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一眼但見柳湘蓮隻改了裝扮,一襲黛墨閃光緞折枝繡花鬥篷,内挂粉沙繡花襯裡,身着青綢珈藍滾邊盤扣緊身短打,足蹬彈魔挖雲薄底小蠻靴,頂束金絲髻扣拿兩指寬寶藍綢帶向後結了,帶子一頭垂落搭了一肩,随行而飄動。越發顯得粉面丹唇,劍眉英眸,隼格諜風。一黑臉皂袍的随從伺候拿着黑紗防塵帽和古鞘佩劍,一陣清風飄然而至。
桌旁幾個人早站起,馮紫英抱了拳見了道:“俠士踐約,榮幸之至!”薛蟠早上前拉手的道:“叫這裡人好等,你兄台倒梳妝打扮去。二哥才說的那位朋友還得等麼?還不是二哥一個人隻來?”說時早挪了上首靠椅請坐,見皆請了落座,柳湘蓮往椅前站立,拿起面前門杯,道:“我先自罰了此杯。教各位爺久等。”話落隻一飲而盡,道:“我說的那位朋友,還是初與薛兄交集那回,便是在他宅子裡。”薛蟠方知是賴尚榮。
寶玉此刻不由納罕柳湘蓮竟隻當了自己如無有一般,隻隔世的見了,心裡又喜又悲,一時也不知如何張了口,唯有暗許接下的行事。卻見柳湘蓮原隻那裡站立,回掌兩腕撐了桌沿,低頭歎了道:“我那位朋友不來,我原也隻要爽約,卻因為大丈夫一言既出,不免在路上幾番躊躇的,使趕來的晚了。”因見多錦兒為他斟了滿酒,口裡謝了道:“多謝小姐!這第二杯酒,這位小姐若不介意,竟請你我同吃一杯。小姐少年貌豐,姿色出衆,想你我二人本風塵過客,幸能同了諸位爺共聚此一回,也算是一場奇緣。”說罷,自顧隻幹了。多錦兒早吃盡坐前滿杯,舉了空杯道:“多謝公子這幾句至情至義的話。”說着,因伺候複向柳湘蓮空杯隻注滿。柳湘蓮遂舉起酒杯來,雙手擎着,忽垂目低眉側轉面的道:“這第三杯酒,請恕在下須辭了各位,自此還望各自珍重,後會有期了!”薛蟠隻聽要去,便欲伸手拉他,寶玉止了薛蟠,轉面忍不住落下淚來,不覺喉嚨酸澀,因使手自捂了唇防隻出了聲兒的。
馮紫英此時也呆住,柳湘蓮早仰面一口吃盡了酒,拱手作别即擰身便走!薛蟠隔着多錦兒又隻伸手卻一把拉了空,急忙退步繞過人椅趕他,卻将身後座椅撞倒,連帶拌了腳的一個趔趄,隻這個工夫,舉目哪裡還有柳湘蓮身影兒?
