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又值一年賈母壽辰,因非旬壽檻辰之喜,故如去歲一般隻家宴慶祝,随賀喜客無非賈氏宗親,及史王薛此三家近戚,榮甯兩府也功隻此一日,榮國府擺酒大戲足日方歇。是夜人皆困乏枕上酣夢,直至二更鼓才罷,這邊隻聽甯國府裡驟然泛鬧起嘈雜人聲,正是雞犬相聞,哄堂鼎沸。林之孝兩口子早人先至鳳姐門外,隔窗請起,又見賴二也忙忙走來。
這裡但聽那邊又隐隐的哭喊号叫,又兼吆喝聲口哨聲隻清明傳來。平兒、豐兒、五兒等慌忙隻一手扣扭同着開了門,賈琏早跳出來,快步走出院子,一面喚人。賴二走上前因跟着向外走的回道:“東府恐是起了賊盜,”賈琏不等聽完斥道:“連你也糊塗着,不說叫了人先過去相助,倒拖延來這裡!”說隻發足跑動的,至榮禧堂前院,見已聚了幾個人,看是賈琏過來,早遞上馬缰,賈琏踩镫跨馬摟頭直向角門沖出。才上街道,便看幾個蒙面黑衣人齊向街頭飛奔狂竄,甯府大門口一湧而出數十人,手持燈籠火把叫喊追趕。賈琏打馬奮起,卻叫追趕人衆隻擋了前路,馬因受驚一個前蹄騰空險些将賈琏直撂下來。賈琏勒馬眼瞅街頭正來個廂頂大馬車,幾個黑衣賊人鑽入車裡,隻一晃的工夫便已消失不見。賈琏隻咬了牙蹬裡跌足而已。後頭跟跑的人見原是賈琏早騎馬的過來,忙隻打千兒見安,賈琏不及答話,隻使身後陸續跑來的衆人原回去,遂一手摟缰先進了甯府大門。
直至二門内方使人拉馬下去。隻見院中也隻哄亂,一幹聚此夜賭吃酒的膏梁纨绔接連出門下階,有認識有不認識的,但聽多隻咳聲抱怨。院中喝馬喚車擡轎的各自離去。有個極醉的,左右人攙扶走路,口裡猶含糊道:“饒大爺今兒赢了,便趁着爺吃醉隻下流蛆心使壞,竟将你大爺還死力踢了兩腳好的,莫若賴賬還眼急打了人不成?”隻口齒不清忿忿不休,另身旁人搖頭歎息,隻歎那人尚在夢中,不知今日厲害。
賈琏隻燈影裡半隐了看視,愧不當與認識的打招呼,隻等這些人出去的漸盡,方才閃身進來。
賈珍裡頭聽是賈琏來,隻顧不得依舊歪在矮榻上。賈琏上前方見賈珍竟是青紫臉帶烏眼的,内裡又有女眷飲泣之聲。屋裡隻邢大舅、薛蟠和一個最興來此聚賭的世交纨绔子弟,見今日異情,不好自便,因滞留相陪。
賈珍擡手請了賈琏坐,低聲喝賈蓉喚茶上來。賈琏坐了便道:“賊人腿腳工夫十分了得,攀延飛跳,竟自有章法,夥同的早備了高犋篷車街頭候命,奈何追拿隻不及。”說隻低頭歎了。賈珍剛坐起不覺失口“嗳”一聲吃痛緩吟。賈琏因湊近伸手相扶,賈珍擺手止了,一壁自端坐了,一壁歎道:“日夜謹防,豈料終是防中鬧了事故出來。上房幸兒未入,隻各個桌面金銀票号,并随身配飾珠玉珍玩,少估量也有萬金之數。隻恐那些人傷财發難,底下竟訛賴我中人使詐,隻趁夜巧作路數也未可知。”賈琏心安大半,道:“如此也難不到哪裡。隻賊人既已得手,卻何故隻揮下狠拳,傷的大哥這般?”賈珍聽隻搖頭,邢大舅便道了如此這般。
