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二世為人柳子忿世 桃之夭夭閨廷桃新
次日榮國府合宅皆知門裡又将出個皇親了。賈母一早命衆人随着聚守中門外,身着朝服的賈赦隻在階下與賈母禮辭畢上了轎,後面緊随薛寶钗的轎子。薛姨媽也乘轎欲親送至皇城界根兒方回的。見得三頂轎子徐出了角門,賈母便吩咐往祠堂。鳳姐一旁一疊連聲命人拉車擡轎的,忙亂一時,方逶迤伺候賈母徑往甯府來,頭前出了門的已見賈赦等與随行人衆已漸出了榮甯街。
尤氏賈珍早得了人報,夫妻二人往門口接進。鳳姐早人下車,隻吩咐人趕時先開門打掃布置。至宗祠門首檐階前,衆人方伺候賈母下了轎,賈母隻一言不發,看一眼王夫人,王夫人忙隻跟着伺候同進祠堂,一壁向後擺手示意衆人原處靜候勿動。隻鴛鴦攙着賈母進來往當地跪蒲上跪了,王夫人也隻得随着跪拜磕了頭。一旁鴛鴦早代賈母近案前添炷了香,複回賈母側後跪扶。賈母連磕了三個頭畢,方鴛鴦攙了步近供案前,賈母隻在案上銅香鼎下取出金線彩繡的大紅鴛鴦錦囊來,複雙手托着退回跪蒲又跪拜一回,方退步出檻,隻自袖了錦囊。王夫人知賈母取下的乃是寶玉成親先日老人家親獻了供鼎下的,錦囊内有帛冊所書寶玉寶钗二人的生辰與吉辰,并刻有金玉良緣字樣的特制如意金鎖一枚。見賈母已出來上轎,賈珍上前陪笑請賈政使衆人吃茶用了點心再去,賈母因向賈珍道:“你這裡也歇着去吧。”說話已命往回。賈珍尤氏隻好一同伺候送了賈母過來。
一時賈母回來屋中,隻居正坐了。半日方使衆人坐下,鴛鴦琥珀等伺候各個上了茶。賈母便命鴛鴦當面将錦囊于爐火上銷毀,隻手拿着那枚赤金文彩的金鎖叫賈琏道:“這個東西竟給你不拘再傾成個範樣兒,給巧姐帶了頑去。隻該仔細尋個城外的銀匠使得。”賈琏雙手接了,略看顔色,再手隻掂量便知是足成的,不比平日的貨色。忙口裡應了“是”,才要承色陪笑說話,又瞅見邢夫人一旁隻使眼色另下去,隻得鞠身謝過,原下首站了。衆人才吃完一盞茶又聽命散了,邢夫人便領尤氏、李纨、鳳姐兒,又叫了賈琏賈珍寶玉也出門去了。
賈政王夫人自是還陪着。王夫人見衆人俱已散盡,因勸賈母道:“老太太也忒促急了些,寶丫頭進去也未必中選,隻怕後晌竟原還了家來呢。”賈母隻盯眼看着門口道:“你倒說急,隻想想當日金玉的話急了些是有的。又說那丫頭進宮的話,我夜裡何償沒有想過這一層的?隻怕不中用。也是合該他各人的造化罷。我今日向祖宗隻收回那天的話,未嘗心裡沒有個準數。如今想那日一家子隻興頭頭的,竟不是叫金玉鬧昏了頭了?我活了這把年紀何曾經過這樣事情?”賈政隻不言語,賈母也無心理會。王夫人無話可說,隻請問賈母要吃些什麼,賈母也不答言。鴛鴦一旁勸道:“老太太上歲數了,老爺太太也有了千秋。早起到這會子都還顆米未粘牙呢。”賈母道:“你們餓了,且吃些點心。一時傳午飯我再吃吧。”鴛鴦得了話,旋取出賈母日常家用的幾樣果點來,隻在屏後餐用的桌上擺了,幾個人伺候賈政王夫人略用過了,又酽酽沏了茶伺候吃罷。皆知賈母隻等宮裡的話,隻是幹陪着。
