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了韓金樹,謝斯年的學術道路和人生道路一樣需要他自行探索,他和所有人面前又失去了一位領路人。
不會的,不能這樣想。
他的腦子裡閃過了一遍無法接受的結局,似乎對此已然默許,六七十歲的老人一旦病倒再艱難地恢複是非常困難的,但情感上仍不可接受,“叔,咱先不改了。”謝斯年的雙唇顫抖,伴随着音樂聲他繼續說:“先不改了,不急,往後日子長着呢……您當務之急是好好休息。”
氣若遊絲的韓金樹像是聽小孩子寬慰的話一般笑了笑,反而點點頭似乎肯定了謝斯年的想法。上午的太陽從東方逐漸向南方偏移,枕頭上散落的陽光越來越多,它們先是爬到韓金樹的耳廓,又緩緩挪向他的眉梢,照得他幾根長長的銀白色眉毛閃閃發光。
人說這是長壽眉,是多福多壽的象征。
預感情況不好的謝斯年回到崗位後立刻和人交接工作,無論如何先要排出幾天的休息,再不濟用積休、年假抵扣,總之關鍵的節骨眼兒上理智告訴他要放下所有做好萬全準備。
可悲的是他們不是法律意義上的父子。
至少要做好陪韓叔叔到手術結束的準備;他和從前一樣沉着冷靜,将手頭小組患者的情況分毫不差交接清楚,并整理好後續随訪的檔案、病曆。一旁觀望的劉海軍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勸他兩句,到了他這個年紀身後托着他的人一定會越來越少……不同于之前李凡病重,劉海軍無奈地促歎一聲,能安慰謝斯年的人越來越少了。
“誰在ICU陪着呢?”他的手搭在謝斯年肩膀上問道。
“我嬸兒。”
不動聲色的回答令他更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良久後他才回過神:“你自己也多注意。”
“?”
謝斯年聽得不明就裡。
他解釋說:“年子,主任病了,嬸兒年紀大了,雪子是女孩兒。”微微低頭的瞬間劉海軍的表情變得糾結,“全家人的擔子全落在你身上了,你得……先顧好自己個兒,千萬要撐住咯。”
人人嘴裡的小年子在歲月變遷中逐漸變成科室裡的謝老師,家裡的頂梁柱。作為外人,他隻希望小年子适應角色并照顧好自己。愣了一秒。“我知道了,海軍哥。”謝斯年回答說。
當他變成患者家屬時,再理智的醫生也會失去客觀中立。
臨去ICU之前他給李凡打了個電話說了說今天上午的情況,
“……不太樂觀。”李凡沉吟片刻說,“公司的事情先放一放,我和樂哥這就過去。”
電話對面的謝斯年沉默許久,“嗯。”答應了一聲,他并不願意承認情況真的有多麼不樂觀。老天有眼,韓叔叔一輩子救了那麼多人,又是工作在全國醫療資源數一數二的醫院,一定會有辦法度過困難的。
即便不承認也要做好萬全準備,李凡和吳奕樂回家一趟帶好東西準備守在ICU。因韓金樹身份的與衆不同,ICU病房沒有嚴格限制他們的探視,單獨的病房、良好的隔音,屋裡甚至有張陪護躺椅;當病房玻璃門緊閉時安靜的僅剩屋裡韓金樹的呼吸聲和輸液泵時不時傳來的機械聲。
門外是截然不同的世界,昏暗的走廊裡坐滿等候在外的家屬,紙殼是唯一的坐墊、靠枕,他們随時等待裡面醫護人員的通知,送去各種所需物品,即便什麼都做不了也靜靜守着,盼望每日下午三點僅半小時的探視時間。
有時生死隔着一扇門,觀望者在門外不放過探聽任何蛛絲馬迹的機會,臨别的人在門裡承受說不清的病痛。
當做好長期打算的三人安頓好後已經是下午,韓金樹不再像昨天一樣醒來偶爾開個玩笑,更沒有早上有心思看論文的精神頭,大多數時間是睡着的,醒來時十有八九也要說胡話。
“淑菊,幾點了?該接孩子了……”
“别走!振生,飯菜馬上就得了。”
“注意安全,雪子慢點跑……”
他說胡話時不時低沉,時不時又突然振奮,終于過了好半天到晚上睡醒了。不分晝夜的病房裡,韓金樹的手輕輕搭上床檔守在一邊的李凡立即醒了過來,他揉揉迷離的眼睛猛地睜開,發現韓金樹翻了個身眼神又恢複到昔日的光彩。
“韓叔叔,您睡醒了?”李凡打了個哈欠問。
尋聲看去發現是李凡後他點了下頭,勉強擠出個笑來:“醒了。”
簡單兩句對話驚醒了一旁的劉淑菊,同樣上了年紀的她現在一臉疲憊,強打着精神靠在老伴兒身邊問:“餓不餓?是不是做夢了?”
聽到這話的韓金樹先搖了搖頭,之後又點了點頭。
“做了好多場夢……我夢見振生了。”他說。
振生?擺弄手機勉強提神的吳奕樂聽到個從未提起過的陌生名字,他看向一旁靠在躺椅上盯着病床那邊怔怔出神的謝斯年。
看出他眼神裡的疑惑,“我爸。”謝斯年解釋完低頭扣手,嘟嘟囔囔:“我已經很多年沒夢見過我爸了……”腦海裡閃過無數和父親有關的回憶,他的心裡突然閃過一絲落寞,單純地希望分别的那天晚點到來。
“你說夢話來着,振生是不是來家裡吃飯了?”
“是。”韓金樹點頭,“好像是小年子剛考上大學……振生來找我喝酒,結果就帶了一瓶地瓜燒來,你說他多摳門兒。”暖黃色的燈光照着他的臉,加上滿臉笑容像是無比開心的樣子,顯得人氣色好了很多。
“聊着聊着他說要回去了,我說甭走啊大好的日子難得一起喝酒,他說他有事兒,下次一起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