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豐把沒吃完的菜端進冰箱,準備洗碗時,接到了兄弟打來的電話。他擦了擦手,接通了。
“喂?”
“小豐,吃了沒啊?”許輝問道。
“剛吃完,這陣子忙得都沒時間上你那兒,咋樣啊?”
“挺好,你忙你的,工作要緊。”
兄弟二人寒暄了一番,元豐直覺許輝有什麼話想說。他主動問道:“是不是遇上啥事兒了?”
“沒啥事兒。”許輝又扯了幾句别的,突然問,“小豐,你想過回去看看嗎?”
元豐沉默了,這個問題他想過無數次。跟着那個老變态走時,他還想着等治好病就能回家看父母了。
“對不起啊,小豐。你說我沒事兒提這個幹啥……”許輝歎了口氣,“我本來不想告訴你的,其實上回你來找我,我就想問問你了。我也是聽我媽提了好幾回,他們在找你。”
元豐似乎不敢相信:“他們在找我?”
“咱倆這麼多年了,我知道你的,這不是怕你有遺憾嗎?”許輝說,“你媽想見你最後一面。”
元豐一怔:“最後一面?”
“是啊,說是尿毒症。從縣城的醫院回來了,不打算治了。”
“……”
挂完電話後,元豐一個人在客廳裡靜坐着。他想了很多很多,回憶起了那不算愉快的童年。
老實說,他已經忘了弟弟妹妹們的長相,就連父母的長相也在漫長的歲月裡,變得模糊。
他在心裡反複問自己,真的能做到見死不救嗎?要不要回去見上一面……
賀顔打開門,見到與昨天相同的畫面。元豐坐在餐桌前,正盯着桌上的紙發呆。
他出聲打破平靜:“在幹什麼?”
元豐聞聲,慌亂收起桌上的紙和筆,随後才擡頭招呼道:“賀總,你回來了。”
“嗯。”賀顔走到元豐跟前,攤開手掌,“拿出來。”
“……”元豐把黑色水筆放在賀總的掌心裡,裝起傻,“這筆特别好寫,看完還給我啊。”
“還有。”賀顔耐着性子說道。
雖然紙上沒寫什麼東西,但元豐并不想給賀總看,他找了個借口:“最近剛簽了個單子,我在算賬,沒啥好看的。”
“拿過來。”
“……”
元豐不得已把捏成團的紙遞給賀總,他嘀咕道:“本來就沒啥好看的啊,還非要看……”
賀顔展開紙團,上面寫着漢字和不少阿拉伯數字,過于潦草的字迹似乎在透露主人的急躁。若不是數字與包養費高度重合,确實像個訂單信息。
他将紙還給元豐,問:“十三萬是你自己的存款?”
“……”元豐張了張嘴,低頭看着皺巴巴的A4紙,說了聲“是”。
紙上寫了他這十年裡攢下的全部積蓄,精确到小數點,是136742.11。後面是車禍得到的五萬賠償款和十五萬包養費,還有車zhen那回給的五萬獎勵。
其實賀總給的那部分,他一直都覺得給太多了,本想等走的時候少拿個兩三萬,再退還給對方。但換腎的費用遠遠超出他能承受的範圍,何況他沒有傾盡全部的想法,自己這日子還要過下去。
不算賀總那些錢,對于父母的生養之恩,給個十五萬應該可以了吧。
可這些好像沒法用金錢來衡量,十五萬連換腎手術費都不夠,自己這樣算是見死不救嗎?
這小子瞧着确實不太對勁,賀顔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語氣還算溫和:“算這個幹什麼?”
元豐心裡很煩,低聲敷衍道:“一直想買房,就算算有多少錢。”
賀顔點了點他的腦瓜子,打趣道:“多分些敬業精神在床上,這房子不就來了麼?”
元豐因為賀總的話,沉默了。他覺得自己卡在一個死胡同裡,進退兩難。
十五萬根本不夠救命,可五六十萬的費用要怎麼湊?如果真的要湊這麼多錢,别說結束合同,他唯一的辦法隻剩下讨好賀總,争取再掙倆月的包養費。
*
“吃飽了麼?力氣這麼小。”賀顔趴在床上,享受着小情兒提供的推拿服務。
元豐按得手都酸了,忍不住抱怨道:“這肉太硬了啊,按不動。”
賀顔笑了:“不是想要車?陳碩教你,為什麼不肯學?”