堪堪日已正午,廚下因請飯,王夫人隻命傳。屋裡衆人伺候才剛擺好了飯就聽二門上的飛跑的來傳話,道是賈赦已由宮裡回來,賈政忙告出迎。一時兄弟二人進檻,賈赦隻當地站着回道:“敬事處的公公說,已接了寶钗入作女史了。又傳谕賜了宴,薛親家也許進宮領罷宴席同着才回來。薛親家隻怕底下要向老太太辭了家去呢。朝堂例賞的一應物事也帶回了。回來又打聽真了,過幾日隻怕還須進宮領禦賞。”說完便命門外侯着的一隊侍女捧着賞賜的物事來,先隻這裡統放了。
賈母隻看王夫人早低下頭去。賈赦見賈母無話,自吩咐命人擺放了賞物,隻辭了皆退出去了。賈政王夫人方陪了賈母吃罷,剛淨手漱口畢才吃了口茶,見賈母在矮榻上隻慢慢歪下就聽道:“心口疼。”跟前人等皆見狀大驚,王夫人忙親服侍婆娑問訊長短,賈政幾步出檻外命人速傳話賈琏叫了大夫來。
賈琏這邊得了此訊,忙命旺兒興兒分頭速去請大夫,自己也趕來賈母這邊,及進門見邢夫人尤氏也才來了。鳳姐李纨寶钗等一時俱皆聚來,衆人到時,賈母已挪進暖閣抱痛卧床了。王夫人外頭坐着,以帕拭淚,隻道:“這可如何是好?”衆人安慰道:“老太太神氣舉動和平日不差,隻是一時偶感不适罷了,太太倒不必多慮,左不過三五日依舊好了。”鳳姐因請王夫人回房歇着。邢夫人不好就走,隻在賈母帳外坐了,等大夫一時來了準了賈母病況才好去的。
連日裡賈政王夫人,賈琏鳳姐隻在賈母處輪班伺候,賈赦邢夫人隻每日早起晨省看視,隻知道賈母由寶玉的事情上引起的急症,殊不知還有迎春孽嫁因由,且隻教賈琏鳳姐代他夫婦二人日夜辛苦。誰知賈母年邁之人,上日又在園中風口處吃了果子,接着又鬧肚子不好,下更夜竟起過兩三次,加時已進冬,便隻在暖閣裡伺藥将息,直至開春才大好起來,此是後話。這日又有賴大母親并三四個老妯娌同來看望,王夫人陪着說了一回話,道是:“老太太素無痼疾,隻因勞了些神,添了痢疾小病,不妨大礙 。”衆人方放心離去。如此榮府連年也不曾如去歲一般好過,隻由賈赦主持率家人拜宗祠,供祭祀。邢王二位夫人按律進宮朝賀進獻賈妃壽禮,與世交互通了拜帖,鳳姐尤氏往來客從應酬,是以無事可記 。
近日賈政已得悉進獻寶钗之事盡隻賈雨村動作所為了—原來賈雨村當日聚衆示寶造得沸沸揚揚,又拜望了王子騰得了保薦書函,不日便攜寶上京呈獻禦案,天子一見便龍顔大悅,更喜此寶物神異來曆,自恃乃真龍天子方得此殊珍。當殿宣進使陛見了,稍與言語即為加官進爵,隻以昭效尤。宣曰:唯此太平享年,為卿者遵天使造福百姓,或能以奇寶納獻國有,堪為忠義可嘉。得此賢臣良士,甚慰朕躬等。當殿又賞賜金銀錦帛宮緞,并禦酒米石數車。
