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與紛雪總是分不開。
萬宗之巅地處北地,自然更是分不開。
不見一絲塵土星氣的雪白地面踩下一串前行足印,迎着呼嘯寒風,溫竹卿越門檻而過。
洶湧熱氣迎面撲來,驅散周身寒意的同時,聽覺也被重新激活,凍紅耳畔噼啪聲越發清晰着。
僅是聽着,就能讓人感到融進骨子裡的暖意。
“師兄,這樣火焰是不是更大些?”隔着屏風,清朗聲音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地傳了過來,“你有沒有感覺更暖些?”
與兩句話語同時響起的,還有衣料窸窣摩擦聲。
即便未見到人,溫竹卿也能想到某人褪去外裳,冒着熱汗,專注守在火盆前,一邊用鐵鈎撥動木頭,一邊執起團扇輕扇的認真模樣。
“藥也快好了,再等一會,師兄就可以喝了。”
風聲與雪聲在極遠的地方響着,取而代之的是鼻間漂浮澀意。
似乎有哪裡不太對...
這兩句對話,未免太過熟悉了...
繞過屏風,溫竹卿将眼前一切收進眼底——倒在床上用被子裹成粽子形狀的人,火舌一高一低燒得極旺的火盆,以及火盆旁因低頭垂落的萬千墨色長發...
這哪裡是幻境,這根本是往昔經曆。
這是他們一起度過的第一個冬季,是他自卡車沖撞後睜開重生的第一年,也是同陸程哲緣起的那一年。
具體到時間節點,應當是采回霜停,将其煉化成藥的不久後。
他身體底子一直不算好,為煉制霜停又耗費了太多精力。
透支虧損半月,人也便理所當然的病了。
入魔之途往往伴着幻境圍困。
在踏入黑霧,幻境包圍的最初,溫竹卿就陸程哲會困守在何種幻境中做出過很多設想。
這設想範圍之廣,甚至連天韻無極閣别扭過後的寬衣解帶都被他想了去,卻萬萬沒想到會是這裡...
不過,也可理解。
那一年的冬夜,是倆人記憶中最溫暖的時刻,那時還沒有這麼多勞什子矛盾與不可說,有的隻是親昵試探和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心動。
那年炭盆燒得極熱,散出的光與熱似乎透過時間長河溫暖到了現在...
掀起碗蓋,手背隔着藥碗探了探,随後大手端起,長腿邁着行至床榻旁。
“師兄,藥好了。”
“多少喝些吧。”
氤氲澀意蒸騰上浮,調羹置在碗中,骨節分明的手指不斷攪拌着。
“我知道師兄嫌口苦,可良藥苦口利于病,不喝藥病怎麼能好?”
“若是諱疾忌醫拖着隻會更嚴重,到時候要用的藥就更多了。”
調羹盛出一勺液體,遞到了唇邊,勸說之言又換了個思路,“藥總是不好喝的,可熱着總比涼着好一些。”
“我給師兄準備了蜜餞,喝完之後吃一口好嗎?”
陸程哲剃頭挑子一頭熱地耐心哄着,床上人卻始終沒有開口,表情木木的,甚至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不對。
溫竹卿終于再次發覺了不對。
他原以為這是往昔場景重現,就如同兩相結界中,千亭同季知遠那般,如今看來才發覺不是。
自己确實不喜歡喝藥,面對旁人關心時也總是慣性拿喬。
卻絕對不會長時間一言不發。
尤其面對之人還是陸程哲。
那年冬天,兩人之間情誼剛有了些苗頭,溫竹卿很是喜歡他各種溫言輕哄。
可脆弱心髒還沒強大到無所畏懼,拿喬同時還是害怕陸程哲話到一半不耐煩離開,所以對方每說兩句他一定會回應地說上一句,哪怕隻是個語氣詞。
是入魔幻境會人為進行閹割?
還是陸程哲已經神識不清到這種程度了,連眼前真假都分不清了。
腳下步子往前邁着,就在他即将走到近前,提醒對方面前是假象時...
陸程哲先一步放下了藥碗。
随後,一聲歎息輕出。
“算了,師兄不想喝就算了。”
“反正在這裡師兄生病也隻是字面上的一句話罷了。”
邁出的腳步猝然停住。
字面上的一句話...這是什麼意思?
陸程哲知道眼前是幻境?
甚至知道是要拖着他入魔的幻境。
他神識一直清明着,隻是不願意醒過來?
可是,為什麼?
眉頭蹙緊,溫竹卿心頭升起一個模糊答案。
“我可以牽師兄手嗎?”坐在床榻上的身子前傾。
“我想為師兄換個稱呼...”前傾身子完全癱倒,長臂伸出,綿軟而有力地抱住了面前腰身,“我想喚師兄為卿卿,師兄喜歡這個稱呼嗎?”
“卿卿,我喜歡你。”
“師兄,我真的好喜歡你。”
聲音由平靜變為哽咽,手指微微顫抖,隐于陰影下的臉龐更是垂落顆顆淚珠。
模糊答案逐漸清晰。
刹那間,溫竹卿确定了陸程哲甘心困守的原因。
也明白了這人明明神識清醒卻為何依舊選擇沉淪。
因為不想失去...
哪怕這份不失去隻存在于幻境中。
似被鐘柱當胸重擊。
胸膛細密疼痛由一點擴展到全身。
心頭更是打翻竈台般五味雜陳着,溫竹卿說不清那是什麼感覺,隻覺得很痛,很痛。
“陸程哲。”
因疼痛喉嚨都帶上了顫巍,嘴張了又張,忍下唇間苦澀,他終于艱難地将口中三字喊出。
“陸程哲。”
三字很輕,卻極清晰,如寂靜房間中一根針掉落。
雖輕微,卻極難忽略...
然而,陸程哲并沒有第一時間擡頭。
身體僵了一瞬,緩了良久才有了動作。
“師兄?”
雙眸嵌進一張絕色容顔,臉龐呆愣半晌,直到确定眼前不是因思念凝結出的幻境,而是真實...他才反應過來般驟然驚喜道。
“師兄真的是你!”
聲音既驚又喜,目光也随着這驚喜綻出光彩,仿佛深海潛行中乍然見到一顆明亮珍珠。
何止是珍珠?
眼中人眉目如畫,明豔照人,又豈是一顆凡俗珍珠可比拟的?
可這喜悅并未持續多久,似想到什麼般,揚起唇角又很快沉寂下來。
“師兄是來問罪的?”
黑霧傷了溫父,陸程哲是知道的。
他無心傷人,然既做了選擇,有些後果也便相對地産生了。
“還是聽師傅吩咐來帶我走的?”
“如果是前者,我任憑處罰。”
“如果是後者,便請師兄離開吧!”
旁人都說入魔不好,可從他的角度,父母逼迫他,師兄遠離他,醒來之後還要同一個根本沒感情的人結合,過完無趣,根本不是心之所願的一生。
與這樣的現實相比,入魔,沉睡在幻境中,仿佛才是最好的結局。
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