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說甄家隻在金陵城外二十裡原籍鎮上舊宅門住着,忽見京地故交門第丁眷親來,上下裡隻殷勤款待,酒飯畢,因屋下賓主坐着吃茶叙話,寶玉隻想多知道了甄寶玉的話,哪知甄寶玉卻并未居家,隻深感失望。
甄老太太命甄夫人隻拿出個楠木小匣子來,又使一截尺袱包裹了,向寶黛二人道:“這裡頭原是爺奶奶府裡早年皆給了咱們使的,先前隻要統還了,府裡老太太卻叫暫收着,道是又不等着使。頭幾年聽府裡蓋府後花園子,才巴巴兒打發了人來拿回去一些,如今還剩了這裡這些了。又聽說京城也是雞飛狗跳的,隻怕底下府裡也有用着的時候,趕巧二爺二奶奶隻有心來瞧瞧這裡一派落魄光景,隻順便将府裡的銀子也好捎帶了去。二奶奶放心,縱再過了一百年,咱們也要存着府裡好意借給的這些,那也是我早日便命他們隻密存了老宅子裡的,隻遭了叫抄了,也未驚動了這裡。隻看如今隻敞門淺戶的,便十分想使人送往京裡去,也尋不出幾個中用的人來。二奶奶隻收了回去,也好叫這裡去了件煩心事,一家子也都可安心了。”黛玉聽了隻得應了,紫娟因上前接了甄老太太近旁人手裡遞交的匣子包裹,回了黛玉身後侍立。林黛玉道了費心,甄老太太見已收下,隻歡喜的連道了:“好!好!”因命人将些茶果土物幹菜等打點了幾個袋子,隻叫寶林走時一并帶回,又叫回去隻代問了賈母和家裡諸人好。
寶玉吃了茶,忍不住又向甄老太太問起甄寶玉,甄老太太擺手歎息道:“寶二爺這回要為着瞧他,也是白來一遭,要不怎麼叫人提起來就惱,嗳,倒休提那個小孽障罷了。隻說那些媒人傧相,跑來跑去的上門說下多少好女孩兒給他做親,竟是牛心一概不中意,猜是怎樣?原跟了廟裡的姑子糾扯起來。想那出了家的,原該本本分分守着廟裡才是,竟憑了模樣勾引了人,那也能算是好的?我便不許,他娘又罵又哭又鬧,勸他隻和姨家表妹結親才好,偏油鹽不進,瘋話隻說了一串子,他老子因惱火便請了家法,我一旁攔着還叫打了,直睡了一月天氣,隻說養好了改了罷,卻夜裡偷着翻牆的跑走了,這都倆月過去,也沒個信兒來,族裡各個都叫去尋了,家裡也四處打聽,親戚故人朋友都問了遍,總是白費工夫,他娘哭的眼都要瞎了,如今隻有幹等,看他幾時孝心再犯了,能回來罷了。”寶玉聽了沉思,林黛玉便道了還要往蘇州探親,叙話幾句因告辭。甄老太太見要去,拄拐隻親送至階下,又叮囑了甯早日還京。寶林院中拜辭了,甄夫人送至大門外,見一行人隻上車騎馬的去了。
卻離了甄家此一路,黛玉車裡呆了一會子,便向寶玉隻道了積古人的話須認真聽從,甯可保了萬全的,便提了先還了京去,隻道他家祖茔假時還可祭掃,若京中堂上諸親隻生了變故,竟惘聞不顧才正經是謂不孝。寶玉隻得依他。是以此一番竟隻空勞渝志而返。再不想才棄舟登岸便果聞兇信,更堪賈母未見了說話便岌岌逝難。真叫禍不單行了。
再說寶玉子夜時分聽聞奔喪族人進廟裡,也往靈前盡禮一回,同着賈琏賈蓉賈琮陪衆族丁哀哭宣洩。賈薔等燒紙獻了茶酒畢,隻在兇房隔壁廂房内叔侄父子閑話吃茶,賈政問了坊間的話,賈璜賈菱等見留飯隻辭去。一時賈政使皆各回房歇息。寶玉聽命回來,見黛玉正榻裡頭和衣而卧,隻睡得香甜,才往榻邊坐下,又見賈蓉跟來傳話他父親叫,隻得又來見他父親。
