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他踏入房間時，她卻不知在沉思着什麼，一直到他走到她面前才擡頭看他。

她的視線在他的臉和他雙臂的标志間來回遊移，然後她問他，威震天為什麼要拿他的臉當作象征霸天虎的标志。

她的聲音仍舊喑啞至極，但這嘶啦嘶啦的語調他早已聽得習慣，不覺刺耳。

她并不是第一個這麼問的人。有很多人問過這個問題，次數最多的是紅蜘蛛。這個不知分寸的家夥曾經不止一次地指着他的臉大聲質問威震天，為什麼是他的臉？你的，我的，不都比他的更合适嗎？

當人們開始了解一個事物、一個群體、一種概念時，總容易對了解前就已存在的既定事實存在誤解。

在她、在紅蜘蛛、在所有的人以前，是他最早跟在威震天身邊。他是威震天最早的同伴。他們在角鬥場相遇，他們戰鬥，他們相知，他們志同道合，他們一同走到如今。

是他的臉仿照了霸天虎标志的樣子，而非霸天虎的标志取自他的臉。

很多人并沒有想到的是他并非自上線起便是如今的樣子的。不會有任何賽博坦人誕生時便是如此。在那些久遠到如今已經被他深埋在硬盤深處的時間裡，在他還笃信語言有着力量的時候，他也有着一張符合賽博坦社會常規觀念的面容、有着一具和如今這副機體迥然不同的身軀。

那張臉後來被他連同言語、身份和過往一起舍棄了。自他邁入角鬥場的那一刻起。

他給自己罩上了一張面具，然後在那處充斥着混亂和暴力的場所沉淪，妄圖籍此接觸到他原先不曾接觸過的一切。再然後，他遇到了威震天。

在他決意追随威震天起義時，他将原先的面具改成了威震天拟定的霸天虎标志的樣子。威震天對他說他不必如此，但于他而言，這意味着一種信芯和信念。

行動勝于語言。勝于一切。

而這些，如今正坐在他面前盯着他的她自然是不會知道的。她不知道，所以會這麼問他。而在她問這個問題的時候，她的語氣是戲谑的，旁觀的，帶着調笑的。

他突然有些生氣。她不該在這種時候表現得如此輕浮而不莊重。

見他生氣，她更輕浮地笑了，随後用自然、懵懂又真誠的語氣問他，這也能讓他生氣嗎。

然後她開始笑他敏感，在他又向她走近的時候才收起臉上的表情，故意做出一副正經嚴肅的表情瞧他，對他說行行行，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吧。

她的嘲笑比剛剛面對威震天時的假笑要歡快自然得多，她故作正經實則渾身上下都在無聲大喊沒勁的模樣也比原本靜坐的樣子讓他更覺生動。

可她緊接着那句該怎麼讓人上充電床對的話又讓他立時匪夷所思起來，她為什麼要在這種時候說這種話？她以前也總這樣和人調情嗎？

他突然誕生了一股極為強烈的欲望，他想知道——非常強烈地想要知道——她迄今為止的人生，到底是怎麼度過的？她在哪裡誕生，被賦予了怎樣的真名，曾和哪些人相遇，和哪些人相處，懷揣着怎樣的感情，如何一步步走到如今？

她已經不再看他了。她在充電床上躺下，雙腿并攏，雙手平放在機體兩側，以一種極為标準的平躺姿勢安靜順從地向他坦露出自己的身軀。她的姿勢就像她機體運轉得那樣僵硬。像是有什麼東西束縛着她那樣。像是她從未安然躺在一張穿上充過電那樣。

而在他在她身側坐下時，她的機體繃得更緊了。那是下意識的反應，就像她随即對他做出的反擊一樣。

他避開那一拳的時候在她臉上瞧出些許驚訝、憤怒、和極不明顯的黯然晦澀，可他還來不及細想，那些表情就在他伸出觸手綁住她後全部變成了驚訝。

她瞧着他的觸手，又瞧瞧他，由内而外地流露出訝然來。

看上去有點呆。他這麼想到。

她試着掙開，然後在意識到無法掙脫時開始生氣地盯着他看。

他覺得她是在瞪他。這想法讓他覺得有些好笑。

然後她的氣憤突然消散了，她看着上方，語氣幽幽地說綁着她是會好些，這樣更吻合她的命運。

……他有時候真的很搞不懂她在想什麼。竟然現在還在調情。他像是什麼會喜歡這種戲碼的人嗎？

她又瞧瞧他，似乎認出他并不是，于是很快又問他，他的标記是誰打下的。

當然是他自己，還能是誰。

他沒說話，她也沒再繼續說什麼，她置換氣體，然後對他說後腰，她想她的标志被打在後腰。

他沒想過她會說這個。但一想又覺得合情合理。大多數霸天虎因為機型的緣故标志都在胸口的火種艙上方，這幾乎成了一種默契，一種潛在的規則。若非是他有了激光鳥，他也會是如此。

可她是與衆不同的。她一向是。他樂意滿足他的要求，這并不會影響到什麼。

他随即讓她翻了個身趴在床上。

他這才注意到她的背。這裡瞧上去竟然比她的正面還要凄慘可憐。

裝甲受到的損傷隻要有材料就能被修複，原生質的缺失隻要能量足夠也能很快彌合，但她細小的機體、多處凹陷的脊柱、單薄到僅能包裹住鋼架的原生質……它們随着氣體置換而一同動作，起伏間流露出格外脆弱的美感。

這讓他迷醉。他簡直要看呆了。她竟然用着這樣一副機體。這樣一副機體的使用者竟然是她。

他側着上身直視自己看到的一切，左手扶住了她靠近自己那側的腰。那裡的溫度比起原生質的正常溫度範圍偏低，于是給了他一種微涼的觸感。他的右手握着電烙筆，在她腰椎上方的裝甲處摹刻，霸天虎的标志由此緩緩成型。

他注意到她的機體随着他的動作而微微顫抖，如同戰栗。他同樣也注意到了她被綁在頭頂、期間握緊了的、不停顫抖着的雙手。

她怕疼嗎。這很疼嗎。

他已經放慢了動作。她仍在抖。

他松開了觸手。她并沒有掙紮。

既然如此，那疼就疼吧。

她咬緊了牙關。她沒說話。即便這一切結束也沒再開口。她仍舊趴在那兒，像是對此沒有感覺，過了很久才動。她用她已經脫力的胳膊頗為吃力地支起上半身看向他。

她一句話都沒有說。這很好。他想。這勝過萬語千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