原來那起賊盜先時已在院中伺候的人衆裡伏下眼線的,起事當日那内線隻哄買護院當值一夥人偷隻飲酒,且酒中早作了手腳,線人隻伺機虛掩大門長放一聲口哨,門外車上的一夥賊人便直沖入大門,進了徑向這屋裡闖進,一路已經撂倒攔阻的數人,屋外也分守的圍住。那個頭目進檻隻揮着把明晃晃的樸刀,先往賭桌上插住,喝命屋裡人将金銀配飾銀票隻拿出。護院人等擁來門口相持,卻裡頭有爺不敢拼力解困,隻門窗口哭喊,那頭目因聽“珍爺”二字,便問出了哪個是賈珍,立刻隻一頓拳腳上來,将賈珍打倒在地。
賈珍遭了痛打不止,屋裡各人見情懼怕,隻任由賊夥搜去身上财物。那頭目隻催促,命将桌面賭金收了一處,遂拿刀切割桌群,包裹起一應财物,自縛了身上,原隻一覺踏了椅上笑道:“多謝諸位爺隻賞了飯吃。”說了早飛身出門而去。忽見焦大賴大來升帶人來,那焦大隻叫嚷:“小蟊賊,有種别顧逃命,也知道知道你焦大爺的厲害。”賊人見他勢如拼命,也不及耽擱,隻吹起哨響,紛紛逃遁,大門早叫護院的守着,賊人卻各個攀越樹牆,身手了得,焦大打頭直追出門去。
止此一節,聽得賈琏不覺驚歎唏噓,賈珍道:“原是賊人施惡伏衆,焉得不拿了我隻作法,雖我日間習練也鍛造些膀力,怎奈賊夥各個手持刀械,又顧及忌憚一屋子家客,”說此長歎接道:“終究我是主家,合該遭此冤孽。且并未挫傷了筋骨,隻好臉上花些,叫人瞧着好懼怕了他去。”幾個人閑話賊風,便聽焦大叫嚷聲。
就聽門外腳步聲急促,幾個人停步門口的回道:“賊人各個有身手,且熟知街道,又有街頭馬車接應,竟隻追蹤不得手。”賈珍應了使下去,便命叫來升使查詢護院或有死傷人等,又發狠須嚴懲當值懈怠之責,賈琏勸道:“事已至此,責罰下人也與事隻無濟,且大哥每放酒給當值的散吃,便是夜裡酒裡無藥,一夥人也誠該半醉,焉能各個盡心盡職?再者,賊盜做派,也非那起人可稍敵,連我等尚隻無力克當的。”賈珍點頭,屋裡幾個人隻勸慰他。
院中來升領了命,因站在丹墀上,見焦大院中絕地上坐着,一手指了賈珍屋子哭罵道:“我成日好說歹勸,反道是焦大眼裡一概沒人一般,隻咒多了焦大這張口!偏我命大又死不了,終究眼看着你等将太爺辦下的家當敗盡了完事!”說了又仰面哭道:“太爺睜眼隻瞧着,怨不得焦大不盡奴才本分,隻該罵這起爺不長記性,終日連好賴也不分。”賈琏屋裡聽得真切,見賈蓉不管,便出來看視。賴大來升勸道:“西府的二爺也在呢,你個老貨竟不要蠻添亂了。”賈琏站了階上道:“扶了焦大下去歇息,再管待他一頓酒肉。現隻後更夜也深了,都要定神安歇,隻管叫嚷不休,還有沒有規矩了。”焦大見了賈琏更大聲哭起,因推開拉他的小厮,隻朝着賈琏道:“琏哥兒,今兒你也親見……”猶欲上前絮叨,賴大命衆人擁拿着方撕扯的拉下去了。
賈琏折身回屋,邢大舅薛蟠便告辭要走,賈珍命賈蓉挽留,使喚了來登叫置下酒菜上來壓驚。一時酒肉上來,賈珍撐着勸酒勉謝,那個少年纨绔領了一杯酒道了“保重”便辭去。薛蟠也遭虜去數千的銀子,吃了一半便叫伺候往賈珍書房,且胡亂歇乏的睡去。
賈琏吃了幾杯,道了:“且靜勿躁”,又說及那邊也是人心惶惶的,賈珍便命賈蓉送出,賈琏出檻便使賈蓉進去伺候,賈蓉翻身進來回了,道向尤氏前瞧一回,賈珍使去了。隻邢大舅陪了賈珍吃悶酒,須臾天光大亮,邢大舅方告辭。幾個人扶了賈珍至尤氏房中,尤氏一見,不免又哭一場。