寶玉跟賈蓉進了陰宅院門,賈蓉隻請寶玉走到正堂門外,便辭去回房。寶玉一眼便見門楣已叫幾丈長的滿副白細布襄攏着,正中結着大白紗花,兩端倚門框各垂下數尺流蘇。堂口香案已高點白燭,靈龛前香鼎煙霧缭繞,寶玉見了這樣不由得先進檻,此前東府大喪他是進來過的,此時卻見門頭兩個白紙黑墨書的孝字燈籠尚未挂起。賈母移床隻是在這邊東廂的屋裡,靈案也隻匆忙中拿一張條案布置下,寶玉不知道這裡因黛玉吩咐,也才叫灑掃擦洗過,隻做了布置的,隻暗暗罕異何其神速,且已安好靈位香龛,所以賈政先來伴靈,因使賈琏賈蓉回房暫歇,又命賈蓉傳話叫了寶玉來此。
此刻寶玉近了供案前,見得供案鋪罩了簇新白布,兩邊和正面又垂落了裹着,案下依是白紙糊過的那個燒紙瓦盆,盆内又填了幾縷新灰。案後棺椁處墊闆空陳,也叫白布罩着。堂前兩端張挂着白幡青幔,案兩側略擺插着紙馬箕鬥,兩廂各一溜洋漆椅子,皆搭着陳舊素色青線刺繡椅袱。右手這邊的紅漆大圓柱上,挂着白紗籠着的馬燈,顯得光色昏黃。寶玉見了這裡便不由得難過起來,又往近向香鼎内炷了香,向案旁拿起紙錢往燭火上點了,放入腳下瓦盆内,隻在蒲團上跪了,才抹了淚,便聽一聲咳歎,尋聲看時,才見原是他父親隻在案旁椅上垂頭坐着,因一道素白垂幕隻半遮了,又通體素缟兇服,才來竟直未察覺。
賈政兩掌心扣膝低頭隻坐着道:“叫你來,隻為告訴你個歹話,橫豎家敗至此,歸蹤也是個孽,”話未完先顫聲長歎,接下便将察院不日欲尋拿了寶玉,并有讒言構陷污蔑的話隻盡道出。寶玉聽了不由大驚失色,因跪撲他父親膝頭,叫了聲:“老祖宗!”便捶胸悶聲隻哭。賈政一手撫了寶玉肩落淚道:“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如是做了流難天涯,倒莫若典了國家王法,此為祖宗風脈,今日運數烏江至眼前,非人力可強,隻你的訟題尚為鑿實,必有轉圜之餘,隻是要你受一番委屈了。事已至此,方知當日為父的隻秉怒其不争,一氣之下狠心鞭笞,亦屬屈打了我兒,隻稱了小人奸心。人心叵測,鄙逞事端,至此方知非止一日了。”說罷,早又向靈前跪伏了。寶玉忙也向跪蒲上跪下,仰面看着靈龛上他祖母名諱,隻止了落淚道:“我想又未曾做下隻冒犯律法的惡行醜事,又哪怕往那隻講理的公堂上去呢。父親但請放心,我自知道,我也不怕他去。”賈政輕撫寶玉頭道:“無知的癡兒,為父又何嘗不知我兒素來清白,隻你何曾能料想那樣地境,一經了衙堂,便難免進出了世上惡流之徒彙積之犺髒陰晦處境,豈非痛煞,我苦命的寶玉吓!”說此隻曲肘以掌撐地,涕淚向上磕頭。
寶玉同着磕了頭,卻站起揖着道:“父親多慮。我也讀過些雜書傳記,隻說漢司馬遷遭了皇家那般折辱磋磨,終是一生一記而光耀史冊,隻同那樣人物相比,兒子此劫難也微不足道的。”賈政聽隻擡頭看了,又歎息一聲,隻擺手使去了。
