩子發出的微小氣音。
蒼白而綿軟,簡直比雪還要輕,風一吹就要自己消散了。
“……不為什麼。”
“這是什麼回答啊,我看過你之前比賽的錄像帶,以你的才能——”
“在哪裡都會很受歡迎吧。”
及川徹不滿地撅了噘嘴。他說不太清自己現在的心情,有一點被敷衍的不悅,一點看見自己沒有東西的羨慕,一點恨鐵不成鋼的沮喪,混成了灰撲撲的一團。
他陰沉着臉去看手邊空空的紙碗,不久前這裡還裝了滿滿一份熱騰騰的關東煮,隻是随着時間流逝,美妙的食物,湯汁的溫度,一切好的東西都跟着慢慢消失了,,,就和他現在的心情一樣。
對啦,他就是不高興了。看見曾經耀眼的藍寶石沾了泥,變成了呆闆笨拙的石頭……誰能高興得起來。
我至今都夢想着成為美玉,可你們這些生來就是寶石,擁有着才能的人,為什麼還不願意珍惜?
這幅傲慢的樣子,真讓人火大…………
已經空掉的竹簽被他捏在指尖,憤憤地戳了戳隻剩下湯汁的碗底,及川徹終于忍不住,往旁邊看了一眼。
“你怎麼不說——”
質問的聲音戛然而止。
剛才還乖巧咀嚼着食物的少年不見了,就好像從未存在過那麼一個人,眼前隻剩下蜷起背脊的一座雕像……和他被燈光照得發白的發旋。
什麼啊,都在發抖了,現在的天氣也不至于吧。
及川徹扯了扯嘴角,可平日裡慣愛擺出的笑臉卻怎麼也抿不出來,就連活躍一下氣氛也做不到。
隻有不斷發虛的心髒隐隐發出了不贊同的聲音,控訴着他的犯下的罪行。
“……”
事情似乎大條起來了。。
*
“兎沼!你剛剛的扣球也太棒了!下一球也漂亮地扣下去吧!”
“兎沼,你是不是累了?”
“果然,和這個人說不通啊。”
“不要露出這幅表情!!去死去死去死去死——!你去死啊!”
“就是他嗎?看上去不像……诶,還有這種事啊。”
“不要過來!”
“嘭————!!!”
血液是紅色的。
在濃稠的腥水裡浮沉了好久好久,兎沼笠終于睜開了眼睛。
他好像做了一個長長的美夢。
夢裡他交到了世界第一的好朋友,一起去了一所很好的高中。那裡有熱情溫柔的前輩,有智力兩極分化的奇怪同輩,有他魂牽夢繞的夢想和陪伴了大半生的排球。
這個夢真的太甜太美了,哪怕隻是擔任不擅長的角色,他也不願醒來。
笠擡起了手臂,身下漆黑的水被牽動着,泛起一圈不詳的漣漪。
血的腥臭混雜着死氣,通過嗅覺細胞傳達到了大腦,于是胃部習以為常地翻湧起來,為這陣熟悉到令人厭煩的氣息獻上疼痛的禮贊。
笠沉默着用另一隻手摸了摸他的手背,縱橫的抓痕在皮膚上劃開凹凸不平的曲線,有血液在他指尖綻開了糜麗的花朵,倒映在他靜寂的眸底,紅豔得奪人心魄。
據說,當人醒來看見周圍熟悉的布景時,潛意識裡的無秩序碎片會一點一點遠去。就像脆弱的肥皂泡消失在空中一樣,啪地一聲就全忘掉了。
可是我……
不想忘記。
就算是夢,也不想忘記。
他伸手想要挽留,卻隻摸到深沉的黑暗。那一瞬間的心慌沒能改變任何事情,他隻能睜眼看着最後一點夢幻色彩消失在他的世界,遺忘得徹徹底底。
強烈的恐慌,劇烈跳動的心髒,空空的腦袋想不起來半份記憶,可是身體的反應卻騙不了人,失去的痛苦折磨着他的神經,可他偏偏什麼也想不起來,什麼也做不了。
不知何時出現的白色手臂穿過黑水,撫上了他的小腿。
“兎沼——你有罪。”
蒼白的人臉沒有五官,如同畸變一樣密密麻麻的手和腿纏上了藍發少年的軀體。
“你有罪。”
無數湧現的人臉将中心的兎沼笠包圍,他們沒有嘴唇,聲音卻從四面八方穿刺進了白色的牢籠,将囚犯包裹得無所遁形。
“罪人就該去死。”
“罪人就該去死。”
橫插進來的蒼白手掌死死扼住少年的脖頸,将他摁進了冰冷刺骨的黑水裡,連半個腦袋都被墨色浸透,甚至還在下沉。
“罪人就該去死。”
渾身上下都痛得要死,身上的血和黑水混成一團,不出意料的話,這次也會死在他手裡吧?
兎沼笠艱難地扯了扯唇線,缺氧的窒息感壓迫得肺部生疼。沒有氧氣可運送的血細胞們湧向器官,死亡簡直像是下一瞬就要降臨的陰影,無可規避,無法逃離。
可是…………到底為什麼要奪走我的東西??為什麼沒法擁有,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啊……
早早就因為脫力而垂在身側的兩條手臂突然迸發出了難以忽視的力量,死死扣住了脖子上那一雙用力到青筋暴起的手臂,往,外,推————
讓人牙酸的咯咯聲和水聲絞雜在一起,低沉而怪誕,簡直是奏給瘋子的序曲。而那巨大的落水聲是樂曲的高潮——罪人成了行刑的劊子手,多麼荒唐,多麼美妙!
反壓在怪異的純白人形之上,用力扼緊喉口的手心卻慢慢松弛,替換成了止不住的劇烈顫抖。
滾燙的淚珠從他一片狼藉的臉上滴落,這塊詭異的空間好似也跟着陷入靜止,隻有失去的疼痛如影随形。
…我……不想忘記啊。
比意外還要出乎人預料的,當然是另一個意外。
伴随着一陣不知道哪裡來的風,他的手心一空。
兎沼笠愣住了,掌心下抵住的脆弱脖頸明明還在那裡,可是為什麼,
什麼也感受不到了呢。
他空茫的眼神往上挪動了少許,還是一如既往的空白的臉,但和别的空白人不一樣,他擁有一頭棕色的發絲。
他知道他是誰,就像犯人永遠不會錯認殺死他的劊子手,在這場戲劇裡重複過不知道多少回的兎沼笠從沒見識過這樣的意外。他好像有點認不清了……
不知道為什麼,兎沼笠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被他脖頸旁的棕色吸引了。有點外翹,有點紮人,感覺暖乎乎的……
……奇怪,那個人的頭發是這樣的嗎?
不對,這是——
太陽穴突然傳來一陣刺痛,伴随着不受控制溢出眼眶的生理淚水,他閉上了眼睛。
混雜了洗滌劑和食物的氣味被晚風送進鼻腔,是有點陌生但又似曾相識的味道。
繼嗅覺之後,觸覺也跟着姗姗來遲。一點擴散開的暖意自額頭開始蔓延,生長到了四肢百骸。它溫熱又柔軟,如果這世上有會發熱的花瓣,觸碰起來一定會是這種感覺吧。
最後的最後,才是聽覺。似乎是才聽過不久,傳到耳邊的嗓音有點失真,但足夠耳熟。
在說什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