賈琏進了榮府角門天已近卯,興兒等聽命的散去。林之孝與門房的見回來因請往賈母處。賈琏見了賈母隻謊稱了賈珍那邊吃酒鬥嘴引發幹起仗來因兩家人群毆,賈珍隻仲裁,他回來時已散了,賈母信以為真,便使賈琏回房。
賈琏回屋,鳳姐問起,賈琏隻幾句話據實說了。平兒等伺候賈琏漱洗,賈琏因往書房暫歇,隻合衣打了盹,一激靈猛醒,見窗外天亮,喚人取了袍服忙忙的穿戴了,便又過甯府來。
賈蓉裡頭聽傳出來接進,請賈琏上房中坐了。隻見賈珍浴後隻着件花裡胡哨的綢緞中褲,半罩着錦被,俯卧的趴在鋪了幾層褥子的榻椅上,尤氏親使燒酒為搽了背上淤青處,正貼膏藥呢。
彼時文華佩鳳聽賈琏來早回避了,隻銀蝶帶幾個小丫頭跟前拿着沐盆巾帕和茶盤伺等候着,尤氏見賈琏進來,未語臉先紅了,賈蓉早叫人拿茶上來。
賈琏吃茶笑道:“我那會子回去先見了老太太,隻诓了老人家道是這邊酒醉内讧兩下打仗鬥毆,隻叫齊了兩家下人對陣來的。現隻大哥這般光景,卻如何向老祖宗隻圓了謊去?”賈珍曲肘疊了雙手支着下颌,隻趴着點頭笑道:“不過習練騎射閃了腰,跌下馬镫努傷了罷了,還能如何遮掩?也不過三五日原好了,倒不打緊。隻是昨夜之事傳了出去,難免有愧于人前的。”賈琏道:“自古盜賊有其風脈隻傳世,想即便皇室内苑裡當差用功也不過防盜,何況我們這等的門戶?此也不足慮。我來隻想知道知道昨夜禍事的個中曲節因由。”賈珍點頭道了“正想要個明白”,便命賈蓉叫來升進來。
賈蓉早也叫齊了一幹人門外隻候着,因門邊站立,見問便扭頭向門外隻招了手,來升先進來,又回了賴大也來,說着賴大進來,來升賴大一一問了安。賈珍早添了衣裳坐起,因使賴大杌上坐了,賴大告座坐了道:“昨夜坐更的隻道王寶才晚便與一個面生的人隻撺掇招了人飲酒,現隻聽王寶說了便知些苗頭。”來升早喝了王寶進來回話,門外王寶已經了管事的打罵偵實的,此刻早唬的渾身隻篩糠般顫抖,聽叫隻未進檻先跪倒以手當腳的爬進,隻磕頭不止哭道:“奴才實是遭人算計了的,奴才在府裡也有幾年了,豈能通匪引盜?求爺饒命。”來升近旁因踢他道:“休要啰嗦,隻說了夜裡做下的好事。”王寶擡眼看皆注視他,驚慌磕了頭道:“那個雜種奴才連名兒也不知的,隻恍惚是那位賈大人随人,因進了門也有數次的,也和奴才搭過話,隻昨晚賈大人并未進府裡,奴才隻混忘了,隻當了爺貴客裡的哪個小子奴才,才晚不知怎麼混了進來,隻和奴才單說話,又道,哥兒幾個生受,須得了彩頭才是,奴才見他又給銀子,又道是想進了府裡當差,便貪心依了他教的話,向巡夜和班頭謊稱是奴才鄉裡,伺候了主子來同爺一處吃酒摸牌的。那人又出錢使打酒來吃,隻說些多個朋友多條路的醉話,奴才因見了酒肉便顧不得了,半日醉了醒時才聽是酒裡叫下了迷藥,原是奴才先死過去了,底下院裡混亂,奴才還不知是進了賊。到賴爺招了一處個個打問時,才……才……”說時伸手懷中拿出夜晚線人給的一包碎銀,手舉着道:“這些原是昨晚得的,是那個野雜種收買了奴才叫哄騙了管事的,望爺念奴才講的句句實話,隻饒了命。”
