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一名醫生來說,博士畢業僅僅是職業生涯的開始,他們一路披荊斬棘走來直到三十多歲後獨立面對患者,成為患者口中的“小大夫”。疾病沒有門檻,想成為醫生的他們卻要叩開一道又一道大門站在患者面前與之共同對抗疾病,以同樣的血肉之軀擋在死亡面前。
對于謝斯年來說畢業典禮不過是他人生中的逗号,他的生活仍在繼續;病房絡繹不絕的患者、診室的門庭若市,門診時隻有一個患者離開另外一個患者進來之前的空檔他有機會喝口水。恍然他發現,他原以為他的工作是坐在這裡送走一位又一位複診的患者,實際上他和所有人一樣也沒有逃過歲月留下的深深車轍,韓叔叔也好、他也好還是患者也好,大家全是一樣的普通人。
沒有人的生命淩駕于疾病之上,它是人類永遠抗争的對象。
“謝大夫?”患者家長将結果遞給他後見他遲遲沒有反應,輕聲輕語地喚了一聲,見謝斯年擡頭之後又賠笑地點點頭。“不好意思,我想請問下,我們孩子結果要緊不要緊?”
走神了,謝斯年撓撓頭。他瞥了眼電腦上的電子病曆,又仔細看起手中的報告,目光指向坐在他對面的患者——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長得白白的,仿佛所有惡性腫瘤都離不開消瘦這一特征。
本來在長身體的年紀,加上貧血貌的摧殘,一下子喪失了青春該有的活力,隻有靈動的眼神代表他的年紀。
“根據檢查結果,基本可以判斷是再生障礙性貧血。”謝斯年說,“下一步最好早期接受治療。”
或許是沒有意識到疾病的嚴重性,孩子媽媽先關心的是是否影響考試、學習等,也沒有讓患者本人回避,謝斯年盡可能把話說得較為含蓄。伴随話題的進展,作為家長意識到這一疾病并不是治療之後可以完全康複的,可能會面臨病情的反複、持續進展……情緒一下子變得沉重。
反倒是孩子安慰媽媽說:“媽,人大夫不說了麼,能治。”他挽着他媽胳膊,安慰說:“能治就行呗。”
促歎一聲的謝斯年也沖他媽媽點點頭,表示對孩子樂觀态度的贊同。
“眼下看來誰也沒辦法保證經過一階段治療之後萬事大吉,”謝斯年的手中擺弄着藍黑筆,擡了下眼皮深吸一口氣:“未來說不準。”
“至少先得治病,這一階段過去了往後還有往後的日子,興許以後有比藥物治療更好的方法解決現在的問題。”
“停在這裡不走下去的話,”謝斯年用沒有按出筆芯的藍黑筆戳了戳桌面上的檢驗報告,“永遠看不到以後的路。”
日子還長,疾病終将成為年少錦時的意外插曲,不會是人生高歌的休止符。
任何有關人生的設想無論是給人希望的亦或是令人絕望的都是一種彩排,屬于生命的标準答案一定要親自走過那段時光,再回頭就看到。
最近的李凡并非一帆風順,他先是買了一年量的藥,以他的工資負擔仿制藥的藥費支出并非難事,但他會零零散散幫其他病友購買藥品。這次他三五天聯系不上經常購買藥品的賣家,他有點着急,無奈之下他隻好将之前存的藥分給病友。
畢竟答應人家了。
他還照原價便宜了幾百塊,對人說是明年要過期的。
每當他接觸到一家幾口以微薄收入供給一個患者吃藥的家庭,常常覺得得了這種病的人被剝奪了未來,要過着背負沉重負擔并且有今天沒明天的日子。
還好這種狀态沒有持續多久,他從□□聯系到賣家,得知是江蘇一個大客戶因為大量購藥、向外兜售、套用信用卡等原因被查,緻使所有關系網受到牽連,一時風頭緊不敢盲目售藥。
凡樂樂:你說的那個大客戶,是因為賣藥盈利?