卻不知玉钏聽賈政去了陰宅堂下,又叫了寶玉去父子說話,便叫了彩霞拿了茶窠一起走來伺候,不想才走至窗下,便聽了他父子說起寶玉遭誣陷的話,隻聽的呆了。因顧不得進去伺候使吃了茶,便原拿着暖壺托盤的回來。彩霞隻見他腳下飛快,隻得小跑着跟上,等進了中院,玉钏又拉着彩霞繞了院門油粉壁後,隻向地上放下暖壺,伸頭向照壁外瞧了,隻拉了彩霞手囑道:“好妹妹,我這會子要立刻家去,見了我媽,隻怕竟得了法子能救了寶二爺。你這裡用心伏侍了太太,仔細伺候太太吃藥要緊。太太若問我,你隻說我想我媽了,怕他擔心我,回去隻告訴一聲,叫我媽好放了心,就原回來伺候。總歸你知道隻是為了寶二爺,竟要遭了察院拿去的話,趕我回廟裡來,你好歹任人不能說出寶二爺要吃了官司去,更不能叫太太聽到這個話頭,千萬千萬!”玉钏說隻使手揉眼,忍了掉淚,隻快速除下身上頭上白布挂袱兇巾,因又叫彩霞一起進了大殿,向供台上擱下茶窠,使彩霞暫代收着皓袱,蹑手蹑腳推門進了房中,見王夫人已熟睡,隻悄然向牆角箱籠包裹堆裡拿出個小包袱來,便走出輕手拉上門,隻疾步走出殿内。彩霞見玉钏去了,因向殿門前關門插上門闩,那兩個專伺殿檻外台階上茶爐子的婆子因也在大殿門内兩端牆角地鋪上睡着,見彩霞信手隻代關門上闩,因被窩裡擡頭瞧了,複隻睡下。彩霞輕步向王夫人門前聽了,便也向房門口和窗下這裡拐角處地鋪上坐了,隻将玉钏的皓袱折疊齊整,再掖入枕下,方拉被蓋了睡下。
玉钏這頭走至下院,向後頭那一排抱廈耳房門前停住,使手扣門,口裡輕喚大虎,大虎裡頭聽見便出來問詢,見是玉钏,隻忙着稱了姐姐,玉钏不等他說話,隻使拉馬來一起進城去,因此一晚為賈母守喪之夕,是以皆不敢踏實歇卧,房内一處的人聽聲跟着出來瞧,玉钏便叫那個車把式一同去,車把式也認得玉钏,見他隻催的急促,忙也向牆邊吆喝了駕轅訓騾,三人車馬的隻噤聲出來。
一路上玉钏隻使快些,趕着城門開時,隻早人進了。一時至他家巷口,便另停住,跳了下車,先由汗巾子裡取出散碎銀子給了他二人,使打了酒吃,大虎謝了,玉钏因擺手隻囑了使二人原回寺裡去。
玉钏攜着包袱走向他家門前推開柴門,隻納罕門卻虛掩,閃身進了回身插上門,見他媽已聞聲的出屋,草檐下土台階上站了,正要進院中迎他,便見玉钏早跑近,隻撲入懷中便哭。玉钏娘也忍不住落淚,摟了一手輕撫了女兒道:“真是天塌了是怎麼?”玉钏早抹了淚,隻拉了他媽進屋裡來,一眼卻見原是茜雪在那裡低頭坐着,忽聽聲尋看玉钏回來,忙由闆凳上立起,玉钏隻棄了臂彎挎的包袱,走近拉手道:“妹妹多早晚尋了這裡來?也是聽了寶二爺要吃了官司的話麼?”又按他使回坐着,自向一旁拉過個闆凳也對面的坐下。二人隻互拉了手。
茜雪因揉了眼道:“我前兒來過尋了姐姐一遭呢,知你這幾日裡必要回來瞧了大娘的,這會子也才進來。也不知是遭了什麼孽,好端端一個深宅大院盡抄了還不足,又隻磋磨的人心不甯的。”說的皆捂臉嗚咽,玉钏隻靠了他媽埋臉的哭。玉钏娘勸道:“俗說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這也是沒法兒的事兒。”因止了玉钏,自往桌上打茶上來,茜雪接茶碗謝了,玉钏一氣将茶吃盡,早止了淚道:“隻說主子一輩子的恩典,再怎麼也不能離的,左不過比先吃的略差些,穿好的少些,總心依舊一個樣兒,彼此還是一處厮敬厮授的。憑賴主子度日,在主子跟前是奴才了,可在人前,又得了多少旁人想也想不來的光輝,又有好進益,補貼了使用。