賈雨村至此日平步入朝,位列仙班。向鬧市興隆街置了深宅廣邸,又請旨領了禦賜額匾,雖不能和榮甯敕造府院相并而論,然也屬京坊中上等家世了。不覺另其頗感大氣終成,春風得意之快慰了。然賈雨村此番興志并非止此而足,隻更熾耿懷之念。為人之臻達善境,首要之事即恩怨銘宿之心結了。是以不消幾日下來,已詳悉榮府中寶玉所與帷厮之閨媛中有薛寶钗者,且二人已是定過親的了,更知薛寶钗誠為按律上進之名次,不禁暗喜天助我成!隻因當年應天府英蓮一案牽薛家在内,此事唯他一個人盡知底裡,且事發地境與神京道途遙遠,所萬幸者苦主方已絕丁戶,再無有翻查之機。賈雨村依此稍作斟酌,隻連夜拟好題本,平明按班上奏,概以“浩昭天理,惟善為本,鞠躬盡瘁,非敢壁觀”之意通融聖殿。所謂新官上任三把火,朝臣未料賈雨村列班時起,隻一把火燒至皇家内苑,皆未償違辭。聖目禦勘其本章,更喜文理通達,浮辭華典,珠玑妙句,遂感文誠意,隻深信不疑,故有谕示榮府“過虞勿枉”之自律謙詞,概以作明聖賢君之裱飾罷了。隻又着大理寺将那宗舊案翻查檢驗一遍,賈雨村早深謀遠慮,隻巧與周旋,這也不在話下。
賈雨村矢其乖志始出手便出奇得意,更兼寶钗端方淑靜,秀外慧中,上心甚慰,又與許多賞賜。目下時已涉春,萬象複蘇,此日黃曆上簽有宜會親友,賈雨村便略攜表禮,轎經熟路,徑往榮國府來。
近門首随侍抵進銜貼,門上的隻速報進,又請衆随從坐了門房内吃茶歇足,二門上的早出來接擡了轎子繞角門進了。至儀門賈雨村隻使住轎下來,未及步入二門,已見賈政接貼親迎出來,賈雨村謙絮幾句,随請進至書房,賓主坐下讓茶畢,賈雨村供一回手道:“世翁不必拘禮。祿途身家乃身外之物,化今番得居京華,全仰當日舉薦之德,實可謂賈宗緒承之後功。”賈政隻知老母因寶玉婚辍憂郁作症,深怨賈雨村乖張妄愎,然今時賈雨村已非昔日,隻未及擅言謹獻寶钗的話,讪讪作了笑,道:“大人能得償夙願,臻達丈夫偉志,實可喜可賀。隻薦義乃為宦之本,概因得薦者生具經世濟國之才,勿冷眼使殒毀市井,造福民生為舉意。大人若長此為懷,實有悖孔孟聖緒,使政多有芥惑。” 雨村略一供手,朗笑道:“承蒙世翁不吝賜教,化銘感肺腑。”言此吃茶笑道:“今日唐擾公府,隻因早幾年化居留揚州林公館,後護送林公千金閨名黛玉者投靠宗親之時,因小姐年尚小,故當日隐下林公口托化之後事……”賈政肅聽,見他又停住使眼觑視一旁伺候的人,遂擺手使皆下去了,賈雨村始接言道:“當日老太君遣府下人等接林小姐進京,臨行之時,林公隻歎息,向我囑道是,莫若孤女自此總居其外祖家方得上上保全。化聞言已深明林公之意,是以每造訪公府,必定冒昧勞煩厮見世兄寶玉,意為此也。化今番偶得苟榮,雖非科甲入班,然假以女學生師從之誼,俦世兄與世翁甥女之佳約,自覺可還不失宗府體面。”言畢長笑了。