賈珍與賈琏聽了互看一眼,賈珍便道:“正是這樣,可見沒有扯謊。”賈琏隻恨得使手擊桌的道:“隻瞧這些不長進的東西,幾世才得修了人腦子呢,遇事情毫無掂掇心思,且見利忘本的,不說早看透了也好立了奇功,得的賞獨不比這樣奸髒爛财多得不知多少去…這樣中看不中用的王八羔子還留着做什麼!”因氣的咻喘止說了,賈珍隻道:“烏鴉終究也修不成了鳳凰。”因身上依是疼痛,氣不得,隻罵道:“真真兒喂了條狗,離了眼的狗。”賈蓉也一腳隻踢了使出去,道:“革了他銀米,立刻攆去倒幹淨。”來升便出去喝着去了。賴大便道:“才打問時起先也是個個推賴,後搜了銀子出來才癡心道了實情的。就隻那位賈大人竟是西府和二老爺交好的賈雨村了,事關那邊二老爺處世交情,看來至此可止了,我因想慕名聚來陪爺高樂的那些人也發難不了爺去,隻日後多多留心那個賈雨村便是了。”賈珍見他說着因自站起來,便使去了。賈珍便罵賈蓉道:“你也隻是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兒了,但凡有你西府裡二嬸子半點心計,也不至出了此等的醜事!”便喝令出去,賈蓉一夜未睡,見他父親帶傷,又遭訓斥,又惱又愧,聽命去忙隻辭了出來,偏門口又傳飯,隻得回身進來禀道:“請父親和二叔用了飯要緊。”賈珍恨罵道:“就知道吃!多早晚也讓你這一肚子草包落得去讨飯,才知道吃還是不吃了!明兒我好了,自然先揭了你的皮!見不得你在這裡,滾去!”尤氏道:“可憐蓉兒也受驚耽怕了一夜了……”說着見賈珍隻陰了臉看他一眼,遂掩住,親拿茶給他。賈珍接了尤氏遞的茶杯吃了原遞去杯子道:“可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賈雨村又何故來這樣一手?”賈琏道:“可見世人兇險。至于線人那也須是奴才輩私底下的事,主子如何管得了各人心思去?也是給我也提個醒,往後凡百事須多加小心便是。”說完遂起來作辭,賈珍尤氏苦留吃飯再去,賈琏隻道有事務,因喚賈蓉送去,賈蓉送去賈琏回來徑去後院,叫了夜晚當班的人,詳偵事故,酌情循理打罵了一番,出了回氣方罷。
賈琏這頭徑回屋,平兒等伺候盥洗,傳了飯來吃了,漱口淨手隻不及吃茶,道須往上頭回了話,便出來。
賈琏尋至賈政書房,門口略等了放出話使進,方進來,隻門邊垂手站立。賈政椅上坐着,見進來便問起夜裡東府的話,賈琏如實回了東府隻遭了虜掠之事,又瞞下賈雨村一節。賈政聽了一個起立便始踱步,垂了一手捏拳口裡申饬賈珍幾句,又聽賈琏道了賈珍隻叫賊寇毆傷及顔面,不便見了他,因不免氣的幹轉。手指了賈琏使知會了東府先往察院呈報了匪患,隻叫請了家裡相公堪情寫下訟詞題本再去。賈琏恭聽隻連連答應,見已無話,便辭了出來,隻又領命向甯國府去了,不提。
賈母這裡隻知是賈珍騎射努傷了臂膀,便命人傳話叫尤氏不必近日過來了。次日飯後,娘兒們在賈母處閑話,因惜春李纨兩處俱已搬回前院居住,時常也得來問安,所以隻顯得擠擠的一屋子人。寶玉乃是獨一無二之嬌寵,合府裡人人隻以他所行為是,并不計較俗規常理的,是以學裡無事時隻陪林黛玉一處,也無人管他。