他盯着發出去的□□消息陷入沉思,萬一他總買藥的渠道哪一天也出問題了呢?很快對方回了消息,
A印度仿制藥:不是,聽說因為别的
A印度仿制藥:長期服用我們都建議病友提前一到兩個月買下一次的藥,避免突然斷藥
似乎能理解李凡的擔憂,對方又繼續表示;
A印度仿制藥:我們渠道是穩定的,李總。你用我們藥很長時間了,病友們吃了反饋好我們才好做生意。
病人好好活着,他們賣仿制藥才有賺頭。
也有道理,李凡嘗試說服自己,又讓對方發來幾瓶,這次他幹脆直接通過網銀轉賬,不用再去線下彙款。
時代的進步讓消費變得更簡單,
如果沒錢的話除外。
回到家後李凡将今天白天的事兒告訴了他久哥,他久哥聽後滿臉毫不意外。八月中旬的天氣雖然很熱但已經逐漸有了秋天的味道,隻需要将窗戶大敞四開即刻獲得清涼。
謝斯年弓着身子坐在茶幾前小心翼翼削着蘋果皮,一整條蘋果皮沿着水果刀行進的軌迹一點點往下盤踞在果盤中,他說:“是有這麼檔子事兒,很多賣印度仿制藥的商家受影響,科裡有不少吃藥的患者問我們有沒有其他渠道。”他又想了下問:“家裡不還有呢嗎?”
“我幫人買的。”李凡說。
“哦。”謝斯年點點頭,“伊馬替尼化合物專利今年到期了,再過不久就有我國合法的仿制藥了。”
“已經有豪森和正大天晴幾個廠家獲批生産,估計今年可以上市。”
意味着患者可以用更低的價格以合法的途徑獲得有效的治療藥物,他們不需要再通過走私國外仿制藥的方式來“續命”。治病救人的藥不再需要遮遮掩掩,不需要通過街頭巷尾、小道消息去傳播,不會有人因天價藥望而卻步耽誤病情。
“真的?!”李凡先是愣了一秒,立即開心地抱住他久哥的胳膊,“太好了!哎哥你怎麼早沒說這事兒?沒聽你提起過啊。”
蘋果皮削了一半,謝斯年把手裡的蘋果和刀一起放在果盤裡,摩挲着李凡與之前一樣纖細的小臂和上面觸目驚心的疤痕,那是皮膚潰爛後留下的痕迹,現在看起來顔色淡淡的,最嚴重的位置摸起來有些凹凸不平。
“前段時間太忙,忘了跟你分享這個消息。”謝斯年說,“再說你一次買一年多藥,咱也不愁吃不起藥了。”隻要能這樣一直好好兒的就行。
“我不發愁不代表别人都不發愁了,”李凡惬意地躺在他久哥的大腿上,一想到往後他幫着買藥的那幾個小朋友可以吃上更便宜的藥健康長大覺得有點開心,他久哥削好蘋果切好成塊遞給他,他邊往嘴裡送邊翹起二郎腿咀嚼着蘋果說:“不是所有人都像我這麼幸運,終于算是苦盡甘來了。”
一段段吃着蘋果皮的謝斯年突然愣住——這是謝斯年認識他以來五年的時間裡第一次聽他說起他是幸運的、苦盡甘來了這類話。
是啊,悲慘的童年和不幸的絕症,怎麼會有人覺得自己是幸運的呢?