薛蟠哭喪般苦了臉,隻徒往來院中一回,進來跌坐椅上便咳歎道:“大門外也是他的人,早拉馬隻等着的,小子隻道那馬竟是門口的看着呢,見了便脫了缰的闖進院子隻接了去的!”屋裡幾個人因唏噓了點頭,薛蟠使手捶桌面,隻低頭哭道:“我那神仙般的柳二哥吓,可是說的冷心冷面的了,竟不是了捂不熱的石頭?再隻往後,我可該向哪裡才得尋見你呢?!”因使倒酒,一壁絮叨一壁自飲不疊。
寶玉隻見多錦兒自和柳湘蓮同吃了酒,雙頰绯紅隻是不落,一顆芳心早也随了柳湘蓮猶是去了,桌上應付也木納起來,竟隻神思恍惚,倒也将他觑看的可有可無的,隻和柳湘蓮如同一轍了,且隻使了表面工夫支吾着,不覺奮起,遂也叫了馮紫英拇戰接連濫飲。
多錦兒見情早拿起琵琶吟唱起來,寶玉聽他唱的隻是西風,天涯又斷腸的,隻可下酒。曲落,薛蟠先拍手稱贊,又令他:“再唱比這個更好的來!”寶玉擺手止了,早自幹了一杯,隻凝神眼看窗外的道:“一曲可盡心聲,再唱來便無趣了。”說了扭臉因乜斜了眼看多錦兒道:“他二人不算,隻我知音。可惜你這麼個人,竟也再不得見了他了。”多錦兒歎了,眼圈兒一紅,因瞬了一瞬一雙媚眼珠,隻忍住了道:“人在眼前,時隔關山,遠在天邊,若近咫尺,這樣道理個中滋味,爺不知也罷。”寶玉聽此隻激的扣了多錦兒搭了桌邊一手,冷笑道:“你可知你才講的竟是了混話的。你哪裡知道我和他相識已久,何日不如你說的那般?”多錦兒聽了隻低下頭去,心忖倒錯看了這位。
薛蟠對面隻喜的合掌,指了多錦兒道:“你才吃了幾日這人世煙火,竟和他隻理論風月起來,自讨苦吃了不是?縱這會子這位寶二爺多吃了酒,他也不犯隻诓了你去。你隻認罰吃了那一海子便罷。”馮紫英早遞過桌中間那隻細瓷描花的大酒海來,笑道:“薛大爺隻逗個樂,小姐做個樣兒,有了認了罰的意思便是。”多錦兒雙手接着,也就站起,擎着大酒海中滿酒,道:“如此,我想竟以此酒隻祝了那天涯亡落人,願他冬暖夏涼,多福多享,隻少了災殃也罷了。”不等他說,薛蟠便道了:“這話在理。”說了便先幹了,寶玉馮紫英拿杯互輕抵,也一飲而盡,這三人吃了相請複坐着,隻見多錦兒竟隻顧将那一海子慢慢飲盡,不覺相看點了頭。多錦兒酒落咽喉淚隻眼出,又恐被發覺隻借故生風的罰了他,隻好作咳掩飾。
寶玉此時酒也六七成了,因柳湘蓮才隻與了多錦兒獨不與他的樣子,不由得将對柳湘蓮的心意轉嫁了多錦兒的。實感他一時半刻已被柳湘蓮隻征伏的忘生忘死,便生了無限惺惺憐惜之情,隻又不能彼此說出,因借了醉意隻顧俯就摩厮起來。那多錦兒亦隻感念寶玉對自己今日驚鴻情鐘的意懷中人持久眷念情義,也是半推半就,任由輕薄,半閉了眼也将他想作了那翩翩俠士,他二人不免卿卿訴訴你侬我侬的。
薛蟠早見寶玉這般醉态,先自吃了酒,因向馮紫英附耳,這二人便诓稱了緣故離桌的出來。門外低聲吩咐了,又細囑了一遍,命人掩門隻門口的守着。那薛蟠早又将荷包内自攜的香取出,另小厮立添了屋裡香爐内。馮紫英不想今日得此奇趣,也便裝醉憑薛蟠一番動作,二人往後院略轉了,早又回來,隻彎腰躲了窗外偷聽裡頭寶玉動靜。