賈政但聽此話恍知其撺掇進獻私衷。隻沉思寶玉黛玉聯姻亦未嘗不可,先已有妹丈遺願,上又可撫慰其母自來獨溺愛他二人之苦心,又甚合本意。方喜道:“既是政内親遺志,又兼大人一番苦心,政當先謝大人玉成之德。”說話一笑隻供了一回手,便叫人喚了寶玉來,賈雨村止道:“方才經過府院時,見有内醫在府下行走。老世翁何不等家眷康複,一無憂顧時節再興此吉慶事,豈非皆大歡喜?”賈政素喜賈雨村機敏脫俗,至此方又以前番心腸看他,不覺捋髯笑道:“大人自是微敏。隻是他日定當為作犬子上賓了。”雨村亦供手笑道:“不敢,全仗老世翁擡愛。”說着便立起作辭,賈政再三留飯不就,隻得送出,賈雨村下階道了“留步”複供手辭了去了。衆清客打聽貴客已去,漸聚進書房,見賈政一掃近日憂容,便隻以話語測探底裡,賈政但笑不與。
隻說寶玉黛玉二人更年前後出雙入對,時不可非約結伴共往賈母處望候。賈母反嗔他二人不冬蝸在各人居室暖閣中,風霜雨雪的前後往來恐身子有虧。又見得黛玉氣色果然非比病時,隻更似楚楚标窕了。寶玉紅光滿面也似比先時竟長高一截,年邁之人見眼前親嗣出落這般摸樣,不覺得驕矜自得而歎了。
此日早飯畢隻王夫人伴側,賈母見已無别人,摩挲寶玉拉了手哀哀歎道:“早知道人家福大命大,誰知竟也克起人來,寶玉隻白吃了虧罷了。那日拜堂時,别扭成那樣,我瞧着心疼,狠心叫他們擺弄了去,隻說日後便好,實不想枉費了一番工夫。讓我的心肝寶貝如今孤鬼兒似的,成什麼事呢!”寶玉聽了嘻嘻笑道:“老祖宗那時節就是以禮自喜了,這會子又因病着自歎自說的。隻我從前到後的何嘗往心裡去過作親那檔子事呢?老祖宗何苦自尋煩惱的總想着,隻白操沒要緊的心又是不必,照這樣鬧得隻管出不去這屋子,寶玉和一家子才真正煩悶呢。”賈母看着寶玉的聽了這樣話,點一點頭,因往上靠了靠,鴛鴦一旁問了需進的食水,賈母使他歇住。寶玉越性離了杌子立起,彎腰弄一回靴子,再彈了彈腳使手輕輕撩撒擺襟複坐了笑道:“那回太太說過的,隻當寶姐姐回了家幾日又來園中頑頑的,這回隻又當仍回去他家了不完了?我做什麼成小鬼呢?隻老祖宗不要唬着一家子,竟叫五台山的神仙隻勾着魂兒,圈着個屋裡,隻管撇下寶玉跟咱們一家子倒是正經話了。”王夫人聽寶玉嬉笑出言無忌,早拿眼禁之不及,隻擡手往額上戳一回,寶玉扭了臉躲時,恰和黛玉對上眼,不覺向黛玉吐了吐舌頭,自悔出言魯莽的,黛玉笑而不理。
賈母半日見寶玉果然毫不在意和寶钗的那樣事,心眼早開,因嗔視寶玉笑了,道:“虧了都給我白惦念着那個好地方,我才是不去。憑玉皇大帝的寶殿和長生不死的仙國神府的,先留着位置隻等候我去。有你們兄妹兩個玉兒時常在跟前,就叫那邊隻管等他的,我現隻不比神仙還強了多少呢。”說話又要使人滾滾的上了茶來,黛玉早止了道是才來時在潇湘館裡已現烹了雪水吃過的,這會子并不想茶吃。鴛鴦等方罷了。寶玉半日看賈母隻讪笑,道:“老祖宗已為我做了一回親了,下該輪到林妹妹了,也省得妹妹各人隻在屋裡抱怨老祖宗隻偏疼我,不管他了。”黛玉這會子又羞紅了臉,早站了牆邊背過去身使手捂臉跺腳的道:“老祖宗不打二哥哥我不依!二哥哥今兒沒安心說好話。”賈母和屋裡衆人哂笑因擡手招黛玉近跟前來,寶玉讓過一邊,賈母摟了黛玉道:“我為你還沒有鬧的消停的,再擱住你妹妹的事?再說你妹妹總還小些,不急。”
