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李凡投以期待的淚眼時謝斯年的嘴唇在顫抖,他蹲在身邊默默摟着李凡的肩膀,他的腦袋靠在謝斯年的肩膀上,謝斯年輕輕摩挲着他的頭發,“不會的,樂樂。”他說,“你媽和我爸是鄰居——你媽這麼好的人,她會期待你平凡又快樂的過完這輩子,等白發蒼蒼的時候再像孩子一樣跑到她身邊叫她媽媽……”
說着說着他先流淚,他在李凡情緒崩潰前哭了出來。“我爸也一樣,怹等着怹兒子好好的過完一輩子,然後跑去跟他炫耀自己一生那些經曆。”謝斯年強忍在哭泣邊緣完整地說出心中所想。
李凡在哭,隻不過他的哭泣和情緒一樣沉默,能打濕謝斯年肩頭的眼淚無聲在流淌,它安安靜靜的,他也安安靜靜的。
冬夜的風路過他們,撩撥起周圍的落葉,與他們一起沉默。
“我快不記得我媽什麼樣了,家裡早就沒有我媽的痕迹了。”李凡的哭泣是平淡的,話語也一樣,“小的時候我總會抱着我媽的照片哭,我爸就會嫌我煩把我關在門外,再長大點我爸再娶之後就把我媽所有東西丢掉了,照片也燒掉了,隻有為數不多幾張照片被我偷偷藏起來一直帶着……”
想念了就會拿出來看看,那張當年昂貴的寫真照已經快被磨花了,等上班之後賺錢了他才有機會買個小相框裝起來。
李凡倚在他肩膀擡頭看向沒有星星的天空,眼淚順着眼角流向下颌,“有時候我想啊,我媽為什麼生下我。”他實在是想不明白,“就為了讓我活成個沒媽的孩子?讓我眼瞧着我爸怎麼給我找個後媽生個弟弟之後不要我的?就是為了讓她兒子看人家一家三口自己跟個傭人一樣有事兒沒事兒挨頓打的?”
不帶情緒的疑問讓謝斯年倒吸一口涼氣,他不知道怎麼回答,他甚至在李凡問出問題的那一瞬間,他覺得李凡是認真的——他真的覺得他多餘活着。
但李凡沒有,至少現在沒有。他小時候埋怨過母親為什麼舍了命要生下他,現在他不了,李凡不怪他媽,他知道他媽用生命在愛他。現在他也得了絕症,他知道人能活着就是很好的。從前活得再糟糕,李凡也未曾想過就此了結。
謝斯年知道他不是真的想死,因為李凡說完這些突然撲在他膝蓋上痛哭流涕;
“為什麼啊!他媽的為什麼啊!我媽當年幹嘛非要生下我啊!為什麼人家父慈子孝就我跟不是我爹親生的一樣啊!”
“為什麼我那麼努力想融入這個家庭努力對我弟弟好,我爸還嫌我是個累贅啊!為什麼啊——!”李凡在咆哮,隻是他将臉埋在肘窩裡埋得很深,外面隻能聽見“嗚嗚”不清楚的聲音。
他最擅長掩埋哭聲,從小到大被打不允許哭出聲,他隻能埋在被子裡、躲在衣櫃裡哭。“我得了絕症我就想再見我爸一面他把我趕出來了,我當年當童工打了半個月的工花錢給我弟買的毛絨玩具,我回去看我爸他拿這個丢我臉上讓我滾……”
為什麼一連串的不幸要發生在他的身上?
“我到底做錯了什麼啊——!”