薛蝌隻以抓住寶玉短處再時說嘴,因思寶玉自來斯文,終究也不過是了活人罷了。卻哪裡知道寶玉裡頭隻落下幾滴淚,後隻靠可多錦兒懷中睡着了。薛馮兩個外頭牆根兒隻等不見聲響,卻是大張旗鼓的開門進來,才見寶玉睡意惺忪模樣,不免洩了氣。馮紫英早命人取來醒酒湯。薛蟠拉了多錦兒出來便申饬他幾句,多錦兒嘴撇了道:“原是那位二爺沒福,爺反賴我不是。才拿給我銀子還隻原樣兒在桌上撂着,今兒我吃酒唱曲的也夠了。”說着,鼻子裡輕哼了,喚了侍女隻辭了一徑的去了。
馮紫英命人隻撤了殘桌,另伺候寶玉略洗漱了,複請了寶蟠桌前聚坐,早命将備好的野味端了上來。三人又吃了幾杯,追思延談了柳湘蓮的話,寶玉覺窗外天光,便提出要走。薛蟠見尚有一壇酒沒開封,便道留下,馮紫英推辭了,命人送去寶玉院中。寶蟠二人出來,馮紫英大門外再四問了騎馬穩妥的話,方别過各自回去。
隻說彼時林黛玉屋裡隻獨自吃了晚飯,便有茗煙使人回了寶玉在那邊吃酒,遲一時方回來。黛玉便往上頭回了話,回來獨坐,因思寶玉往日這個時候叫齊了屋裡人使讀書認字,道是他的屋裡該是人人通墨,個個會書,才可不枉了他二人皆以書墨為一等養性之事,今兒沒言語一聲竟是出去多半日,黛玉便覺發悶的。
一時正叫丫頭取了針線來,就聽報了香菱來了,因請進。話落香菱進來,先四下裡打量一回,笑道:“一來隻看你們家裡比哪裡都好,我進了屋便想起來作詩了呢。”黛玉請他坐,笑問了好,那裡歪着道:“這又是好嫂子來了!”香菱坐了嗔道:“你又打趣我。虧了還是師傅呢。”黛玉笑問:“做什麼你又這會子想起來我們家瞧我?”香菱道:“聽是我們大爺和寶二爺一處吃酒,想你也獨自在家,所以才來了。”黛玉掩口一笑,香菱接道:“那些人一天到晚隻知道背地裡說你們這裡的笑話,你也不想知道麼?才來走過那頭。那位趙姨奶奶拉着我,低了聲兒說了什麼,你們家裡原不許閑人進來,因你們家屋子裡地上桌上,連牆上皆是金子銀子打的糊着的,若有臉來了時,仔細各人不妨眼熱了時偷攜了這裡的金子銀子出去要緊!你道可是了笑話不是?”黛玉笑啐了道:“你理他呢。”說話麝月打茶上來,笑向香菱道:“可巧你來了,竟和我們奶奶說會兒話罷。”香菱謝了拿茶吃了。黛玉使挪近香爐,拉了香菱手道:“原是我真心隻盼你好,雖聽是打趣調笑的話,也是關心你的意思。你這麼個人,連這意思也不明白?”香菱便低了頭,黛玉道:“你如今正該認真打算起來,我瞧着橫豎姨媽自來是愛你的,大哥哥早先為你連人命官司也惹了的。那一家子看你原不薄,何苦總躲了人後頭,且你又不是那起子不識禮數,不會說話的人,便是能着得了奶奶的名頭也有限。你心裡究竟是怎樣想的,竟隻掖着連我也不告訴麼?”香菱聽了,半日歎了口氣,道:“我可拿什麼同人争去,賴好連個根基也隻不見。且大門大戶的,那下一層的人的嘴也不是隻拿了吃飯的。若福大命大,能為大爺懷了一男半女的,還有話說。再者大奶奶的缺兒才剛剛的空着,饒是上下裡烏雞眼一般的,個個都等着瞧好戲呢,我反去讨這樣少見識的沒趣去?隻白眉赤眼的為着争名頭,又背地裡人前的獻殷使手段心計,未免忒刺人眼去。有心也覺無力,我隻作不來,等哪一日家裡再隻填了新奶奶,也隻好憑着去罷了。”黛玉吃茶點了頭道:“真真兒你是個妙人,莫若如此以靜制動也算好的。憑你我師徒情分,我實想助你,隻我也才這個樣兒,也隻好再瞧着罷。”香菱左右看了,笑道:“我是鐵念了你是我師傅的,這原是我的個造化。歸蹤這會兒多說也無用,隻有指着這裡……”說話一手暗指了下腹處,因接道:“怕是爺也快家來了罷,我可該去了。”說完辭了便去了。紫娟見香菱出了門,上來請問黛玉漱洗了好安歇,黛玉隻懶懶的卸了妝,更衣罷正入衾,便聽丫頭屋門口回道寶玉由上房才下來了。黛玉因枕上吩咐秋紋等預備伺候。