正說着就見鳳姐來了,鳳姐見賈母氣色漸好,未告坐先笑道:“我們老祖宗貪嘴吃壞了胃口,若沒有寶兄弟林妹妹這樣兩個現成的活菩薩,時不時的孝敬問安的,倒如做了活活兒的藥引了,憑什麼太上老君、西天王母的仙丹隻不中用!我再不會斷錯的。”賈母見他來更喜了,笑指了道:“一家子就數你比人精,才把你叫了猴兒的。”鳳姐命拿來滾白水,寶林二人讓開向後挪坐了,鳳姐依賈母榻前杌上坐下,執銀匙始喂賈母喝水,口裡笑道:“我若真是了那齊天大聖,早拔下一撮兒毛來,隻使變得滿屋滿院子滿世界的寶兄弟林妹妹,看到那會子老祖宗哪裡還有幾個心眼兒,一個個兒的再隻疼他們去?隻怕早又嫌鬧的擱不住喽!”鳳姐隻顧說笑時不防将水滴了賈母襟上,一旁鴛鴦早使一方雪白洋巾帕伺候擦了擦,賈母笑嗔道:“你隻好妒忌我心疼你小叔子小妹妹,拿水灑我出氣,他們就在跟前,隻我一句話,管保不給你轟了出去才怪。”鳳姐遞去手上銀碗銀匙,隻伺候捶捏的笑道:“我老早竟已知道的,我那好兄弟好妹妹隻是老祖宗的金童玉女,兩大護體金剛來的。”說得一屋子人又笑了。林黛玉一旁但聽金童玉女,不覺含笑半低了頭心裡隻默默品度。
寶玉心花怒放的和衆人一起朗笑開懷,鴛鴦等幾個看着寶玉黛玉且自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賈母卻并無理會,止了鳳姐使坐了,沾沾看一回寶林二人笑道:“憑他縱是金子瑪瑙打成的,也沒有現在這樣的好,我也不稀罕,可許你竟隻管變你的去,隻怕也變不出這樣原摸原樣兒的來。”因思起金童玉女來,便住了口,隻顧瞌目靜養,王夫人隻使禁聲輕聲道已勞了半日神。鳳姐擺手,湊近賈母細聲問了想起來要吃的何物,賈母因回了幾句。鳳姐又向鴛鴦打聽了夜裡醒動,道布置大廚裡水牌便辭了先去了。寶玉見是這樣伸了伸胳膊,正要問黛玉走不走,卻見黛玉辭了王夫人自顧匆匆的也出門去了。寶玉欲去趕他,又回身近賈母榻前隻俯耳的說了,賈母聽的睜眼一笑,王夫人便笑道:“寶玉又說了什麼笑話了不成,也不顧打攪了老太太。”賈母隻不答話,又使王夫人也散去歇下,道各人略歇歇預備下來吃午飯了,王夫人遂也放心辭去,不提。
又說起因糊塗悔親殃及尤三姐引頸自刎的風流浪子柳湘蓮。柳二自幼習練得絕好身手,自為大丈夫原該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方不負生來的氣節,是以萍風浪迹,俠蹤諜影,看天地在其眼裡和寶玉又是一番樣子。