賈母說話中間又命抱來賈琏幼女看視一回,見姐兒倒白白胖胖的,也覺放心。李嬸因說起李玟原在家鄉與人婚配一事,賈母便道李绮可就嫁京都,也好與李纨日後有了照應。鳳姐便上來笑道:“這裡隻有現成的人家,隻老祖宗一句話便可得成了。”賈母笑道:“就隻鳳丫頭心眼快,隻是我不說起親戚心頭的事,你也竟可裝不知道了,既有好人家卻隻等到這會子。”黛玉笑道:“鳳姐姐縱有心張羅,也要先看看老祖宗的意思。但凡一家裡可不皆是依着長輩的意思行事,這樣豈不是又成了事又賺得孝心了?鳳姐姐既當着這裡開了這口,我隻保管定是有準數的,隻看老祖宗是真的關心還是假的關心的意思了。”賈母笑道:“你們妯娌兩個是一氣的,說不得我竟聽聽鳳丫頭底下的話罷了。”衆人一笑,鳳姐走近往黛玉肩上輕手的拍了,過來笑道:“姑媽家薛大兄弟的媳婦子,也不知是回娘家半路裡叫人拐了去了,還是跟人私奔了去了,總也沒有影兒的,薛大兄弟成日隻和姑媽打饑荒。才老祖宗壽日,姑媽過來也和太太說起這個話。如此再好不過,又是親上作親的,我指定老祖宗是要了這個彩頭。”李纨便道:“隻是那大奶奶究竟是怎樣的,若咱們這裡隻挑明這個事來,那位大奶奶又忽刺裡回家來,到那時節可不成了魚頭事,我妹妹豈止白吃了虧,隻怕到時也晚了。須千萬仔細方妥。”鳳姐撇嘴道:“不相幹!咱們這頭既然要聘,先便叫他将休書隻給了,那位奶奶人雖去了,去了和尚也去不了廟,往他老娘家裡隻發了原樣兒的休書便完了,這還難倒誰不成?虧了大嫂子隻說現成話,究竟要你拿正經主意,也該點了頭先答應了,我也好辦底下的事。”李纨因看李嬸,見李嬸點頭便道:“憑你說的,也不管那許多的是非了,那我現隻交給你,也要不辜負我隻癡心信了你才好。”鳳姐便合掌笑道:“如今可好了,李绮妹妹在這裡也有日子了,脾氣性情也是盡知的,我保管姑媽那裡一提便可成了。”李嬸便笑道:“隻是給老親家祖宗越發添惱了。”賈母笑道:“親家嬸子可不興這樣客氣,若不是有姑娘們在一處親香着,娘兒們可嚼些什麼趣兒,這原是最吉慶的好事,他們總知道我是愛湊熱鬧的,竟由着鳳丫頭鬧去,若好了便好,若不好時,我和親家嬸子隻管撕了他那油嘴便完了。”又指鳳姐笑向衆人道:“瞧他能的,又是姨太太也願意的話,若如你這樣的說媒法,你竟隻領了你小妹妹往姨太太家去,我豁着叫人送親豈又不省事?”鳳姐掩口仰面笑了道:“我也才這樣想呢,我倒不用說了,單憑老祖宗後頭隻大旗揮了,一家子莫不聽号令的,莫說姑媽見了李绮妹妹原天仙似的,便是了燒糊了的卷子,怕也隻得盡顧了老祖宗的體面要緊,我哪裡還用跑大了腳去。”衆人一笑,賈母笑指鳳姐道:“你們還不撕那油嘴,饒隻說我竟是了橫行霸道似的,倒隻跟着笑。”衆人笑道:“原是老太太先樂了。”賈母笑咳了,黛玉早使眼色給寶玉,寶玉便接了鴛鴦欲遞上來的茶杯,捧給賈母吃了,寶玉将杯子複接回,隻向幾上放下,鴛鴦因取了遞下去了。