一時寶玉進了,幾個人伏侍的款褂脫靴,伺候盥洗了換了家常袍服,寶玉隻徑向書房,進門尋榻倒頭便睡。黛玉聽是醉了,使紫娟帶了小丫頭拿了被褥地上睡了,隻書房裡輪守着伺候,一夜無話。
翌日早起黛玉正對妝,就有賈母王夫人同來看視。寶玉尚在熟睡中,賈母王夫人隔窗見了有人守着伺候,又囑了黛玉幾句,方才去了。
直至日上三竿,寶玉才離榻出來,賈母那邊早又使丫頭拿來醒酒石,并例備的兩三樣葷素菜,這裡先叫廚下熱着。王夫人複隻親來瞧了才放心。王夫人不免嗔怨幾句,說着隻丫頭跟着出檻,黛玉見去親送了院門外,王夫人隻囑他看着寶玉,便去了。
黛玉這裡應着使擺好了飯,便叫人叫了寶玉一處吃。寶玉一番漱洗罷,聽叫便隻過來。進時隻往黛玉座前拉了手,蹲身伏了黛玉膝始唏噓垂淚,道:“柳二郎竟如疾風幻影一般,乍見又忽倏遠逝的,我隻恐他與我此生竟成了了陌路人也未可知呢。我隻不知做錯了哪裡,白落的還叫他厭棄了去。”黛玉因使手搬起寶玉臉,一手拿帕子為拭了眼,歎道:“早先你那位一處讀書的秦相公還短命死了,這個到底還活着,不過往遠處去了一年半載的,着急忙慌必是有各人的大事等着,指不定哪一日又見了,你再問着他,看他是認真不願再理你,還是有别的根由。不用這裡作了這個樣兒,興許還是你自作一場虛驚。”寶玉站起仰面伸直雙臂,忍了一回,換了面色,紫娟一旁早請了。寶黛因向飯邊桌坐了。寶玉見有雞皮酸筍湯,隻連吃兩盅方罷。又咽了半碗糯米紅豆粥,吃了一角蔥花火腿千層餅。白細瓷缽裡乃是賈母使拿來的清炖乳鴿肉,另有一盤蒜炒空心菜,寶玉各個因嘗了,便住筷,隻陪看黛玉吃飯。少時飯畢,衆人伺候漱口淨手,麝月等早酽酽沏了楓露茶上來,黛玉進内補了妝出來,問了寶玉宿醉的話,隻叫他滾滾的吃了茶。便聽門口回話道鳳姐已在院門外立等黛玉去,黛玉便知是昨日的話。遂起身,紫娟早帶人伺候添了褂子,黛玉囑了屋裡幾個人,留了紫娟守着,麝月跟着出來。
寶玉跟送至屋門口,黛玉回頭囑道:“院裡又有風了,還屋裡歇着。覺困了再睡一覺才好。不想睡也該洗了澡去去酒氣。”又吩咐丫頭道:“你們幾個把二爺昨兒換下的衣裳拿燒酒噴了,先挂了架子上,等我回來再瞧瞧。書房裡的被褥拿出來搭在院裡梁上叫曬着。我若回來遲了,午飯竟請他一個先吃去,不用等我。”寶玉眼看黛玉一笑走出院子,隻跌了足,回身進屋。紫娟因請寶玉栉浴。幾個人一時伺候寶玉更衣罷,五兒打茶上來,寶玉吃茶笑吩咐道:“你隻領了屋裡丫頭悄跟了你們奶奶後頭,先尋人問了鳳姐姐何事招了去了,再作速回來告訴了我。”五兒聽了便看紫娟,紫娟隻叫名兒作雙兒的跟五兒照寶玉吩咐隻出屋的去了。