當日悔痛神迷,又感念三姐品貌出衆又對自己一番舍身眷慕癡情,隻一劍斬斷塵緣,随了方外人士尋個清靜之所永做閉關之人了。不免日歎終身實為自家所誤,深悔素來眠花卧柳,使得看人走眼,鑄此大錯,時不免每生絕念,然思三姐既因他決然赴死,自己想想也不配隻和三姐一般的自戕死法了,莫若晴天炸雷忽劈了死了才是份該的,少年人如此情狀怎是一個情字了得?真叫苦斷肝腸了。夜夜隻以淚洗面。
始随來寶刹,初隻任勞任怨,日子久一些,不免難耐多人嗷嘈,且隻人品風流緻衆矢嫉谑譏诮,隻不堪其辱,便再強忍不住,略施拳腳終學個醉打山門,自知闖禍便乘夜直逃下山。
天亮行走至鎮上,饑腸噜噜,又兼路人指笑,隻撿一殘缽挨門化緣。署往冬來,又無片草做屋,僧袿褴褛,寒徹難當。自恃一身功夫,居京時天馬行空,暢遊灑脫,隻落到眼前這般下場,隻更日夜哭念三姐。回盼故土神京,實不堪以此面目示人。方才想起平安州有些綠林朋友,何不去找他們。便回了家去,故人也生诽謗,恥笑自己自斷姻緣,倒使從前一些對頭稱了心願。雖那些綠林朋友粗衣淡酒,行動跋扈,實非他所甘願相與者,然隻看眼下景況也覺無可奈何了,如此想時便有了精神。這日在街牆下一草垛邊懶卧,曬着好日頭,恍惚自覺已是平安州那些義結同夥了,正自閉目神遊,一幹人等尋到他跟前漸停住。
柳湘蓮在此已久,知打頭的這個小爺是此處權勢富家獨子,日日無事,隻鬥雞走狗,一時興起便擾亂市井欺孤淩弱,人見避之。見一夥人擋住暖光,柳湘蓮且吞聲冷眼看視。那小爺便手指柳湘蓮道:“這草穄子原是我家的,見你日日在此享用,倒得了便宜,如今罰你統背回後院好喂牲口。若趕天晚了盡已搬去,便賞你倆饅頭吃。”柳湘蓮正自饑餓,且又染上瘟疾,涕淚交流的,聞聽大怒,見眼前說話人個矮且胖,一幫随從也盡獐頭鼠目,實不堪一擊。早乘怒一個跳躍而起,先隻趁勢一腳遠遠踢開已至跟前,拿起腳來欲隻踢他的一個潑皮,再欺身搶步,一把擒拿住那公子便是奮揮一頓拳腳。一時隻見來的個個盡伏仰倒卧橫七豎八的。
柳湘蓮仗着火氣打了一頓,仍隻怒意未消,向地上啐了,隻抱了臂看着忿忿的道:“也認識認識你柳二爺!”那小公子原是受下人調唆,閑悶拿叫花子頑涮逗樂的,哪裡想遇上真人?吃了幾記早驚嚇得倒地求饒,隻怕皮肉受苦。柳湘蓮見了這般更隻斷喝:“滾去!盡隻沒有骨頭的貨!倒白費了一場工夫。”一夥人見赦早抱頭相扶而去,才走去幾步,卻見那公子複轉面回來,一手在腰間搜索,一壁張目左右睃尋,隻距在柳湘蓮前住腳,手指着地下卻未敢說。柳湘蓮因低了頭看時,才看腳邊一個錦繡的荷包,一截五彩絲線編結的穗子隻在自己芒鞋下踩住,心念一動,便欲揮手攆了他去。小公子見他又睜目舉拳,一夥人早又驚慌得掉頭四散的跑去了。柳湘蓮隻顧撿起那荷包,将内裝的物事盡傾出看時,竟見得有許多散碎銀子,一疊通号銀票,更有一枚金燦燦的官錠,足有五兩,因在手上掂量,才要棄了荷包,又發覺荷包穗結間使瑛絡套攜的一塊玉佩,便除下玉佩和金銀票據悉掖進襟懷。
