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頭一桌盡賈母面前擺了,黛玉,迎探惜三春并李氏姊妹二人隻和賈母一桌。邢王二人一桌上寶玉蘭兒李嬸,另有賴大的母親和兩個本家老妯娌也才趕來因給賈母恭賀,賈母便使和王夫人等一桌兒的坐了。下首李纨,尤氏,鳳姐,胡氏鴛鴦玉钏等坐,幾個人隻虛設位子,盡了上頭兩桌伺候,菜也使晚些時候再端進,隻一起擺了幾樣佐酒菜而已。衆人見賈母看戲,并無聲息,隻伺候添酒換盞布菜,一時聽賈母使坐了吃去,尤氏紈鳳方坐了,胡氏命遞進各樣菜來,告了坐下,此桌方始吃飯。衆人且吃且隻看戲,一時至精絕處皆也隻顧得擊掌道好。賈母自是歡喜。等一時衆咽了湯,不想後又端上來雞蛋和了果子脯的圓樣糕來,竟有盆子大小,用洋漆饡盒拿來,盤子取出時上頭嚴蓋了套盤的蓋子,熱氣騰騰的上了桌。上淋了蜂蜜并有黑芝麻散了寫的“福壽綿長”的吉慶話。衆人因使一并拿來的小巧竹刀隻切開分嘗了,正分證是甜是鹹味兒來,就見賴大母親幾個人略用了糕便是離座給賈母道辭,賈母因使送出,鳳姐等送至廊下又命丫頭隻送去了。
一時台上隻一個白髯口的須發老生獨自铿锵慢唱,賈母見已撤了桌子,便笑向王夫人道:“年前那日寶玉同我悄隻說話,你也在的,還問寶玉的話是什麼話來,寶玉也是混淘氣,竟是說他各人已為林丫頭物色了極好的一家人家,你倒好笑不好笑?所以你隻問時我沒有告訴你寶玉這樣玩笑話。伢各人不過還是小孩子家家的,能認得了幾家官宦,豪門的,也隻吹擂的,不虧了他老子捶他。”王夫人陪了一笑,卻聽話觸動心事,剛欲說話又隻作罷,且吃茶看戲。
那戲将過申時方才完了,衆人因見一道子太陽光隻透過敞廳西檐口照進來,廳外自有蘿藤薔薇等多種花事,隻因葉子初綻,是以并不比暮春初秋時的繁盛遮光了。幾個人便隻道熱,因使挪了椅子隻靠了兩邊廳口處坐了。鳳姐因命人端來幾樣果子,大家吃茶品果閑話戲文且行食。王夫人見此時已無别事,隻擡手招近玉钏因低聲悄囑了,玉钏便領命出廳自去。鳳姐因請賈母回前頭,笑道:“底下那些人吃完飯回來,定是要趕着收拾了這裡這些物什呢,老祖宗還守這裡白看他們鬧去?”賈母一手接過尤氏伺候剝去皮的窖藏陳荔枝肉笑道:“我才剛剛兒的也淋上點子太陽,你就來催我。”尤氏便谑笑道:“老太太和他隻講什麼,那還不是個同貓狗六畜一般的?哪裡能知道點人心呢。”鳳姐隻站着當間紮手笑道:“聽聽,聽聽!這也叫人說出來的話不是?哪裡來的妖怪隻趕緊的去了,不用這裡隻呲牙混道的防嚇着我們老祖宗。”正說笑取鬧,隻見玉钏依了王夫人命隻請了賈赦賈政二人過來了,玉钏廳口住腳,請了他兄弟二人進來,衆人見了,紛紛起立站齊兩旁,王夫人也自椅上起立,原處站着。赦政二人略給賈母施禮問了安,賈母因問何事,見他二人隻站着,便使他們姊妹皆散去,林黛玉打頭禮辭了,李纨隻叫了幾個人出廳去,寶玉也說了一聲,隻跟了姊妹們且去别處另舉黛玉生辰雅聚。
賈母見寶玉等出廊口,隻使他兄弟坐了,賈赦才因見林黛玉辭出時,便隻和賈政互看了一眼,彼此矜笑點頭,此時見衆子弟已盡退去,賈赦站起因回賈母道:“特來禀告老太太,茲有朝中大司馬賈雨村為媒,又提起兒子内弟林如海遺志,時下當為寶玉和甥女黛玉聯姻大吉。今日剛好趁了家裡這樣日子,所以一并先隻議定了寶玉的大事,再擇了吉日放定了好議成親的。母親素日也盡操念着他兄妹,如此方可皆大歡喜,也好了了家裡一宗子事情。”賈母沉吟半日,歎了一聲因點頭道:“那林家一派不食煙火的款端做派,哪裡料到竟想來這裡的好來?如今隻憑咱們裁奪罷了,我嫁去了姑娘,又隻饒回個孫女兒,隻怨林丫頭命忒薄,也說不得外頭的話去。這會子趁着都在這裡,竟先這樣定了罷。我的意思先不使寶玉林丫頭知道這話。隻等東府孝服滿了即刻為他兄妹完婚罷。”衆人隻稱頌賈母英明,赦政二人得了話便辭了賈母去了。
此時隻見正西向太陽越發熱了,盡将穿過廳間的樣子,鴛鴦一旁伺候賈母款換了衫褂,賈母因使邢夫人王夫人自去,道:“我和李嬸珍哥家的的還有鳳丫頭大家摸一回牌再回去,有鳳丫頭伺候着,你們都回去歇歇去罷。”李宮裁因送了王夫人去了,鳳姐也送邢夫人至廊下,邢夫人使原回來伺候便去了。尤氏因使胡氏也回去命人取錢來使送了這裡,幾個人便都傳話另為各人主子拿錢過來。一時賈母曬着太陽,尤氏李嬸陪着大家抹牌,廳外的人隻好輕手輕步的弄好了一應使用的搭台桌椅諸務。丫頭依舊供着茶水。隻見賈母一會子手拿着牌忽住了笑道:“鬼精靈東西,竟隻說已為林丫頭選了好人家,敢情選的那個人就他自己!”李纨此時也已過來,因笑問了賈母的話,賈母說了寶玉那日的悄悄話來,幾個人一笑。李纨因說了寶玉黛玉自來親密,較别個不同,此番作了親,可說是四角俱全的佳話。賈母聽了更樂,一時賈母欲更衣時方起身道了住牌回前院去,這裡方散。