元豐猶豫了一會兒,問道:“賀總,你真的給我買車啊?”
“嗯,你這幾天表現不錯。”賀顔說,“等車技在陳碩那兒過關了,再買。”
“哦,那我有空學學。”
元豐突然覺得,其實賀總這人并不壞。之前老和他不對付也是因為自己這不從那不幹的,把人給惹毛了。
“賀總,謝謝你啊……”
賀顔翻身坐起來:“嘴上說謝就完了?”
……
元豐不敢把路給堵死,這天晚上,他第一次将賀總當成金主,拿出對待工作的敬業精神,用實際行動讨好着床上的老闆。
心不在焉地上了兩天班,元豐連方遠那傻缺都懶得多看一眼。
這兩天裡,他時常想起自己的小時候,童年的記憶碎片在腦海中逐漸拼湊完整。原本模糊的那幾張臉,竟也漸漸清晰。
他想起母親帶他去趕集時,偷偷給他買的那塊奶油蛋糕,上面還撒着裹了白糖的紅綠絲。
回村的路上,母親笑着問他:“小豐,你咋不吃?”
他高興地捧着蛋糕:“媽,這蛋糕真好看,我舍不得吃。”
“傻孩子,路上不吃完它就發黴了,快吃。”
“媽,你也吃一口。”
“哎喲,真甜……”
第三天午休時,元豐撥通兄弟的電話,詢問了具體情況,得知母親已是尿毒症終末期,隻能依靠每天四次的透析來續命。
前期瞧病幾乎掏空了家底,現在靠村裡發起募集到的那一萬多塊錢捐款,勉強維持着。聽許輝母親說,他爸正在到處托人打聽他的下落。
“唉,我就知道你這小子心軟啊……”許輝歎了口氣,“回去看看吧,别有遺憾。多的沒有,我這兒準備了一萬塊錢,你帶回去吧。”
“不用,我這兒有錢。”
“你有錢是你的事兒,我支付寶給你轉過去,是兄弟你就别拒絕,聽到沒?”
“你自己留着啊,以後娶媳婦兒,有你花錢的地方。”
“去去去,來人修車了,我先不跟你說了啊。”
挂完電話沒多久,元豐收到許輝轉過來的一萬塊錢,還有一條微信消息。許輝警告他不許轉回去,不然跟他沒完。
他盯着手機屏幕裡的消息,吸了吸有些發酸的鼻子。
“喲,元經理飯都不吃,在這兒思考人生呢?”方遠走進辦公室,笑道。
元豐收起手機,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起身離開了辦公室。
被無視的方遠扭頭看向離開的那道瘦弱背影,輕啐一聲:“什麼玩意兒,操。”
元豐去了總經理辦公室,說自己家裡有事兒,想請三天假回去看看。黃振興瞧他臉色不大好,關心了幾句,批準了。
請完假後,他琢磨着是不是也該給賀總發短信請個假,畢竟要走三天。
“賀總,你晚上還過來嗎?”
消停了幾天的騷擾短信又來了,這回倒沒加上“我想你”三個字。
鑒于元豐連着幾晚的良好表現,賀顔回了電話過去。
元豐沒指望賀總回信息,剛要發微信問問陳碩,賀總的電話來了。他快速找了個安靜的角落,接通電話。
“喂,賀總。”
“晚上有應酬,甭等我吃飯。”
“哦……”元豐松了口氣,雖然很舒服,可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他還不想這麼早就掏空了升上天。
“怎麼?”電話裡的男聲笑着問,“上瘾了?”
“不是!”元豐立刻說起正事兒,“賀總,我想跟你請三天假,行不?”
“也行,正好換個。”
“……”元豐臉色一黑,趕忙說,“不是這個意思啊,我要回老家一趟,家裡有點事兒,明天上午就走。”
“老家在哪兒?”
“說了你也不認識,在汶溝鎮。”
賀顔還真沒聽過什麼汶溝鎮,估計是哪個偏遠地區。元豐突然要回去恐怕是有急事兒,他問:“有一千公裡麼?不行讓陳碩送你回去。”
“有,我已經在網上訂了火車票,不用他送。”
“行吧,自己注意點兒。”
電話那頭傳來讨好的笑聲:“謝謝賀總!”