他沒做錯什麼,隻是投胎技術不好,隻是生得不讨喜,隻是命不好,别的沒什麼。
謝斯年不敢大幅度動作,怕李凡覺着他腿酸之類的打擾他的情緒,輕手輕腳從兜裡掏出面巾紙,抽出一張紙巾他沒有直接遞給李凡,而是攥在手裡在李凡擡頭看他的時候,将原本已經揉成團的面巾紙再展開一點點蘸幹他臉上的眼淚。
“你什麼都沒錯。”謝斯年紅着眼眶回應,并擦幹他之前擡頭哭泣時流向下巴的眼淚。“聽久哥說,樂樂。你很好,你不但很好,你還很努力。”
安慰的話語傳入耳朵在李凡的腦海中激發了檢索的功能,他覺得這樣的話陌生又熟悉;陌生的是好像二十幾年的人生沒有人這樣鼓勵過他,熟悉的是,好像更早以前會有人跟他說“我們寶貝兒真棒”之類的哄小孩兒的話。
恍惚之間仿佛回到了剛記事的年紀,“久哥,我想我媽……”李凡哭着說。
人在崩潰與絕望時;生死關頭時會想起最親愛的人,可能是父母、兄弟姊妹,也可能是愛人。
李凡現在不是得了絕症的患者,不是謝斯年的朋友,甚至不是一個二十三歲的人。他現在隻有三歲,他想睡醒之後可以在身後“樂樂你慢點”的呼聲下滿地亂跑。
那雙剛認識敢為他打抱不平的手現在正環着謝斯年的身子,李凡感受得到謝斯年胸膛的滾燙,沒有感受到的是,謝斯年的眼淚也是滾燙的。
2008年是中國人艱辛又榮耀的一年,作為小角色的他們沒有什麼光榮事迹,沒有什麼傑出貢獻,至多是李凡捐了汶川大地震當月工資的一半,謝斯年眼睜睜看着其他同志們前往一線内心百感交集。但謝斯年突然想到另外一個該和他們一樣平凡的人;五·一二汶川大地震年輕的母親弓着身子保護自己的女兒,用手機短信寫下“親愛的寶貝,如果你能活着,一定記住我愛你”。
那條看哭無數中國人的真實事件中,母愛是連接生命的橋梁,想起這些的他在此刻特别理解李凡,甚至這種理解是感同身受的,因為他記得看見那條新聞他隻是在流淚,而現在他在心痛。
“沒事,樂樂……”謝斯年小心翼翼的聲音止不住顫抖,“你媽有我爸陪着,你有久哥,沒事……”他在安慰李凡,也在安慰自己。
愛是否是一種情緒?因為愛會褪去,它的痕迹好像會消失不再,崩潰的情緒也會如此。李凡開始逐漸冷靜下來,他從那些不真實的夢境中醒過來,像小時候每一次崩潰一樣,他會找一個安全的地方、安全的時間哭鬧,等哭鬧完了要收拾殘局、整理屋子、照顧弟弟,不然又要挨打。
李凡冷靜了下來,剩下幾聲止不住地抽泣在等他一點點平複。那是一種奇怪的餘韻,在理智占領高地後人會因情緒而羞恥,“不好意思啊久哥,”李凡坐直了身子揉揉眼睛,接過謝斯年遞過來的紙在臉上随意揉蹭。對着謝斯年解嘲地破涕一笑,“……有點失态。”
那些委屈消失了,就像媽媽對他的愛,如果不去想就如同不存在。
突然理智起來之後的李凡好像又陌生了起來,謝斯年努力回想剛才突如其來的情緒崩潰,想想第一次遇見……是李凡在哭的時候,他想努力消除這種距離感,這種莫名其妙的心願開始逐漸生根蔓延。
謝斯年不想說“沒關系”、“很正常”之類讓人陌生的話語,他看見李凡在發抖利索地解開棉服,“沒事,樂樂。”他小心翼翼向對方試探,一直到兩個人共享一件衣服的距離隔着毛衣傳遞彼此的溫度,謝斯年的心才落了地。
還好,還好李凡沒有特别抗拒。
李凡在發抖,小時候就有哭狠了就會發抖的毛病,加上冬天這麼冷在外面半個多小時的低溫摧殘,他的臉也煽了。
坐在路緣石旁的兩個人看着一束燈光發愣,李凡不流淚了,就安安靜靜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