賈母笑道:“老了也是不中用了,竟豁着恬賴一回。鳳哥底下帶了我的話竟去姨太太家罷,咱們就是這樣定了。”鳳姐也瞪眼道:“定了。”衆人回念複笑起來,鳳姐不等笑聲落盡,隻咂嘴歎道:“顯見的大喜事,巴巴兒的單是我們老祖宗拿話隻一繞,竟成了什麼意思了?我還是頭一遭作這樣媒呢,倒也不是正經媒人了,倒象是去姑媽家隻傳話下聖旨的太監公公了。”衆人才要笑,賈母手一擺道:“才說潑蠻轄制了鬧他個拉郎配好的,這會子又說洩氣話,你也盡隻倒我的威風罷了。”李绮暗紅了臉低頭,和衆人一起隻忍俊不禁。寶玉笑了道:“老祖宗才是到了倚老賣老的時候了。”衆人笑罷才吃了茶,聽賈母又歎道:“這瞧隻一年一年的,家裡的女孩兒可該去完了。”又看惜春道:“隻我們四丫頭性子拗,如今在我跟前住着,竟隻學了太太的樣兒,成日閑了便隻敲木魚,數佛珠的,隻為日後住進寺裡了,天天又鬧着自己先剃了頭,隻怕人不信他隻橫了心的離家。眼見也拿他沒法兒了,隻一樣,在家一日便不許你落發,那怕去了那廟裡再剃度呢。”鳳姐聽了便先笑道:“哎喲喲,今兒可長學問了,竟學會些禅語。饒四妹妹還不曾離了家裡,我們便先已教老祖宗給剃度了呢。”說的王夫人也笑了。這裡隻惜春少與言笑,心裡隻思屋裡那幅畫已完結,自己也快離了去了,所以同衆人一處陪伴了賈母,隻為了離去前略盡了心,又聽鳳姐自顧唐突佛家經典,不由嗔看鳳姐道了:“你懂了什麼!”鳳姐一笑歸座,隻靠近黛玉的說話。
賈母隻接道:“我們家常年善緣不絕,我便不經了四丫頭隻鬧着的點化,竟連幾句廟裡的話也不曾聽過不成?”王夫人聽賈母又說了點化來,因和寶黛夫二人對看微微一笑,道:“老太太原記性是好的,又說了點化佛語,很有意思。”賈母便笑了道:“到底是太太會說話,隻和鳳丫頭不一樣,我聽鳳兒那是拐着彎兒的笑話我。”惜春因聽賈母王夫人又說起點化來,不覺的“噗嗤”一聲笑了,忙隻收了,衆人聽惜春笑了,因想笑也隻忍了。又聽賈母道:“都是鳳丫頭鬧的,我才剛一打頭說了何話來?”寶玉便湊近賈母附耳的提道:“女孩兒盡已去了。”賈母點頭摟了寶玉,扭頭看了鴛鴦,道:“就隻鴛鴦,因伏侍我一輩子,倒叫我還耽擱了他的。我今日豁着竟再賣個體面,索性鴛鴦後世光景隻由着琏兒管着去。這會子我既定了這個主意,憑哪個背後隻不忿我,暗裡還咒了我去,總是我給了琏兒的,還怕他不成?隻當是鳳丫頭孝敬了我一場,我也把他個活人,也能叫他少操心,多歇着享福去。”鳳姐聽此隻心頭亂跳,隻得起身答應了:“是。”未等的鳳姐回了話複隻坐着,卻見鴛鴦早上來,直向賈母前跪倒磕下頭,半日仰起面來已珠淚滿腮!鴛鴦搖頭哽咽不能自持,隻跪着匐近賈母因手把着腳踏,抹了淚的道:“老太太的大恩大德,我來生當牛做馬一輩子也是報答不完的。老太太若真心疼我,願看我好,隻請老太太聽我一句話,若聽隻應了,我隻盼來世還伺候着老太太,隻守着老太太,若底下聽了不答應,便是假為我好了。”賈母忙伸手拉他使起來說話,衆人也面面相觑。鴛鴦依是跪伏,隻搖頭落淚的道:“我原為求老太太,要說的還沒出口的,老太太還沒答應了,我又起來做什麼。”
