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不還手?為什麼不反抗、不回擊?為什麼要放任通量那種家夥對自己為所欲為?為什麼在被他殺了之後才采取行動?
這些問題,我沒再問出口。即便問出來了,它們也得不到回答。再說了,難道我真的不清楚它們的答案嗎?我知道的。我當然知道的。畢竟那是我啊。站在我面前的人是剛從死亡中複蘇的亡靈,是過去的我。
她沒有回答我問她的問題。她隻是在盯着我看。隻是看着我。毫無波瀾地看我。面無表情地看我。滿臉血淚地看我。
她看着我,然後第二次對我問道:“你到底是什麼東西?”
我該回答她的問題的,一次不回答已經夠不禮貌了,兩次不回答更是實在冒犯。但我到底還是沒有出聲。
我注意到她看我的時候歪着頭。說實話,這沒什麼值得奇怪的。不過是一種疑惑狀态下的自然反應罷了。但這讓我禁不住想起了聲波。他也總會歪着頭瞧我。他也會對我疑惑嗎?他也會不懂我嗎?他也會覺得我奇怪嗎?
……竟然在這種時候都會想起他。看來我對他确實很在乎。他現在怎麼樣了呢?我記得,在另一半的我離開附身的機體也跳下去的時候,聲波跟着一躍而下。
……這感覺很奇妙。原來也會有人奔我而來嗎?反正聲波确實這麼做了。如此看來,他應該是愛我的吧?
這就有些麻煩了。我不喜歡别人愛我。隻有愚蠢的家夥才會愛人。我不喜歡愚蠢的家夥。這樣的人是沒有資格喜歡我、愛我的。但說實話,抛開這點來看,聲波倒也算得上聰明。
雖然比不過我,但他也真的很聰明了。他非常聰明了。再說了,他愛我這件事也不能說是他的錯。畢竟我對他确實很好。我對他真的很好了。我從未對别人那麼好過。
這麼一說的話,他的确該愛我的。他要是不愛我,就辜負了我對他的好意。那他犯下的過錯可遠比愚蠢嚴重得多了。他辜負了我的話,就死不足惜。我就得殺了他。
……唔,還是有些可惜的。算了,還是讓他愛我吧。唉,我可真是好脾氣的人。我是多麼寬宏大量啊。但是……這樣随随便便就允許他愛我的話,是不是又對他太好了呢?會不會顯得我太随便了?畢竟,愛也好,喜歡也好,它們都是那麼親密且緻命的關系。
他配麼?聲波配麼?
……說起來,他怎麼還沒找過來?我現在這種狀态又到底是怎麼回事?我處在哪兒?雖然之前存了些看自己笑話的心思,但我也不至于将自己置于情況不明的陷境中。我這會兒本該仍舊在地心裡才對。但如今的情況很明顯不是那樣。
是能力失控了?還是有别的什麼緣故?
“你是——什麼——東西?”
……這是她問我的第三遍了。被如此無視冒犯,換作誰都會生氣的。而且是非常非常生氣。
不過我也沒慌。我用另一個問題去回答了她的問題:“我是什麼,你不知道嗎?”
她當然知道。會接連問我到現在,問的還是我是什麼,這已經說明了不少事情。她說:“你很熟悉。”
唉。雖然很想給曾經的自己留點面子,但我還是忍不住覺得她好呆啊。怎麼這麼木木愣愣的呢?但是看到那張臉,我又笑不出來。那就是我呀。那就是飽受苦難、正處于人生最低谷的我呀。我怎麼能笑話自己呢?
可這一切,确實就是我活該呀。都是自找的。我還是覺得可樂。太好笑了。我果然是個很壞的家夥。我真是太壞了。我真是罪孽深重,罪大惡極。
她還在看我。她還在哭。
……哭是一種生物自發表達情緒的行為。關于這種行為到底是什麼、又有着怎麼樣的意義,我是最近才有了概念的。但那不代表我之前沒有過這種行為。
我活到現在,一共哭過三次。很不少了。
最近的一次是在震蕩波的實驗室。
在那之前,我被他研究。然後我被他克隆——在我多次告知他想要我提供任何協助隻要張口對我說就好,我都會配合,而且是盡全力配合的前提下。最後,他把實驗室中的一切銷毀,甚至還想借别人的手——汽車人的。不然那裡沒理由會被汽車人找過去——事實上,我另一半的記憶告訴我汽車人也的确是被莫名出現的信号吸引過去的。
這件事該怎麼評價呢?
隻能說震蕩波不愧是震蕩波。即便我把所有的好感和熱愛都捧到了他面前,他仍然能夠視若無物。更準确來說……可能是熟視無睹?畢竟我很可能不是第一個這麼對他的人——他是天才,天才總是為人喜愛的。
賽博坦不至于連一個識貨的人都沒有。總會有人有足夠的眼光的。感知器不就相當受人追捧嗎?
……不過也說不定。也說不定。但很顯然,無論如何,震蕩波他也的确是能始終保持理性的人。他果然是一點感情都沒有的。換做以前,對于這份理性和克制我隻會心生欽佩羨慕,然而當這一份無情落到我身上的時候,我卻着實被傷害到了感情。
我還叫了他那麼多聲老師呢。他就是這麼對我的嗎?這可真叫人難受,真叫人傷心,真叫人生氣啊。但也隻是如此了。這最多不過是讓我有些感慨罷了。我隻是在做我,震蕩波也隻不過是在做他。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真正讓我難受的是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點。兜兜轉轉這麼久,我面臨的、經曆的、遭遇的……仍舊是原來那樣。隻不過是由通量換成震蕩波而已。
我真的很為那些被震蕩波克隆出來的、很快因他而死的人悲傷……也不算死——她們起初就沒能成功存活。比起通量克隆的成品,她們和我更為親近。
可也都沒有了。什麼也沒留下來。我到底還是什麼都沒有得到。空無一物。有如一場輪回。于是我忍不住哭。為自己無力的一生而哭。
這個世界恨我。我要反過來詛咒它。我要詛咒這一切。
那是我第三次哭。
第二次是眼前的這時候。也是一件傷心事呀。這艘飛船所搭載的乘客其實不止我一個人。通量也在,他瞞過了我。
他恨我。他非常恨我。我不明白為什麼。起碼在我死之前,我都是不明白的。我後來試着去了解了一下。但依舊想不通。我依舊不明白。
我是他克隆實驗裡唯一存活的個體,是他貧瘠一生中唯一的傑作。他該愛我的。他對不起我,他罪大惡極,他死不足惜。可我到底還是沒殺了他。他該愛我的。他羞辱我,他打我,他折磨我,他虐待我,可我絲毫沒對他還手,他該愛我的。
可是他不愛我。他恨我。他恨我。他要我死。他擊穿了我的火種艙。于是我隻好在死前咬掉他的頭——我不能白死,不是嗎?他既然不愛我,他既然殺了我,那他就要也向我交出這條命。
這才公平。
但我依舊很難受。在我從死亡中蘇醒之後,回想起這一切,我忍不住悲從中來。我實在委屈,也實在想不通。他為什麼不愛我呢?
我失去了對情緒的控制。
那是我第二次哭。
……
我看着眼前這家夥。看她滿臉的血。她應該隻覺得那是因為機體受損而不受控流出的能量液罷了。
我的心裡忽然一軟。那畢竟是我。還是什麼都不懂的時候。不懂。不想懂。受不了。受不住。
我對她說:“你覺得我熟悉,難道你真不知道我是誰嗎?”
她說:“我不知道。”
我笑了:“我可以告訴你。我就是你。”
“我不信。”
“你絕對感受得到,但你卻無法面對現實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