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灑離去的謝斯年猛地拉上常閉防火門發出“嘭”地一聲悶響,鑽進病區後努力調整情緒,可他的表情仿佛不受控制,身影一下子變得狼狽,直至進入走廊盡頭獨立衛生間中,謝斯年帶上門放聲痛哭。
這類場面在病區中并不罕見,每日要上演個幾次才罷休,住在離衛生間不遠處加床位置的患者和家屬并不奇怪,人人沉浸在自我的痛苦之中無暇顧及他人。
他為什麼沒有早點看清養母的本來面目,這樣他的錢就能攢下來給樂樂續命了。憑什麼命運如此苛待他的樂樂?謝斯年不敢想如果是他每天背負着疾病在麥當勞裡當小時工會是怎樣的心态,樂樂是怎麼笑得出來的?為什麼在他最貧窮、軟弱的時候遇見樂樂,如果他能早點勇敢起來是不是那些錢可以不被浪費掉,可以不讓李凡過如此拮據緊湊的生活了……
他癱坐在廁所地上哭嚎直至聲嘶力竭。眼下他僅剩萬八千塊的研究生補貼,即便加上李凡的錢不吃不喝還不夠李凡吃完原研藥後再吃一年的仿制藥,而雪子回來了意味着李凡的原研藥已經吃完一半了。
他完全忽略了自己,忽略了他是被撿來的野種,忘掉了養母對他的羞辱,他隻知道這一切比起愛人将失去生命而言太過輕巧。
哪怕他也是世界上被遺棄深陷痛苦泥潭的那個人。
恍惚間他意識到如同他蜷縮在角落、蹲踞在廁所中一樣,他被困在了命運的泥潭中,試圖掙紮但無濟于事。如果有機會他真想抛去什麼名頭、身份的枷鎖,隻有他與李凡兩個人去個無人認識的地方自由自在。
相較于其他人而言他是幸運而幸福的,即便父親去世後被養母抛棄、在同性戀仍是有罪的年代身為性少數群體他也從未埋怨過命運,可一旦聯想到李凡的境遇和他們的未來,他隻覺得造化弄人。
不能繼續哭了,還有患者等着他。
成年人的理智會在情緒短暫宣洩後再度占據主導權,謝斯年洗了把臉,冷峻的五官與憔悴的面色在紅腫的眼圈點綴下仿佛全身充斥說不清的疲憊。
明明希望就在眼前,努努力、伸伸手就能摸到……卻又那麼遠。
當他黑着臉回到辦公室坐回座位前時,世界還在忙他的事情。醫生辦公室裡患者家屬來打探病情、護士和醫生在探讨治療、上級醫生在查閱病曆指導醫囑……并沒有人關注他從後門走進來回到他的座位,命運的動線交互平行,他的範圍隻屬于他自己。
“年子哥我給您理好了,您再看看有沒有什麼問題。”師弟拍拍他的肩膀說。
“嗯。”謝斯年答應後木讷地點開醫生系統,鼠标發出清脆的“咔哒”聲,他面無表情地查閱住院系統中患者的信息,機械性地完成手頭工作。
抛去醫生的身份,他是一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青年,與其他年紀相仿的人沒有本質區别。隻因為白大褂穿在他身上,短暫情緒崩潰後要繼續肩負責任與義務,不能輕易放棄,總要為患者權衡利弊。
“一樣的藥用在前期指标接近的不同患者身上個體差異還這麼明顯……”幾名學生在一旁查閱報告時探讨說。
“病程長度不一樣,有的是第一次化療,有的已經好幾期有耐藥性。”
醫生辦公室裡幾乎所有人眼前都在反光,那是屏幕的光映射在眼鏡上的倒影。近視眼普遍存在于每一名醫生的學生時代,等正式工作後度數隻會不斷加深,“藥品的種類、廠家再加上個體化差異,療效的預判有很多影響因素。”旁邊其他醫生七嘴八舌讨論:“哎拿伊馬替尼來說,成分一樣的東西我們隻能用原研的,原研的價格全球統一按美元算,哪兒是我們普遍中國患者吃得起的。”
“有患者通過渠道吃仿制藥效果和吃原研藥的患者也差不大多,就是仿制不合法而已。”
“那些排隊住院的,”接話的醫生哼笑一聲,轉頭看向剛才說話的人,“他們在乎犯法不犯法嗎?”
預感到話題要超出可控範圍内,一直一言不發的劉海軍斜視一眼辦公室衆人後開完手頭的醫囑,手從鼠标與鍵盤上拿開指了指引起話題的幾名學生:“你們這幫子老家夥能不能給新同學講點兒好的?”他半開玩笑說,“手頭沒有M3型白血病的病例了是吧?咋不說點兒積極的呢,人來我們科第一天你就教人家犯法啊?”
海軍哥發話甭管老的少的沒有不服氣的,身為韓老師親傳他的話很有威懾力,“你們别光抱怨原研藥多不好,他好不好誰心裡沒數。”他突然話鋒一轉,“你們收那些自己吃仿制藥的患者法律意義上是和你們沒關系的,不是遵囑服藥。”
“他們走投無路,吃出事兒來人家自己認。”
“但吃原研藥出什麼問題是有我們院方和藥企兜底的,你們覺得哪個有保障?仿制藥吃出問題是印度藥企能負責還是你們能負責?”
一番話将衆人問得啞口無言,雖然大家私底下會向患者提起仿制藥,患者與患者之間會彼此交流,可如果大規模鋪開出現什麼問題呢?後果并非某個人、某科室可以承擔的。
“老師,為什麼同樣的藥價格差距這麼大?”
劉海軍推了下鏡框,不假思索道:“你們把研發制藥想象的太簡單當然覺得差價大了。”
“從六零年發現費城染色體到九幾年發現了伊馬替尼這一成分,跨度近三十年,為啥花這麼長時間?”劉海軍反問學生。
學生面面相觑搖搖頭。
“任何實驗都要錢,要圍繞着費城染色體這一可能性選擇高通量篩選法篩選幾千種,最後才找到STI-571分子,經過試驗确定後成為我們熟知的伊馬替尼。”他靠在椅子上端起肩膀滔滔不絕地解釋,經過與老師的密切合作他深谙商業與人性如治病救人一樣複雜。“三期臨床試驗,八年前上市,跨越半個世紀幾百億的投入,按照現在的價格藥企得二十年左右才能回本兒。”
“你們換個角度想呢?從前沒有藥的時候不也束手無策?現在有藥吃不起就當沒這藥一樣呗。”
面對劉海軍的輕描淡寫學生們并沒有多深的感觸,他們沒有見過那麼多吃不起藥等死的患者,五年生存率對他們來說是個數字。
“沒辦法,錢是活爹……”劉海軍嘟囔了一句站起身來伸懶腰,“仿制藥給人活路沒什麼不好的,不能有活路不給人選——但原研藥不是罪惡的。百億投資、半個世紀的研究僅有二十年的專利保護期,從發現到上市,從試驗到治病,要是不讓藥企賺回本往後沒人想去研究新藥——沒有利益支持、藥企賺不到錢誰再去研究新藥?往後連試驗都做不起就再沒新藥了,會死更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