賈母看着點頭道:“既有話,你隻管說來,隻你說的料也是好的,我便沒有個不應了你的!”鴛鴦且住淚,先磕了頭,道:“當日我發誓這輩子再不跟了哪個男人隻過活去,總也不嫁人的。老太太莫不是忘了?雖說毒誓不見得全應驗,可誰叫我是了老太太的人呢?老太太何曾說一不是一,說二不是二過?我哪裡敢違了老太太的教導呢?我成了什麼人了?”鴛鴦停了說話,卻快速爬近了惜春腳下,先重重磕了三個響頭,又願隻跪着匍回,隻看賈母流淚的道:“望老太太依了我主意,讓我日後隻跟了四姑娘去罷,橫豎四姑娘去了那裡,那幾個伏侍的人指定不能隻跟着到底,所以請老太太答應我,隻由我伺候小姐去,老太太百年之後又豈不少了一樁心事?也能全了我一輩子的志氣。隻求老太太看在自小伏侍的份兒上,好歹看重一回這主意。”說完隻顧跌連磕頭有聲,慌得琥珀等忙上來拉他止住,隻見鴛鴦額頭早已紅腫,卻跪着不肯起。
賈母不覺冷了臉,看衆人一遍,又看向王夫人,王夫人才要說話,那鴛鴦早又撲跪了王夫人前,磕頭道:“也請太太好準了罷!”王夫人因使眼色,琥珀招了手叫人,彩霞等幾個小丫頭一齊方扭着鴛鴦向後頭去,鴛鴦猶隻扭臉向這裡道:“老太太的大恩大德,我縱到了那世裡也是不忘的了。”
賈母半日歎了道:“也隻完了他的心思去罷了。那個生來的牛心,烈性子,我又不忍心強抝了他去。”又向王夫人道:“就請太太和他說了,我老太太沒有不應過他的話的。”說完不覺隻落下淚。寶玉近前笑道:“還是我和颦兒去給鴛鴦姐姐說了老祖宗的意思罷了。”說着寶林二人一起進去。
鳳姐虛驚一場冷汗隻濕了脊背,自知該吃藥了,見鴛鴦決意可憐,也掉下淚來。李纨早叫了嬸母妹妹等一起出去,送他嬸母至院中,看李玟李绮辭了去了,又進來伺候。
賈母便問了惜春,惜春點一點頭因也辭出。賈母淚流滿面。道:“鴛鴦隻替你們盡了多少心,你們不與他一處,實不知他那些強過人的好。到今日卻隻落得那個樣兒,我豈不心疼死。”王夫人點頭也以帕拭淚。鳳姐上前勸道:“四丫頭竟不是一般的哭鬧,又摔碗砸杯子,幾日裡不吃不喝,也沒覺的傷心,隻是惱他執拗罷了。這會子也不犯為一個丫頭淌眼抹淚。可是四丫頭的隻叫的什麼清者自清,又回頭是岸的,各人心願隻求個上好境地,任牛也隻拉不回的各自得了心滿意足,還有說的脫難向極樂,嗳,噱也噱不了的世外名頭,倒是叫人替了他們高興才歡喜呢。”正說着,隻見鴛鴦裡頭梳洗過,面上淡妝脂粉的出來,寶玉黛玉領着。鴛鴦走近複隻叩頭口裡道了:“多謝老太太太太愛惜了成全!”賈母王夫人使起,鴛鴦歡歡喜喜起身上來往賈母側邊,使手輕為捶肩,緩言細語複隻向賈母稱謝。惹的賈母隻顧扭臉觑他果然喜出望外的樣子,隻歎息罷了。王夫人離座站着請了賈母歇下,賈母便叫皆散去,王夫人帶衆人辭了出門。
院中王夫人止了寶林二人送他回房,隻李纨跟着,鳳姐也送了出院方辭過回去。
卻說寶林二人一路往回,走路隻說起鴛鴦的話,寶玉惟有歎息。紫娟秋紋等與幾個小丫頭跟着。剛走至院門口,見黛玉手扶了洋漆門框,一腳才掂着門檻,一手按捺胸口,半日不過檻,隻低了頭瞌目低聲緩氣的道:“心似要蹦出來了,忽疼的這樣。”寶玉一聽驚忙隻往近接扶住,使手撫向黛玉心口處,隻覺心跳急重,黛玉已是滿臉漲紅,額角豆汗!寶玉見狀,刹時驚慌失措,隻急痛得眼裡淚出,口裡一邊叫人傳太醫一手剛欲先抱他進了屋,豈料手才捱着衣帶,卻黛玉倏忽一個轉面,早一巴掌正中寶玉面腮,寶玉隻覺他腕上力氣竟是極大,隻驚錯看着了,眼見黛玉星目睜直,口角滴血的咬牙切齒道:“你是何人?