手作這些心下隻忖正思去往平安州,這些倒用之過餘,方又念起距此地不遠尚有一房至親,乃柳湘蓮嫡姑母。隻此刻手握不義之财,此處便不可久留,不禁長笑數聲,眼中落淚,仰面歎息畢,遂踢散攜帶包裹,隻取出那把随身鴛鴦寶鞘,其他破絮爛襖隻一概棄之,因疾步拐了幾拐,在一家酒家門前停了直要吃酒住歇。
店小二見了隻道不是飯時,并無殘羹剩飯,柳湘蓮隻一手抛過銀錠,道:“他可進了你這糟門?”說話已擡腳進檻,自在桌前坐了吩咐道:“先拿上好的茶來,爺且吃着,你隻作速找副好行頭回來這裡。再多多燒了熱水,爺好去了這身晦氣。若辦得好些,自然賞了你。”小二早接住柳湘蓮投與的銀子面露喜色慣手掂抛了一回,自知憑他隻穿宿吃用,手上的已有油水可沾,更聽有賞,隻忙不疊奉承伺候獻了茶事,往櫃上的吩咐了,走跟前道了“這位爺,您請好。”便出門而去。
柳湘蓮自斟品茗,一壺茶吃了一半時候,那小二汗流滿面已回來,肩上背着包袱,一手尚提了新靴,過來跟前陪笑招呼了,就聽“噔噔噔”自攜了跑步上樓去,又在樓梯口喚了人。柳湘蓮頭也不擡,又要了碟包子才吃了兩個,便聽小二梯口叫道:“客官爺,樓上請。”柳湘蓮聞喚即上樓跟着進了房門,停步把眼略打量,倒可中意。見地中央早置下沐桶,熱氣彌漫屋宇,便不等走近,早除了身上破衣進入水中。那小二拾取地上朽衣濫履,退步門口道:“小的下去給爺好備了酒飯。”說了掩門下樓去了。
許時柳湘蓮慢步下樓,堂間已有數衆吃客,店裡小二雜役穿走其中。一小二正請客斟茶卻直眼看着走步而下的柳湘蓮,引得一桌人盡皆舉目定觀,隻見眼前客官,劍眉醒目,目如寶漆,鼻懸玉柱,丹唇粉面,骨骼秀颀,一襲月白緞挂裡長衫蘭繡滾邊,腰結英雄束帶斜佩古色寶鞘,足蹬挖雲彈墨薄底小蠻靴,頂束明晃晃玉钗綴寶冠,挑着卵大血紅絨繡英雄膽,冉冉而下更似玉樹臨風。
柳湘蓮此時發已長成,方才淨面時于盆水中照見昔日顔面,又兼腹中早餓,便欲找回京時潇灑豪放酒肉暢懷之秉性。一時獨坐自在脍肉啖腥,隻要一醉方休,複思明晨一早即将離開此地,便酌量而飲。正是:英雄把酒自風流,美酒壯膽惟英雄。那小二又得賞銀,不敢作擾,隻距遠伺看。
此方小鎮本偏地郭郊之所,柳湘蓮現此隻獨領風騷,早心生厭惡,且酒已七成,又另要了份羊腿肉來,飯也不用,一時酒罄肚飽,便上樓歇息了。
翌日黑早便出來趕鬧市買了好馬,遂快馬加鞭先往親戚家飛馳,不及午時已至他姑娘門首。姑侄隔年忽見不免喜極抱擁而泣,忙置下酒菜款待。酒過三巡,柳湘蓮趁他姑娘複進去端飯,隻往桌上放下金錠,便悄自出門去了。他姑娘知此侄兒無父無母,放蕩不羁,也隻歎息出了回神,打去為他親事操忙念想,憑他來去無蹤,不操心不費事便完了。