實際上并不是所有人都擁有李凡這樣的幸運,疾病從不因為命運的曲折而憐憫任何人,也不問人的貧窮貴賤、年老年少。無數個像李凡的患者得不到問題的答案,慢性粒細胞白血病是什麼?是十萬人裡有一兩個的“幸運”,是一種罕見令地方醫院束手無策的惡性腫瘤,是明明有藥能控制卻望而卻步的藥價。中國這麼大,即便十億人裡挑出一兩個來也能挑出近三十萬人——背後是三十萬個家庭的絕望。
凜冬與黑暗不會永遠持續,2013年4月伊馬替尼化合物專利保護過期,同年年底我國仿制伊馬替尼獲批上市,一盒約為3000元,進入醫保報銷後救命藥不再是天價藥,它成為萬千患者努努力能負擔得起的救命藥。
雖然日久經年的不懈努力我們并不能一勞永逸地克服疾病的折磨、擺脫疾病的陰影,但醫療的逐步發展為永遠無法解決的疾病撕開了一個裂口,“永遠”這一期限變得不再堅不可摧。
雖然仿制藥品的治療效果、副作用等需要進一步研究與探索,但對于患者來說活下去才是最大的意義。
無數個罕見病患者并沒有李凡的幸運,他們可能來自全國各地,文化水平各異、家庭構成不同,擁有不同的命運軌迹;他們以不幸地遇到如此小概率的疾病,又無法幸運地遇到小概率的生機。每個時代都有它所辜負的人,現實中無數個李凡沒有等到廉價、合法的仿制藥出現那一天,沒有一早聽說有海外其他途徑的仿制藥低于原研藥,在諸多能選擇的方法中嘗試過效果有限的幹擾素、羟基脲……倒在仿制藥出現之前,離别于黎明破曉之際。
希望永遠不是某一個藥品本身,而是堅韌不拔的活下去。
兩年後韓雪援疆結束回到工作崗位,謝斯年博士後結束留校,從小吵到大的兄妹兜兜轉轉又在同一個工作單位,又是每天沒完沒了的拌嘴;辛辛苦苦、兢兢業業十幾年的劉海軍榮膺科室主任,沒兩年憑借工作資曆、學術成就和援疆這段經曆,韓雪也被提為科室副主任。
一名醫生博士畢業後到五十歲之前基本上屬于黃金時間,三十來歲的謝斯年卻在這一階段沒什麼太大的成就,原本出色的他在這個年紀沒什麼進展性研究,他的理想不再是做出什麼研究後在三年内發一篇SCI。
某次院部會議上,方研特地向劉海軍提起謝斯年,他評價謝斯年:“他是個幹實事兒的人,你們不要打擾他,他有他自己的步調。”
醫生所要做的第一件事并非解決疾病,而是該如何面對疾病。日子安安穩穩的,他面對疾病的态度更加從容,除了臨床工作與教學工作外,他也有時間經營他和李凡的生活。
約好下課了回家吃飯,中午的謝斯年卻突然接到韓雪的電話。
“喂。”
“哎哥,”
“……”謝斯年沒說話,他知道沒好事兒。
“說話啊!”韓雪大聲嚷嚷。
“你又有什麼事兒求我幫你?”謝斯年問,“開題改不明白了?幫你學生改論文?還是做個什麼其他東西?”
“不是,我沒事兒就不能叫你哥了?”
當然不能,沒事兒她打電話第一句都是“小年子”,怎麼會這麼聽話。
“有事兒沒事兒,沒事兒我挂了。”謝斯年冷漠說。
“哎哎哎别,别啊哥。”韓雪服軟,“下午醫學人文,碰巧我有個會要開,本來安排好了下課去開會,突然會議提前了一個小時……”
“您幫我代個課呗?”
就說沒好事。
謝斯年撇撇嘴,沒等他說話韓雪立即表示:“好那就謝謝哥了,我跟教務處打好招呼了,307教室啊您甭忘咯,課件我發給嫂子了,家等您哈。”
“哎你這人!?你……”
不是,合着就是通知他一聲?
還沒等謝斯年厲聲聲讨她,電話傳來了“嘟——嘟——嘟——”的挂斷音。
沒辦法,已經答應了。
算是答應了吧?
撂了電話他忙到下午一點補完病曆草草吃了口飯,差點忘了還要去上課這檔子事兒,掏出手機想找找課件突然看到了李凡發來的消息。
凡樂樂:雪子發來的課件我給你改好了。
凡樂樂:名字、履曆和研究項目都換成了你的。
快到一點鐘見他一直沒回消息,李凡又發了一條:
凡樂樂:你看到消息直接去教室就行,我去你單位,上完課咱一起回家。
看了眼手機時間馬上快一點二十了,他收拾好飯盒穿上白大褂将垃圾扔到值班室的垃圾桶裡邊往外走邊系扣子,腳步匆匆趕往教學樓。
提前趕到教室的李凡發現已經一屋子人了,他輕車熟路走上講台插上U盤,在電腦上播放好PPT後又開始調試投影儀,一番操作行雲流水,投影儀顯示出首頁幻燈片,暖色基調的背景、畫面四周連成線的各色小花陪襯者黑色的标題顯得主題沒有以往課程的嚴肅。
台下的學生們張望并竊竊私語,議論台上看起來白淨、年輕又沒穿白大褂的人是不是這節課的老師。今天的李凡穿着普通的一條灰色褲子,白色闆鞋是兩年前買的,被他刷的幹幹淨淨,白色短袖外套了件墨綠色的襯衫外套,和現在的季節應該的穿搭嚴絲合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