此日便有宮中太監進來榮府,賈琏接住,問了好。來的宮人隻道傳話給内眷,賈琏隻好親帶至賈母堂前,賈母笑問了好,使坐,那公公謝了坐,隻站着拱手道了賈母安,便隻傳了内谕,道了賈妃請賈母王夫人明日辰時入宮觐見。賈母因欲請了打聽,那人卻隻辭了去了。這裡因衆人都在,正在商議寶玉親事呢,忽見宮人來,又非平日來此喻傳代使的熟面孔,又未知何事,皆隻疑惑不定,更不敢妄自忖恻。隻得暫停了,使賈母早歇息,預備明日之事。
單等次日天剛破曉,賈母王夫人皆按品大妝,乘轎往宮苑而來。行至西門天方介卯時三刻,守門禁士早得了話,此時命轎暫停又略問了方放入。兩驕徐進宮院,一時至鳳藻宮門前方住,侍女接賈母王夫人進宮,轉進宮阃,小内監因使跟着的人止步,停守等候,因請了賈母王夫人入見賈妃。
至賈妃鳳榻前,賈母王夫人行了君臣大禮,賈妃隔着翡翠細珠簾忙命侍女攙起賜坐。賈母細觀簾内賈妃病體恹恹,心潮悲贲,隻好忍着。王夫人對面隻恭肅謹坐,因聽賈妃聲色已知不祥。賈妃歎氣道:“今日使見此一面,也因有話要囑托。吾心結慮非止一日。今上專寵薛才人,隻待為冊封,不想薛親之吾表妹在君側隻暗示了欲入主鳳藻宮。想來一山難容二虎,又俗稱之後來居上。吾切慮者,乃父母家下或去我主内蔭托,且家中吾輩等隻知安守富貴,不思争取福澤。又隻恐那薛才人心懷叵測,欲加所圖。當日省親見薛氏閨中隻眉目隐傲自凝神色,所事視而不見,不與俗流,是以宮中所賜賞端午之儀另其隻和寶玉一樣。實未想那寶钗竟天命所歸,獨占鳌頭,得天子寵幸如許。想來隻怨我閑集當日省親所題寫詩詞歌賦,又兼平日多收集寶玉奉命所錄園中他姊妹才筆,一日聖目閱覽我此處案宗,竟隻取了”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雲“的句子,想那時節天子已知塵寰中有一寶钗者。近兼寶钗始入宮作女史時亦有佳句驚座。今天子乃甚舉詩文翰墨,竟隻以詩作綴名前後出自一人而招幸伴駕久矣。枉我自娛詩墨,卻是為人作嫁而不知,”言此長歎啜泣一回,因接道:“既是自食其果,也算了命數如此了。今所言止此矣,隻思那寶钗與我竟無隻字片語作會,行動偶遇也隻冷面而過,我豈敢輕去見他?”說話隻覺力竭神疲,賈母王夫人聽見賈妃如此,心中悲阗,隻好道出寶钗寶玉居家已是拜堂成親的話,此切關欺君,是以說聽者隻止此緘飾。賈妃半日悠聲歎道:“吾家仁厚,卻不想竟以德招禍了。”剛說完此一句,執事太監進宣:“晤時已到,請出領宴。貴妃鳳體微癢,且勿滞時勉情鳳駕。”賈母王夫人見得賈妃思慮憂傷,心膽俱損,不勝羸弱,自是身心頓覺葳蕤,怎奈不可妄泣。隻得依禮辭别,以“祖蔭佑厚,萬勿疑心,保重鳳體”的話安慰,賈妃見要去,枕上點點頭,淚早婆娑而下,不忍見離,乃别面燕卧垂淚。
賈母王夫人别鳳榻而出,太監請至偏殿,領了宴即刻出宮往回。未及榮甯街,賈母嗚咽之聲已由轎内隻傳出。一時隻命徑去宗祠,榮府早使人街口踩報,聽賈母隻徑去了甯府,也紛紛前來伺候,一見便知道此番進宮非福了。一時衆親眷跟賈母進了祠堂,賈母領頭跪倒,但聽賈母香案前禱祝所說賈妃之事,皆忍泣嗚咽。驚得祠堂外松柏間衆鳥雀飛升起落。不日宮中召出賈妃夜半薨逝,内監進府已是素颢披麻,内阃裡衆人早聽二門傳話如此這般先已大放悲聲,賈母尤甚,隻盡昏厥。後半晌家下銜爵人等皆朝裝帶孝,随賈母王夫人進宮為賈妃伴喪,直至後夜醜時方複領了宴回來,以備次日朝堂發喪再随去皇家香堂停柩設靈,去那裡親眷要停守至七齋之之後方回家解除颢服的。
賈府内喪完了不幾日,又有薛姨媽處遣人來請賈府衆人去那邊聚宴,正是因為薛寶钗晉及宮闱之慶。賈母因賈妃之事又鬧不好了,因使邢夫人王夫人帶了鳳姐他們姊妹去了。李纨寶玉隻在賈母處作陪。邢王二人自是和薛家因是故親,是以隻好親去恭賀一番,足日方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