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戰,我大清必勝!”
話雖如此,現實卻打得極為不易。當下我軍已是死傷過半、遭受重創,總兵、副将軍、副都統、提督等人皆被惡病纏擾甚至奪去了生命,我亦不能幸免沾染了此疾,腹瀉難止……
噩夢重現,對我的身心而言都是極其重大的打擊和考驗。幸而我軍士兵無不是信念堅定、無畏鏖戰。最終,我接到了敵軍首領的乞降書,加急傳報回京,後得聖意宣布撤軍,回駐虎踞關,于乾隆三十五年二月,班師回朝。
我答應了爾晴,就算隻剩一口氣也定會回去找她,是以我先行于軍,馬不解鞍日夜兼程。然四月時,我病情突然惡化,再不宜承受連日颠簸,為保一命,隻得慢下來趕路,終于六月末趕到了東萊客棧。
客棧老闆應還記得我,但如今我已是病入膏肓的枯槁之态,他便有些不大敢認了。
我倒是坦然同他笑談:“老闆可還記得我?你那兩塊門闆……”言未盡,我便咳起來。
是了,現在的我已無法說一句完整的話。
老闆見我咳喘不止,連忙跑來攙扶我坐下,擠出一抹勉強的笑說:“記得記得!大人神威豈能忘記……”待我坐好,他又躬身發問,“大人這是,剛打了勝仗回來?”
我微笑着點了點頭。
老闆又是好一番贊譽,随後便請我去一樓的客房休息。
我再無一絲多餘的力氣,撐身走進屋内便立刻朝床邊趔趄撲去,跌卧在床沿,累到近乎昏迷。
半夢半醒間懊惱之情格外清晰:隻差一點!若這一路車馬再快些,哪怕我再少喝一口水、少耽誤一刻工夫,是不是此刻便已到京城了……
我以為自己失諾,臨死前恐怕再也見不到爾晴了,沒想到當日暮時,一匹烈馬沖闖進院子裡将客棧大門撞得翻飛,亦令所有人吓了一跳。
“傅恒!”
爾晴穿着嫁衣出現在我眼前時,我一度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
直到她奮力朝我撲來,狠狠将我抱住,我方才驚覺,真的是她!
“爾晴……”
我輕撫她的背,讓她莫要再哭,我想好好看一看她。
我們成婚于凜冬初雪,彼時嫁衣皆按照冬裝準備,而今卻入炎夏,爾晴穿着這一身趕來,一定吃了不少苦……
“辛苦你了。”
爾晴沒能回應我的話,不住地流淚。
我隻好擠出力氣同她玩笑:“怎麼,被我這副鬼樣子吓到啦?”
不料,她越哭越兇,再也勸不住似的。
我卻一點兒也不想哭,隻想笑,因為看見了她,我隻覺得高興。
“你沒帶紅蓋頭來嗎?”
爾晴抽噎着拿出那條紅蓋頭,緊緊攥在手裡,怎麼都不肯放。我隻好将她的手包裹在我的掌心,指尖在她手背安撫般摩挲兩下,漸漸的,她松了勁力。
我拿過紅蓋頭輕輕蓋在她頭上,帶她坐到床邊,緩緩對她說:“我們的婚事雖始于無奈,但幸好,終究走向了真心……”
爾晴哽咽着反駁:“是你無奈,又不是我。”
我百感交集,點頭笑道:“好啊,好,我總算等到了你這句話。這麼多年,我又何嘗不是在等着你的一句确定之言呢。”
“傅恒,我……”
“爾晴,此生,命運已厚待于我……”我并不想打斷她的話,但我怕此刻不說,我便再沒有下一刻同她說了,故傾訴道,“愛妻、知己、摯友、子孫,還有,施展自己的滿腔抱負……實為不枉,我不遺憾。若有來世,我們再遇見,好嗎?”
爾晴不語。
“咦?怎麼,你不願意呀?”我當然知道她不會不願意,不過是玩笑一句緩解氣氛。
我笑了笑,輕手掀開她的紅蓋頭,瞧她淚眼婆娑的哀默之态,不禁又笑歎道:“你怎麼完全沒有新娘子的喜氣,倒像是來吊喪的……”
“傅恒!”
“好了好了,怪我不好,又惹你傷心,不哭了……”
确是我不好,自私地想要多哄她,把那些從前的、以後的、所有來不及的和錯過的感情,快快補給她……
在這間小客棧裡,我們度過了我人生中最後的十日,隻道尋常。
七月十二日深夜,我恍惚瞧見外邊下起了雪。
我知道,命運便是如此了。
“爾晴,你看……”我靠在她肩頭,用盡最後一絲氣力同她說,“下雪了。”
她輕應一聲,眼淚滑落至我額前。
我感覺到她在顫抖,想抱抱她,卻不能,想為她拭淚,亦不能……我才發覺,原來此生并非沒有遺憾。
“爾晴……”
“我在。”
“這次……你來接我回家……”
“對,傅恒,我們回家了。”
“爾晴……”
爾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