“嗯,挂了吧。”
“好的,賀總再見啊。”
晚上的應酬是好友喬安攢的局,賀顔可去可不去,養了這麼些天,應該是時候了。
等元豐上了車,陳碩開口問道:“今天學嗎?”
“先不學了,我明天回老家。”元豐說,“等我回來再看情況,要學的話,我跟你說。”
陳碩有些意外:“你要回老家?”
“是啊,家裡有點事兒。”元豐突然問,“陳碩,你是本地人不?”
陳碩搖頭:“不是,我在這裡上的大學,畢業後就留下來了。”
“哦,那應該也好多年了,會很想家吧……”
“還行,不想。”
“……”
怪不得性子有些冷,元豐不好意思再八卦陳碩的隐私,緩緩說道:“我出來有十一年了,頭幾年還沒想過,這回仔細想了想,決定回去看看。”
陳碩察覺到元豐的情緒,也聽懂了話裡的意思。他說:“想回去就回去,跟着自己的想法,總不會有錯。”
“你說得對,先回去看看再說。”元豐靠向椅背,感慨道,“這人生啊,還是不能有遺憾……”
“是這樣。”
“我是不是太啰唆了?你開車吧。”
“不啰唆。”
“哦,那就好。賀總老嫌我啰唆,說我話多。”
“我覺得還好。”
元豐回到家,先收拾了三身衣服,随後帶着錢包去小區附近的ATM機上取了五千塊錢。他通過手機網銀轉賬,從存着三十多萬人民币的銀行卡裡轉了十五萬到另一張卡上。
他不知道自己這麼做對不對,如果換腎就能好起來的話,是不是該傾盡所有去救活給過他生命的母親……
一直到吃飯,元豐都在反複思考這個問題。
開門聲打斷他的思緒,看着走進屋的高大男人,他有些蒙:“賀總,你……你不是應酬去了嗎?”
“臨時取消了。”賀顔說。
“……”元豐還準備吃完就洗澡睡覺的,這下歇菜了。他放下筷子站起身,嘴角扯出一個笑,“賀總你是來吃飯的對不?我去給你盛啊。”
賀顔點頭,“去吧。”
元豐這才放心地去了廚房,結果剛打開電飯煲,身後傳來賀總的聲音。
“順便來辦你。”
“……”
……
“你怎麼還耍賴皮啊!”
賀顔已經克服心理障礙,所以勢在必得。
……
“起床了。”賀顔輕輕拍了拍元豐的臉,“幾點的火車?”
“火車……”元豐眯着眼,愣了會兒神才反應過來,他睜大眼,“幾點了啊?!”
“不到八點。”
“哦……吓我一跳。”元豐坐起身,臉色頓時變得有些難看。
“起來吃早飯,我讓陳碩送你去車站。”賀顔說完,離開了卧室。
元豐看着被關上的房門,松了口氣。這一時半會兒的,還真不知道該怎麼面對賀總了,他下床去衛生間洗漱。
……
自己就大人不記小人過,别跟變态一般見識了。
賀顔盯着走過來的元豐,皺眉道:“你就這一身衣服了?”
元豐本來還有點尴尬,被賀總問得一蒙。他拉開餐椅坐下:“我有衣服啊。”
“穿這身回去?”
元豐低頭看了眼身上穿的白T恤和卡其色休閑九分褲,又擡頭問賀總:“這身有啥問題啊?我都沒穿過幾回,還挺新的。”
“不太像個業務經理。”賀顔說,“去換了,衣櫃裡随便挑一身。”
關于穿什麼衣服回去,元豐其實糾結了好一會兒。經賀總這麼一提醒,他覺得是該展現自己身為經理的氣質。
“好像是有點啊。小美,不是,就我同事,她說穿這身特像大學生。”
“還不趕緊去?”
“哦哦,我這就去。”
衣櫃裡的衣褲都是上下搭配好的,元豐挑了偏商務的襯衣和休閑西褲。
穿上後,氣質一下子就提升了。他發現自己挑的這身跟賀總穿的那些挺像,這有錢人的眼光就是不一樣啊。
為了更體面些,他把背包裡的那三身衣服塞回櫃子裡,換上了賀總給他買的。
“幾點的火車?”賀顔問。
“九點三刻。”元豐大口啃着手裡的肉包子,一邊吃一邊說,“太香了!真好吃。”
賀顔盯着他鼓起的腮幫子,調侃道:“幾輩子沒吃飯了?”
