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化弄人。
他短歎一聲沒再說什麼,靜悄悄地離開了ICU門口。
套上隔離衣戴好口罩的謝斯年遠遠看到了韓叔叔的病床,像是怕打擾到他一般輕輕地踩着拖鞋一步步往前靠近。病床上的韓金樹照半個月前瘦了近二十斤,原本圓潤的面龐現在仰面時能看得清高高的顴骨,下巴也變尖了,因突然的消瘦導緻臉上的皺紋顯得更多。
“叔,”他站在床邊貓着腰拉起韓金樹毫無回應的手,觸感冰冰涼涼的,“叔?”
試着喊了兩聲,他明知道得不到回應。
間斷喚醒的時間還沒到,謝斯年歎了口氣,剛在死亡線上掙紮了這麼久韓叔叔是該好好休息一會兒了。他呆呆地看着躺在病床上的韓叔叔,原來病床沒有想象中那麼小,叔叔也沒有印象裡那麼高大。
回頭瞄了眼牆上的白底石英鐘表,秒針輕盈毫無卡頓地一圈又一圈依次到訪每個數字和它們之間的空白,它懸在這裡見證了無數人生命的流逝。
謝斯年歎了口氣,“叔,”不管能不能聽到,生命的本質是不留遺憾。他說:“雪子三天後就回來了。”
“她……還不知道您生病了,這半個月來我一直沒聯系上她。”
“您好好治病,”說着說着他又笑了,“雪子最開始不讓告訴您們,光告訴我和樂樂了,還說給我們準備驚喜呢,您可千萬别吓唬我們。”
他也不知道韓叔叔能不能聽得到,“我去上班了,叔。”說完,謝斯年緩緩放下韓金樹的手,當他打算站直了身子揉揉腰時,餘光似乎瞥見韓金樹的眼皮動了下。
“叔?”
他的眼皮又動了下。
能聽到就好。
又一次拉起韓金樹的手,謝斯年輕輕摩挲着韓金樹因歲月而布滿褶皺又微微青紫的手,這一次那隻印象裡寬厚有力的手輕輕縮了下,像是試圖用力與他握手一般。
他們爺倆短暫地握手告别,謝斯年又回到了工作崗位。
臨下班時謝斯年做好決定,他打算以韓叔叔的病情尚未穩定為借口不讓劉淑菊探視,畢竟按照ICU常規情況轉入前兩天生命體征不平穩的情況下并不建議探視。
第一時間探望韓金樹的劉海軍贊同他的想法,“……主任突然病情惡化,又是氣切又是深靜脈,還有根鼻腸管,”探視時韓金樹的樣子在他的腦海裡揮之不去,劉海軍眯着眼睛歎了口氣:“我們看了都難受,何況劉阿姨這個年紀的人。”
“總不能一直不讓劉阿姨探視吧?”科裡最小的學弟問。
“沒說一直不讓,情況穩定下來再說。”劉海軍說,又問謝斯年:“你覺着呢小年子。”
謝斯年不置可否,“先這樣吧,我去看看病程記錄。”
病情變化總是始料未及的,第二天下午經過評估韓金樹可以拔管了,任何有關于希望的消息都是振奮人心的,他又挺過一天說明改善的希望就在眼前。謝斯年先是和ICU主任商量進一步的治療方案,并聯系心外科做術前評估,目前一緻認為血流動力學障礙一天不解決惡性心律失常仍有反複發作的可能。
另一方面氣切拔管後不需要繼續鎮靜,當天晚上他安排了劉淑菊等人來ICU探視。
大家又松了一口氣。
當謝斯年從辦公室裡出來時,劉淑菊正搬個小闆凳坐在床邊,上半身趴在床擋上湊近和韓金樹聊天:“小年子跟您說雪子要回來了,您知道嗎?”
韓金樹點點頭。
“想吃點什麼不?小劉他們說了,現在您能吃東西了。”
經過一番折騰的韓金樹聲音沙啞,“熬點粥吧。”他說,“明天幫我把家裡書桌左上角擺着的一疊紙……拿過來。”
四人面面相觑,一時間話茬兒掉在了地上。
“休息休息吧,甭看了。”劉淑菊勸慰道。
韓金樹努力地咧嘴笑:“睡不着,看着玩兒。”又眯起眼睛故意說:“要不我就不喝粥了。”
嘿,這老頭兒。
依着他的性子,第二天劉淑菊送飯來時将他要的一沓紙送來了——真的是一沓紙,零零散散的,大多數是打印出來的内容,摻雜幾頁他密密麻麻手寫上去的字迹。謝斯年偷瞄一眼,上面還有韓金樹寫的批注;
上午喝完粥的韓金樹躺在微微搖起來的床上戴着眼鏡,配合舉起的放大鏡看一會兒歇一會兒,陽光劃過半遮擋着的窗簾撒在韓金樹的枕頭旁。此時剛好ICU病房裡響起輕快的鋼琴音樂,對昏迷或意識不清的患者定時播放音樂有助于預防谵妄,音樂的出現是機器報警聲和人聲交雜之中的中和劑,也是另外一種時鐘。
在謝斯年看眼時間準備先回去工作的時候,“小年子。”韓金樹突然把放大鏡放在胸前,一起放在胸前的還有那一沓沒有看完的打印出來的論文。他睜着眼睛用力地看向謝斯年,目光中突然閃爍出一種謝斯年從未見過的神色,“空了你再幫我過一遍。”
空洞的仿佛看破一切,眼前不再有未來的道路,反而轉身看向來時的路途。他沒有在韓金樹的眼神裡見到過,反倒是讓他想起無數惡性腫瘤晚期臨終時的患者。
不會的,不會的,已經快好起來了!謝斯年試圖打消這種消極的想法。
沒等他回答,韓金樹深吸口氣繼續說:“前幾個裝訂好的,是你幾個學弟學妹的論文……最後一個是你的,還有一半沒看完,想法和理念很有創新性,留下的問題隻能等你慢慢在臨床中驗證了,我幫不上你什麼忙。”
“我改不完了,你要再接再厲。”
“學術……是沒有一蹴而就的,反複思考與驗證,是要經過各種跌跌撞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