柳湘蓮偷離了他姑娘家取道直往平安州而來,到時正值天晚即投店歇下。原來當日怒打呆霸王薛蟠自知惹下是非,便是在此與那幫綠林朋友為伍了幾時,柳湘蓮仗義輕财,這幫朋友不時機時多得他接濟,便思助他平息煩惱。踩報的得了準信,一幫人便在此地專等販牲口的薛蟠經過,虛造了這一場義救鬧劇,圖的往來京地無憂,且自有良田房業日為生計之本。此番舊地重來,自知與前番不同,且這幫人早拉他入伍,同發财共把酒。自己隻心有不甘,苦卻相與夥同做那起下海營生。不覺吃酒時歎息不止,淚入酒中甘澀交加,辛苦增灼,越性求醉無休,把那泰平體面光景與自家止今時劃别無涉罷了。直喝的酩酊大醉,好不快意,把醉眼看得世人,不過草芥糞囊,待來日教知柳二爺手段!醉眼迷離,口齒不清痛罵一回。待人扶回房中,倒頭便睡。
黑沉一覺日已三杆方醒轉。喚水盥洗已畢,另隻改換了長衫,信步出來行往街上,向鬧街尋得耳目好聯絡的。這平安州占地方圓數百裡,雖遠不及上京熱鬧,倒也有諸多好去處,較之前番淹蹇流乞的鎮子卻似天上地下了。
剛走了不遠,便碰上圈内小卒,皆常喚作“駒子”的。駒子不想忽遇當家摯友,喜得上前便磕頭。柳湘蓮因踢他使起道:“鬧處人多眼雜,還不帶我去見他。”駒子機警而起,隻趨身附耳說了些話,柳湘蓮聽說隻跌足道:“竟是如此不時運,枉我苦心來此。此刻不便多說。如他回來,隻說我來過也就是了。”那駒子隻舍不得就走,且圈裡皆早知柳湘蓮首尾,又将看他今日隻不遇欲待何打算。便距遠的悄跟着。一時見柳湘蓮牽了馬出了店門來,有去的意思,忙上前抱住馬首,隻求柳湘蓮帶了他一起,道:“柳二哥不讓我跟了伺候着,如當家回來,駒子定得一頓好罵,且一窩子裡上下四處也尋找過柳二哥,銀子也化盡了。可巧柳二哥親身來了,我原是挂不上名的,手頭沒給柳二哥隻打嘴去,也斷不可竟這們白見你獨來又獨走去的。如當家的隻聽人說我任了二哥這般又去了的話,我隻怕要挨打也是輕的。”柳湘蓮方才已聽說頭人準了點子趕去遠地作買賣,還未回來這裡。又見駒子苦求跟着,便知此小混混隻因時下沒有好過火了方緻如此。心裡面上俠義上來,便點頭應允了。
又隻購得一匹馬來,看時略打了尖,便打馬如飛,兩騎直往神京而來。一路上曉行夜宿,渴飲饑餐。那駒子隻嚷骨頭颠的散了,湘蓮道:“是你自己死要跟着來的,還隻管抱怨,如不然便往回去,那馬就賞你了。”駒子隻忖回去竟比前頭還費事了,方才安甯下來。又過得兩日便是近郊了。原來這駒子系乞丐出身,并不知自己父母家鄉,幸得那幫好漢憐憫,且性伶俐,隻使做些粗使雜務,管其衣食,長得如今十幾歲,竟從未到過神都的。至此刻遙見京阙方喜,隻慶幸一路沒有白受苦處,能得眼見心往神念的财富寶地,隻盼早時進城,親睹京華風采,卻見柳湘蓮倒慢了手腳,令牽着馬隻管在野郊荒冢處頓走。原來柳湘蓮隻欲先拜祭一回尤三姐,隻因荒草萋萋,一時不得确處,等尋見自己親撰的石碑,也見得早雨水沖壘了墳頭土掩草埋了。因見了這般,倒跪伏上前隻抱了半截墓碑恸哭失聲。隻恨自己錯了主意累逝此等賢妻,一并失卻安康樂道之人前光景,竟落得與畿寇為伍的現此了,不禁心膽俱傷,聲淚并放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