“肚子餓也是因為睡晚了!”元豐瞥了賀總一眼,“我本來八點就能睡覺的。”
賀顔沒接話,問:“東西買了麼?”
“啥東西啊?”
“回去看父母,不知道買點特産?”
“……”
元豐昨天取完錢去了趟超市,光顧着給自己買路上吃的糧食,完全沒意識到該買些特産。即便是名義上的家人,不買點什麼好像說不過去。
賀顔一看那表情就知道這小子給忘了:“什麼記性?”
“我沒想到……”元豐回道。
“我已經讓陳碩準備好了,記得帶上車。”賀顔看了眼時間,“快吃吧,吃完下樓。”
“……”元豐看着正在喝咖啡的男人,心情突然有些複雜,他應了一聲,低頭繼續吃起肉包子。
吃完早點,元豐拎着黑色的背包,沖賀總擠出一個笑:“賀總,我走了啊。”
賀顔點點頭,“走吧。”
“好。”元豐走到玄關,回頭看了眼餐桌前的男人,這才開門離去。
得虧賀總昨晚還算溫柔,元豐走路沒多難受。剛出電梯,他就碰見等在門口的陳碩。
“陳碩,你怎麼在這兒等啊?”
“賀總交代的。”陳碩伸出手,“背包我來拿吧。”
“不用,沒多沉。”元豐怕陳碩搶,背着往前走了。走了兩步,他又回頭說:“你别聽他的,咱倆之間還有啥好客氣的?”
陳碩跟了上去,問道:“什麼時候回來?”
“後天晚上回來。”元豐說,“你不用來接我,到車站都十點多了。”
“沒事,到了給我打電話。”
元豐估計又是賀總的吩咐,他含糊應下:“那行,到時候給你電話。”
候車大廳裡,元豐給好兄弟打了通電話,說自己在等着檢票了。
許輝問他還認不認得回村的路,要是不認得就安排親戚過去接他。他不想麻煩許輝家裡人,說自己知道怎麼走。
回家的那條路确實沒印象了,但記憶中那座名為“家”的房子,是認得的。
快檢票時,元豐看着腳邊的兩盒特産,又掏出了兜裡的手機。
下車之前,陳碩告訴他,因為不知道具體住址,沒辦法直接将特産寄回他老家,又考慮到他一個人行動不方便,所以最後隻準備了兩盒。
其實兩盒,已經夠了。
開完會,賀顔剛回到辦公室,手機響了。他接通後,問:“上車了?”
“還沒,馬上檢票,我怕車上信号不好。”“有話要說?”
“是啊。”
“話不少,說吧。”
“謝謝賀總給我準備的特産,我光想着回家了,都沒記得這個事兒。”
賀顔揶揄一笑:“該怎麼謝,知道麼?”
“大概知道……”
“大概?”
電話那頭頓了幾秒,聲音突然變得很輕:“就,就給賀總來條龍呗。”
“什麼龍?”
“哎喲,我不跟你說了,檢票都開始了!”
這小子……聽着電話裡嘟嘟嘟的忙音,賀顔覺得昨晚折騰少了。
元豐買的是硬卧下鋪,車程大約十個小時。一進包廂,他禮貌地跟其他三位乘客打了聲招呼,在靠窗那邊的位置坐下了。
窗外的風景說不上多好看,不是農田就是村鎮,但他卻欣賞了很久。
十一歲那年的初春,元豐家裡來了個穿着體面的陌生男人。男人姓趙,叫趙民淞,四十歲,是他爸的發小,隻不過十來歲就離開村子去外頭打拼了。
村裡閑言碎語多,他在田裡幹活兒時,聽到同村的孫大娘跟鄰居張嬸議論突然回村的趙叔。
“聽說離婚好多年了,也沒個孩子。”
“可不是,穿得再體面頂個啥用?肯定是城裡混不下去了。”
“回村也沒用,你說都四十的人了,上哪兒說媳婦去?”
“村頭那個牛寡婦,我瞧着行。”
“嘿喲,讓你一說,沒準真有戲哩!”
元豐覺得孫大娘和張嬸說的都不對,趙叔明明有孩子,隻是判給了前妻。而且趙叔不是混不下去,是提前回來養老了,還正在蓋漂亮的新房子。
新房子,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