寶玉歪了炕上,拿起引枕邊撂着的書閑看,問起紫娟上頭有沒有使人來隻問起他的書,紫娟笑回了道:“爺隻管放心。奶奶昨兒放了爺出門,也是趕着和老太太回了的,老太太立刻便命人給大老爺傳話,隻日後老爺若叫二爺,先要打發人向老太太報了,老太太聽着好才使叫了去呢。這可是極好的法子,老太太是不指着爺日後高官厚祿的,這又豈不是爺白得的個便宜處?今兒一早起,老太太便命人往學裡替爺又告了幾日的假去,爺盡自在守着屋裡陪了奶奶罷。”寶玉翻看手上書冊,聽了搖頭,笑道:“又道極好不極好的,縱老太太一心維護我,也不能隻撂下書隻斷了上學去。”紫娟笑道:“爺這話明白,老爺原知爺心裡素日有老爺太太的,即便老太太上頭擋着,老爺那裡該駁回的還是可駁了老太太的回的。”寶玉應了,隔窗見得院中日頭隻烘亮,才要走出院去等黛玉的話,又聽院中忽有嬰兒啼哭聲,因問了,遂下地信步的出屋尋望。
寶玉站在屋門口,卻見是小紅正在院門口和人說話,一旁是鳳姐處的奶媽抱着襁褓,嬰兒的哭聲正自那襁褓中傳出。小紅才問了鳳姐到這裡隻和這裡奶奶一起往園子裡去了,正要轉身離去,忽見是寶玉出來,忙拉奶媽子上來請安。寶玉使免,下階走近奶媽,看了錦裀内包裹的女嬰,見小臉粉嫩圓實的,不覺使手輕撫了,女嬰看了寶玉依是啼哭。寶玉問起,小紅回道:“我們爺不在家,奶奶和平姑娘也忙事兒去了,□□道二小姐吃奶盡隻吐出,又哭鬧不止。已始發熱了,奶媽便急了,隻要尋我們奶奶。”寶玉笑道:“既是姐兒發熱,不拘尋了大夫來瞧病,倒忙着先問起奶奶來。”說了便叫人傳話使速請了大夫來。
小紅謝了,笑道:“奶奶有命在先,姐兒好歹由他親經管,不許瞞着他給姐兒亂吃,連奶都仔細的很。吃藥隻最要緊。若不是這個緣故,我們那裡閑人也有幾個,不拘打發哪個去叫請了大夫來也不值什麼。所以聽奶奶來二爺家,這會子來尋奶奶先報了使知道了親裁處。既是寶二爺發話叫請大夫,想奶奶也不怪罪了去,正該謝了寶二爺,叫爺費心了。”說着隻福禮謝辭了,便擺手向奶媽道:“可該回去了,底下大夫來隻去了我們那邊。倒賴着這裡成什麼。”說完複辭了,打頭轉身往出走。
寶玉見他大去原在怡紅院時的腼腆隐忍,不覺一笑,忽又想起來一事,隻喚了道:“小紅,你且站住。”小紅聞喚忙停步轉了身,笑道:“二爺還有話隻管吩咐。”寶玉因想了一回,又擺手笑了道:“瞧你也忙着的,明日再同你說罷。”小紅應了,叫奶媽一徑隻去了。
寶玉才要進屋,又見院門口五兒進來。五兒快步至寶玉前回了道:“我們奶奶和琏二奶奶這會子都在蓼鳳軒呢,聽是太太和那邊的大奶奶也在。”寶玉點了頭進檻。
進來向長椅上歪了,思起賈芸曾向他求了欲娶小紅,他回了原是極小的事兒的,卻是忘記了,才見了小紅來方又想起這話,自歎忘性忒大。又思了若柳湘蓮若隻和尤二姐好了,也該不能是昨日所見的冷淡了罷,便自悔當日并未涉及柳湘蓮尤二姐一段佳話,倒鬧了一死一逝的悲絕傳奇。又記挂黛玉隻等不回,因吩咐等黛玉回來再許傳了飯。正要往書房臨帖一回,忽聽丫頭門口道:“奶奶下來了。”又聽鳳姐說笑之聲。