爛了心肝的!想教我死?别隻做夢!”口裡說話隻是伸手抓上來,撲近又張嘴下死力撕咬!寶玉錯愕間躲閃不及,隻被抓咬得失聲痛喊,又要強忍,恍若魂飛魄散,黛玉聞聽寶玉叫痛倏兒仰面大笑,笑聲才落又作了戾色猙獰,看是可怖!近旁跟着的人紛紛驚呼躲閃,黛玉隻聞聲遁形捕向,嗓子裡發出來惡狠狠的怪啞聲,纖巧素手十指彎曲張着蔥管寇丹,竟如狂怒鷹爪般,又兼口裡胡言亂語,全無常日模樣!幾個婆子聞聲過來看此情狀,隻互相會意,齊力大膽近前,幾個人半日鉗挽住了。寶玉孤心落魄,隻覺驚魂未定,顧不得隻忙亂指揮使擡進屋中,就聽黛玉益發狂呼魔叫的,嚷聲響徹院宇,竟如厲鬼尖嚎般。賈母這頭一早聽丫頭齊跑來報告,惜春因住在賈母西邊耳房内,便和衆人攙了賈母驚聞急趕過來。
進屋中見黛玉手腳捆縛,兀自瘋話不斷,婆子使紫鵑等拿了黛玉素用的幾方帕子欲填了他口,也遭黛玉此時瘋咬而不得施。黛玉隻叫嚷道:“我要殺死你!你不死誰去死?我要報仇!”等諸般惡絕話語。又翻滾欲掙脫束縛因力竭而哭叫起來,隻見發髻散亂,熱汗淋漓。寶玉被麝月秋紋小紅三人攔腰抱着阻止,近前不得隻跟着心痛大哭。雪雁站在格子帳邊探了頭看,隻顧張嘴哭叫。正在人心慌亂,見賈母進來,幾個婆子将綁着黛玉的帶子向床欄杆上隻系穩妥,略退開且不敢遠離。
賈母隻聽屋裡哭聲,早也流下淚來,寶玉一見他祖母,撲倒腿下抱住便哭道:“老祖宗,快救救林妹妹,快救命哈。”賈母走近黛玉榻前,伸手稍觸他面頰,黛玉覺出有人撩着,一轉面過來,忽将頭伸出隻呲牙張嘴的欲咬,賈母不妨倒唬的不覺退後半步。黛玉早妝容潦亂,兼雙目充血,蓬頭亂發半遮着星目,寂然乜斜眼看着賈母,半日卻仰面大笑起來,笑罷,又隻咒罵,又張口,呲牙畢齒的神色乖戾。賈母猶記前番鳳姐寶玉情狀,隻心碎異常,索性隻一把将黛玉攬入懷中,怆然祈頌道:“這是作了什麼孽啊?叫我老婆子遭了這冤孽吧,我可憐的玉吓……”說罷老人家癱坐近前杌上,一手捶榻隻悶聲嗚咽的。此時王夫人等合宅衆眷早陸續趕來,衆人當此皆隻怔肅屏氣,心下俱是詫感驚懼惶惑的,因隻幹看着,也是無人敢勸。王夫人兩廂人攙扶着,雙手抖衣而顫,嘴角不覺哆嗦隻念“黃天菩薩”。
須臾又見榻上黛玉象是乏了,自合眼止了瘋狀。王夫人、鳳姐,尤氏、李氏,李嬸,邢夫人周姨娘等正思伺候進勸賈母,又見趙姨娘也來了。鳳姐因請邢夫人王夫人守在黛玉房門外,李氏尤氏、周趙陪着。李嬸因使丫頭請去雪雁房中暫坐下。賈政,賈珍,賈琏等在院中廊下朝屋内觀望,紫鵑雪雁二人跑來賈政腳下,跪伏了哭求救黛玉,賈政細問情由,紫鵑從頭說起,隻泣不成聲。賈政道:“此情莫非和幾年前寶玉所遭的魔魇隻一般的道理?隻是又向何方去尋那樣和尚道士去?”因煩躁搓手,賈珍賈琏正思勸慰,卻見惜春出屋走上來道:“此課略有方機,待我稍為乩蔔,便可知其蠱。”說完叫了紫鵑雪雁二人一同進去。賈琏請賈政抱廈裡坐了,命丫頭打了茶來,且隻等候惜春作法再行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