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很多重要的事看起來不影響吃喝拉撒,比如紮針、抽血;比如挂号、看病。
至少在李凡看來已經沒辦法影響他的生死了,不是他消極,相反是他勸自己積極一點——相信人都會死,相信死不可怕,不說勇敢去面對它,也不能因為恐懼、徘徊、猶豫而影響現在的生活。
這是他為數不多的勇氣,反複的檢查看似是給予他生的希望,實際上是在破滅他坦然面對餘下生命的希望,希望與絕望之間一次又一次地動搖,提醒他是個身患絕症的病人。
“哎你這……”大夫看着血常規的檢驗報告話說一半,皺眉撇嘴一氣呵成。
半年裡他遇到的大夫基本都是這個表情,李凡已經習慣了。
“你這不行啊,沒上藥嗎?”大夫對報告單作出判斷,并指向報告單上的幾個數字,正常人的白細胞大概不會超過10個單位,有感染的情況下大概率會超過這個數字,但他現在的指标……“你看這白細胞才倆月已經超過一百個單位了,上次是六十幾……這個結果不太理想,上次韓主任建議你化療了嗎?”
大夫大多數會征求一下患者家屬或者本人的意見,尤其這種高度疑似非典型慢粒的病例,加之他是韓主任的患者,大夫隻好多向眼前的患者詢問意見。
李凡點頭,“建議了,我不打算。”他堅定地回應,“我最近總有點發燒,吃不下東西,而且……”他緩緩擡起有些顫抖的手,為大夫演示右手沒辦法完成太精細的捏、提等手指動作後說道:“手不大聽使喚。”
對疾病認知清晰做出明确決斷的患者大多會有自主訴求,“你的想法是?”大夫推下眼鏡征求問。
“……讓我别這麼難受。”李凡說話的聲音逐漸顫抖,他不知道該怎麼向人解釋他的想法、如何向人表達他的情感。一直以來他抗拒來到醫院,仿佛來到醫院疾病會突然站在他眼前對他以往的人生冷嘲熱諷一般。
如果他不來,疾病隻會默默跟着他,像忠誠的影子;像人生前二十三年的所有痛苦一樣不語。
他也才二十三歲。
疾病就安靜地跟着,靜靜地看着。
李凡艱難地控制他的手脫力地坐在面前,大夫不由自主歎口氣,他任由這個年輕人扶額掩面,從時不時地抽搭他想象到這雙手下是李凡泛紅的眼圈。他之前聽韓老師說過這個患者情況複雜,
可能對每個年輕醫生來說,無力經曆得多就習慣了。
生活讓人無力的事情遠超出可以解決的問題,“我給你開一點鎮痛退熱和營養神經的藥吧,”他偷歎一口氣在寫處方時止不住瞟一眼一張比一張惡劣的報告單,處方筆流暢地簽出六親不認的名遞給李凡,“按說明書吃就行,看看會不會改善一些。”
李凡沒有回應,一言不發接過處方。
所幸沉默沒有換來沉默,“會好一些的。”大夫略帶勸慰地說,“總會有辦法的。”他想說别放棄,但這三個字重如千斤還是沒有說出口。
多少個沒有放棄的家庭最後人财兩空?勸人不放棄很難。
“你拿完藥之後先别急着回去,”他幫李凡整理報告單,先看看時間然後從發黃發硬的透明桌闆下抽出一塊白紙寫了幾個字一并遞給李凡,“拿完藥大概也要四點了,韓主任四點半下課,你按這個地址去找怹,我今天是替怹個班兒。”
見李凡看向手上潦草的字迹有些出神,大夫端着肩膀放松地靠在椅背上大大方方地笑起來,“沒事你去就成,我是韓老師帶出來的學生,怹人很好。”
他見上一句沒有說服李凡馬上改口,“怹見得患者比我多,哪怕你不想化療有什麼個不舒服的怹也能給個建議。”像李凡這種年輕且家庭條件特殊的患者求生欲大多數不如中老年的慢粒群體,很多中老年患者是家庭之中的頂梁柱,或者有子女牽挂着。
他什麼都沒有。
“雖然我開的都是尋常普藥,但也有個體化差異啊,”大夫有模有樣繼續編,“你去找怹看看處方,有錯讓怹給挑挑毛病,下次有事兒你再來跟我說——我也得學習不是?就當是幫我忙了。”
李凡擡頭用泛紅的眼睛瞅了他一眼,這事兒他覺得成功一半兒。
“得了得了快去吧哈,我下面還有患者——來來來門打開下一位!”趁熱打鐵大夫馬上揮揮手送客,不給李凡考慮的時間。
再讓他考慮下去,他會打退堂鼓回家的。
拿藥花了一百多塊,請假扣五十多塊,家離西院近但門診要來東院他坐地鐵來回又四塊。李凡走在東院老院區的地下通道内滿腦子開始精打細算過日子,對于看病他并沒有興趣,單純是人家好心連哄帶騙他不好拒絕。
而且他不說他是韓金樹的學生嗎?倆人支吾一聲要是知道了他答應但沒聽話去找韓主任,難免會顯得有些不近人情。
是算答應了吧?沒反對就是默許啊。
李凡還是在糾結,用“答應人家了不能食言”的基礎邏輯勸說腳步乖乖聽話,他嘗試轉移注意力,看看周圍的一磚一瓦,它們在這裡近百年見了許多人的生死。
哎不對,不能往這方面想啊,太消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