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向他尋求開芯的辦法,要他教她,但這種東西是教不了的,這種東西隻能自己去找,而顯而易見的是她之前并不擁有能自由去找這種東西的條件。
隻有投入地進行某項活動、并從中找到自己的價值,才能獲得長久且真實的快樂,對誰都是如此。
所以為什麼要離開霸天虎呢?
他成功把她帶了回去。
在回到操縱中心後,面對威震天的詢問,她說他們剛剛在談芯。
這話并不完全對,因為他們間并沒有進行真正意義上的交談,但他很贊同她的話,他确實認為他和她的芯進行了接觸、碰撞與交流,而且要遠比區區語言交談深刻得多。
所以不要急着離開。他們間還有許多時間、許多芯可以交流。
坦率地說,他其實不會因為威震天的表揚而激動,因為他的優越是理所應當、不言自明的,這不會因為别人的話語而改變。
但自身的行動能為所在陣營帶來積極影響是件無論如何都值得高興的事,他将這樣的時候大方且快意地分享給了她,希望她能從中領悟到投身霸天虎積極奉獻的幸福。
然而她竟然對他說答應過的事不能忘。
他非常驚訝——能夠為自己認定的目标而拼搏、能夠為自己堅持的理想而奉獻、能夠為自己懷抱的信念而奮鬥,那還不夠讓人覺得開芯乃至幸福嗎?
她的震驚甚至一時間壓倒了她的憤怒——她肯定會憤怒的,那是遲早的事,憤怒對她來說是永恒的。
隻是她的話沒問完就被她手下的通訊打斷了,他感覺到她相當明顯地松了口氣,然後急忙離開了。
走之前還不忘對他撂下狠話說這事沒完。
這事确實沒完。
他不知道到底是什麼蒙蔽了她的思維,但他早晚會除去她意識中的枷鎖,讓她能用清醒而獨立的眼光看待這世界,領略到霸天虎所行的是一條怎樣光明而偉大的道路。
但在那之前,看她落荒而逃的樣子實在有趣。
她幾乎是跑着離開的。步子邁得格外大。
這事沒完,她說完便咚咚地跑走了,但沒幾步又扭頭回來,沖他結結巴巴地大喊,沒完,你等着!沒完!
她這幅樣子格外生動,鮮活而可愛。
他如她所說的等着了,他一直在等着,可是她為什麼卻把自己折騰到落在了汽車人手裡、受傷瀕死的地步?
起初他沒把千斤頂的動向和她聯系起來,他知道她總是很忙,她跑來跑去,不在飛船上的時候不少。
雷霆救援隊幹過不少見不得人的醜事,但她和那些渣滓并無交集、也不曾擋在對方的路上,那些可恥的小人怎麼會專程為難她呢?
但事情總是不講道理,生活總是充滿意外。
她給他發消息,收屍的字眼在其中格外刺眼,當他穿過陸地橋來到她所在的位置時,她正墜向地面。
她渾身都是能量液,像顆閃着光的金色流星,拖着長長的尾劃破長空,轉瞬即逝。
在那一瞬間他以為自己會有很多想法,但事實是沒有,什麼想法都沒有,他根本沒有思考,他什麼都沒想,而在他找回自己的思想的時候,在他的腦模塊重新開始運作的時候,她已經在他的背上了。
她伏在他的機體上輕輕地笑,他感受得到她機體的震顫晃動,她的臉在他身上輕蹭,笑聲落進他的音頻接受器,釋然的,甜蜜的,晃悠悠的。
如今他已經能相當娴熟地從她的笑中感受她的想法和情緒,他竭力分辨,但從她此刻的笑聲中隻得的出一個結論:她現在很高興。
有什麼好高興的?她快死了。要不是他到的及時她就真的死了。有什麼好高興的?
她的笑聲并沒有持續很久,她很快貼近他的音頻接收器說話。
你這麼不想我死啊,她說。語調上揚着。像是在笑他一樣。
她說話時離得太近,近到他能感受到她說話時氣流的變動,它們輕柔地吹拂到他的外裝甲上,帶來細微奇妙的觸感。
這讓他很不适。
他開始思考她說的那句話——你這麼不想我死啊。
他起初覺得這話很沒道理,實在可笑——難道她自己會想死嗎?
但随後他驚訝地發現也許她就是想死。
也許她就是想死。她偏好刺激和痛苦,追逐風險和危機,至今沒表露出多少想活下去的意願,絕對算不上熱愛生活和生命的人。
她不怕死。她也不想活。這雖然不能直接視作想死,但也相差不多了。
他看得出來她行事以利己為準則,本質上對生命并無多少敬畏之芯——對他人的自己的都是。
但他看不出她到底想幹什麼、想要什麼。他至今都看不出。
在回到報應号後,在操縱中心,在他和她都變回人形後,她冷哼一聲,說隻是廢了隻胳膊而已,問他至于嗎。
他看着眼前的她,眼前冰冷不耐煩的她,滿臉不屑厭煩的她。
就好像趴在他背上笑的人不是她,就好像那些輕柔而甜蜜的笑聲、那些歡樂和高興、輕佻活潑的發問……從來沒存在過一樣。
他知道她芯思跳躍難以捉摸,也對她的喜怒無常早有概念,但這次又是為什麼?出去把自己折騰成這幅慘樣,被他救回來之後還在這沒事找事挑他的刺,她氣什麼?她有什麼好生氣的?該生氣的人是他吧?