寶玉出來複站了屋檐下,見鳳姐攜着黛玉已走入院中。鳳姐一見了寶玉,掩口一笑,便推黛玉道:“我知寶兄弟守門的等着呢,趕緊叫平兒在那邊看着,隻親護送了寶二奶奶回來。現請寶二爺也細瞧瞧,寶二奶奶可還是原模原樣的不是了?”寶玉聽了不由臉熱,往一旁閃身笑了道:“姐姐請進屋說話,吃口茶歇歇再去。”黛玉請了笑道:“姐姐隻是诙諧,又是爺奶奶的,我們可禁不起姐姐這樣。”鳳姐踏階上來,口裡笑道:“你又認真起來。”才要進檻,忽豐兒跑來回話道:“請奶奶回家好給姐兒瞧了藥方子。”鳳姐問了原是幼女發病,隻慌忙變色隻辭了寶林二人,回了身腳不沾地的出去了。
原來鳳姐自知前嫌加上幼女母女一事,已使人皆側目,如今惟賈琏庶出幼女是命的。當下回來,隻殷勤體貼詢問一番,親視煎藥喂藥,一時吃了飯,隻等姐兒安睡了,方是暗籲了一口氣,放下心來。
彼時寶玉這裡見黛玉已回,心裡隻歎他又勞碌了這半日,有話又不好說。看着屋裡人伺候款了褂子,便親扶了黛玉往長椅上歪下養乏,拉了杌子往黛玉腳下坐了,道要伺候捶腿。黛玉笑啐了,使他規矩坐着。
紫娟端茶上來,寶玉接了送近黛玉唇邊,黛玉擡脖兒的就他手上吃了兩口,使住了,複靠了道:“今兒跟着太太查看了園子,那些空房子院子都叫人加鎖使封存了。才往蓼鳳軒歇腳讨茶吃,卻四丫頭一見了太太,便又跪着又磕頭隻求太太放了他出去,隻發狠道要搬了外頭寺裡去呢。我和鳳姐姐幫着太太隻勸了半日。太太又使叫了珍嫂子,這會子還在蓼鳳軒。太太隻使我和鳳姐姐先回來,道鳳姐姐家有姐兒,你又醉死了嗜睡。才離了蓼鳳軒也沒聽準太太的主意。在那裡也隻是坐着,倒不覺乏。隻看太太珍嫂子能不能勸止了。若執意鬧着的出了家,珠嫂子也盤算着省儉,也好說,他再去了,園子裡又省下多張嘴。平日隻派兩班人打掃打掃,再是又分派了人攬着裡頭水裡樹草收成,我作主意分攤了那些人,年底隻取了定好的賃金的,也不算苛刻了那起人。”
寶玉聽了沉吟,道:“到底是四妹妹有了大起落。隻何必定要落了發去?那檻外人妙玉帶發修行也不一般的是了姑子。黛玉道:“不知那位是因何離了塵的,我卻知咱們家這個是享福享的盡了才鬧的,他二人不可同一而論才是。就隻妙玉,我也難說。”寶玉笑道:“又說那些做什麼,隻該保重我們自己的便是。就隻老太太太太的箱底,也比我們要多了多少去呢。”黛玉聽此不由嗤笑了,道:“哎呦,我幾時聽你也背後嚼起舌根來了。真真稀奇。”寶玉暗噓了,笑道:“你又哄我。我隻不不防頭順口一說,也不是書裡的村話,你若不明我的意思,才稀奇呢。”黛玉一笑,停了會子,低了聲笑道:“這才是人心呢。隻是這話若叫外頭人聽了,白落了那些人口舌。常日也該仔細。”寶玉笑道:“我知你乏了,又招了你說了這些話,索性再煩你一事。”黛玉隻閉目養神,聽此張目轉了一眼寶玉道:“原今日守着獻殷勤,竟是有了事故使我呢。”寶玉笑道:“也不費工夫的,隻你一句話便成了。”黛玉複假寐隻道了:“請講罷。”寶玉便将賈芸小紅的話說了,隻叫黛玉向鳳姐讨了小紅過來,後道了:“芸兒隻拿我當是他老子一般,我既早已答應了他的,也不好拿了老子的款兒白隻糊弄了他終身大事去。你也該體諒體諒我。”黛玉隻是靜神合眼道:“也隻這麼個小事。不說鳳姐給我個人情,原本就是要去了人的。合該他二人好事能成了。”正說話,紫娟過來請吃飯,衆人伺候盥手擺飯,伏侍的吃罷,正吃茶時,便聽鳳姐來了,二人走至門邊相請,見是鳳姐後跟平兒小紅一起的進院來。
鳳姐進屋向椅上坐了,黛玉使平兒小紅腳踏上坐着。鳳姐接了茶,隻顧拿眼上下左右打量一番,欲将向屋裡添置添補了,以便取悅籠絡。開口便道謝,又要賞了這裡傳了大夫的人。一時叫來請大夫的小厮,屋門外謝了鳳姐賞的去了。
黛玉陪坐,道了:“原該的,姐姐倒生分了。”鳳姐便落淚的道:“天地良心,我若對二丫頭的死去的娘作了一星半點昧心喪陰鸷事,便叫五雷轟頂也無怨的。”寶玉隻向黛玉示意,黛玉因支了小紅出去,勸了鳳姐幾句,道:“才剛還說去姐姐家瞧了姐兒,究竟是病了怎樣,不想隻趕巧姐姐倒過來了。姐姐是知道的,我們這裡的五兒原是因姐姐要了小紅去,才添補來的,二爺今日又想原讨了小紅過來,隻拿五兒向姐姐換了,如此也好省了來來去去的叫賬上也費事,隻遂了爺的性子混鬧去。如今隻看姐姐能不能離了小紅再說這話了。”鳳姐聽此縱心原不遂,卻口裡早笑道:“寶玉眼看成了親,倒越發如小孩子了。這麼個芝麻綠豆大點子事,也借了媳婦嘴說。不拘時辰的打發了人尋了隻向我說了,我保管立刻便給了你人的,隻蠍蠍螫螫起來,倒還是何見不得人的話似的。橫豎我那裡吃飯時人多,有了差事了人少,也不缺了一個半個的。妹妹又道換的什麼,一會子我叫小紅拿着鋪蓋過來這裡伺候着就是了。”黛玉笑道:“姐姐隻一慣的飒風不改。依我換了人也叫發月錢時兩邊都好省事。姐姐既給,我便也還個人去,如此心裡也安了。”鳳姐隻好順着的應了。黛玉使叫五兒來,鳳姐看了點頭,道:“這麼個好模樣的丫頭,你們也舍得?”又問五兒幾歲了,誰家的。五兒一一回了。寶玉卻示意紫娟使屋裡人皆回避,因向鳳姐道了換回小紅本意,鳳姐便道:“先前我也指婚了太太屋裡的彩霞,如今你們房裡也要給丫頭指婚了,又是本家爺們,我瞧着也好,便發了話,替寶玉完了心願去。”寶玉站起向鳳姐揖禮的謝了,鳳姐到此方歡喜,心裡隻想到底送了寶玉房裡一宗人情的,也好有噱頭向賈母處閑話了。
一時坐着吃茶閑話,立叫人使小紅搬挪了來。五兒隻因他媽總欲巴結了府裡中堂,又和寶玉鬧了沒意思,聽使去鳳姐處當差,自是歡喜,隻忙忙的拾掇齊整便跟了平兒過去。小紅那頭不知何緣故使離了,一路百般思忖隻無解的,直至到了這邊,又聽命近前,才知是為了賈芸求嫁一事,早羞的使手捂臉心下驚喜不已。下來便歪了他床鋪上,不覺喜極而泣的。
鳳姐又和黛玉說了家下事務上的話,便辭了去了。
賈芸這頭得了話,請了媒妁往林之孝家裡下聘,林之孝兩口子見聘禮排場,又有鳳姐由中說和,擇日便發嫁了女兒給賈芸。
賈芸小紅兩兩心願完結,隻感念寶玉一番美意。此一日吃飯,賈芸桌上隻歎了須攜禮重謝寶玉,小紅聽隻啐了,拿着飯碗走到門口,揚手向院裡潑了碗裡殘湯,踮了屋門檻,且曬了日頭道:“如今隻好關起門來各過各的,他也不稀罕你的謝意,更不稀罕你拿的東西。往後日久天長的,隻該盡心日裡家計上頭才是正經了,也讓成全了咱們的人多瞧了好,才算得不負了人家的好心。”賈芸聽了隻連連點頭,隻将思謀進賈府讨幫扶的心也減去幾分,不提。
正是,眼見佳俦促良緣,應知升平方為真。
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