在被他放下後,她差點直接倒地,靠着操作台才勉強穩住身形,就這還要擡起頭死死看着他。
瞪瞪瞪,瞪什麼瞪?她以為誰的機體會率先撐不住?她到底發什麼神經?
她扶着操作台的那隻手本來就受了傷,現在更是因為她的逞強能量液流得更厲害,再這麼下去的話他簡直要以為她想這幅樣子死在他面前了。
好在她似乎并不那樣想。在她那隻胳膊抖得即将脫力的時候,她終于冷冰冰地對他說她要回辦公室。
所以呢?不是還在生他的氣嗎?關他什麼事?對他說這幹什麼?
見他不動,她很用力地抿了抿嘴,随後裝出一副溫柔的樣子讓他帶她過去。
他敢肯定她這會氣得恨不得要把牙咬碎,這幅掐着嗓子矯揉造作講話的姿态也讓她本就因發聲器受損而格外喑啞的聲音更加難聽。
他簡直想笑。
她氣極了,擠出一聲冷笑,咬牙切齒也不再藏着掖着,語調冰冷地向他提出坦誠的請求。
早如此的話,哪裡至于耽擱這麼久呢?
他相當樂于助人地将她抱回了她的辦公室。
她的辦公室并沒有攝像頭,他可以讓這裡有,這裡本來也有,但那些都瞞不過她,所以它們最終都會沒有。既然早晚都會沒有,也不必非要幹這種多餘的事,他一早就全部拆除了。
不過他一直關注着和她有關的一切,所以對她在這裡進行的改裝大緻有數,雖然進來之後發現這裡規劃布局和她平日裡的行事風格有着微妙的差别,但到底也不算太過驚訝。
這裡到處堆滿了東西,比原先紅蜘蛛在時還要顯得逼仄。桌面堆滿了燒杯試管一類的瓶瓶罐罐,滿地都是放着礦石和各色金屬的箱子,幾乎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
她每天都在幹什麼?
她簡單向他解釋了兩句,他們便默契地掀過了這茬。
他小芯地單手清出桌子上的小片空間将她放上去,讓她坐在自己的面前。
她不出聲,也沒什麼動作,隻是那樣盯着他看。
她對他提出的要求隻是把她帶回來,他已經完成了,按說他該走了,但他這會兒并不想走。
以他對她的了解,她對自己機體上這些傷的處理隻會是和之前相比毫無差别的粗略簡陋處理,她那副機體如今的樣子就是最好的說明。
這讓他一想到就忍不住腦模塊抽疼。
他實在無法接受那種事。
于是認命地為她治療。
她仍舊盯着他看,但臉上多了些許好奇的神采。
在進行清理的時候她很配合,瞧着人挺高興的樣子。
她很快有了談性,說起到千斤頂,又說怪他沒早點把千斤頂殺了,絮絮叨叨地抱怨,然後怪他不給反應,在他給了反應之後繼續怪他。
像個普通的、任性的、不知事的幼生體一樣,年輕單純,活潑熱烈。
她這會兒應該真的很高興。而且是因為他的緣故。
這本來挺好的,但事實證明不該讓她太高興,因為她的話很快變了内容,開始明裡暗裡地說起他和霸天虎來。
區區一根電烙筆也能讓她借着試探,這就是他痛恨語言這種東西的地方。
語言是一種體系,一個框架,它的存在本身就已經限制了思想,玷污了人的自由意志。它并不純潔,先天帶有立場且滿是目的,本質上隻是用以潛移默化地達成目的的工具。
她拿話試探他對霸天虎的忠誠——她竟然拿話試探他對霸天虎的忠誠!這句話中的每一個詞都讓他格外憤怒——她怎麼敢的?
然後她突然說他弄疼她了。
真稀奇啊,她居然也有喊疼的時候嗎?隻是攥住了她的手腕而已,不管是天火,還是千斤頂,又或者是那些他不知道的别的所有人,那些人對她做的所作所為不是嚴重得多嗎?她為什麼偏偏隻說他呢?他也并非沒對她造成過更深重的傷害,這又算得了什麼?
她仍舊盯着他瞧,無形的視線随着她頭部的輕微動作緩慢而存在感十足地劃過他的面罩與機體。
然後她笑了,笑容傲慢諷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