日後該發放了,便不愁有了體己保重各人日子長遠的,道理恩典自不必說,如今,也算老天隻給了這道難坎兒,該為主子盡了心,如此才不負了出入那樣門裡一遭,原比世人知恥識大體,通曉節義的,落得也不是了糊塗人人去。俗話說禍不單行,當真竟隻一天不如一天了,越發沒有個指靠了。”停了一回,又隻咬牙冷眼定睛的道:“縱拼了這一條命不要,豁着一身剮,也得死了閉眼才是。”茜雪點頭道:“姐姐也别想的過于厲害的。我也是天天兒擔心呢。自聽了那事,時時隻唠叨,另我家裡的那個日日向街上打聽,可巧昨兒才聽人說,那趙不死的又死咬了寶二爺一口,堂上已是發了簽兒要拿人呢,我得了這話,急得什麼似的,昨兒下黑兩番的來敲門尋姐姐,隻一起好想了法子,不想你叫抄家的同着趕出了那府裡,并沒有先回來瞧了大娘,鬧得我一夜也無心睡覺。主子遭了這樣大難,也是顯我們是個人的時候了,俗說好鋼隻在刀刃上,憑怎樣,總越不過天地良心去。”
玉钏聽的眼裡落淚,握了茜雪手道:“好妹妹,你竟說說,定要咱們得了法子救了二爺隻免去那樣羞辱災惡才是。”茜雪道:“這也不難,咱們一茬的這幾個人心裡總明白,金钏姐姐因惹惱了太太,見要被攆出去,才嫌羞愧一時糊塗自投了井的,那趙不死的偏隻拿金钏姐姐落井的話,誣告下寶玉,指着寶玉要威逼金钏姐姐行無禮,金钏姐姐為保貞潔才被逼尋死的。還有府後頭璜大奶奶的侄兒叫金榮的,還訟告寶玉和饅頭庵裡的姑子智能兒鬼混一氣,道是寶玉淫奔不才糟蹋佛家清淨之地,因并無苦主為證,便叫衙裡人隻攆出去了,人心隻在此時有多險惡陰冷的可怕。隻趙不死告下了寶玉,因牽着金钏姐姐一命,倒要審辦的樣子,三司衙如今隻有訟詞,并無旁證,隻因家敗了,竟隻糊塗發簽要拿人。聽我家裡的說,昨兒下晌已打發公差往鐵檻寺打聽了,隻因寶玉并未在廟裡才罷了。這樣捱了一時半日的,卻好咱們竟想了法兒,我所以隻尋了姐姐門裡等着,算我隻沒白來。”
玉钏道:“怪不得你不知道,竟是昨兒那趙不死的已逼着賈環往察院作了死證的,還說老爺為了寶二爺要□□還打了。所以衙門裡才遣人去了家廟打探寶玉。寺裡那些人背地裡天天混說,也不知哪裡得來話頭,也真真是奇事。老太太才廟裡死了,要是寶二爺再有個事故,可憐太太眼睛天天兒紅腫着,怕鬧了人,藥也減着吃,隻忍着心口痛,太太隻怕再經不得寶二爺出了差錯了。你隻說說,不拘什麼法子,隻要能消除寶二爺這回牢獄之災,下油鍋上刀山也認了。”
玉钏娘一旁聽了這裡,早也落淚隻咬牙恨罵道:“天殺黑爛了心肝的,隻管混嚼他娘的,連死了的也饒上了。我竟也要拼了老命不要他,倒要去撕了那野厹囊的黑腔子瞧瞧,看那到底有沒有心肝!”茜雪看玉钏娘勸道:“大娘不用急惱着,有你老這樣,我倒有了主意,先隻咱們這裡算計好了,堂上指定須去的。”玉钏道:“姐姐先日常道了,在那門裡,别的先不說起,隻寶二爺是最可靠的,辛辛苦苦自小跟了太太,平日寶二爺手裡漫撒的,一些吃食頑的使的自不必說,自小同着一處長大,彼此間總無厭棄,姐姐隻定了一輩子跟了太太去。不想憑空生了事端,要離了,他心裡苦又說不得,也隻好一死完債,又可保全世人眼裡的體面。隻瞧,如今忽刺裡又生了這樣是非來,姐姐縱在那世裡,得知這個話,他為爺死了,卻因死竟帶累了禍事給爺,指不定心裡有多難受,即便是了鬼,也隻落得心也難安了去。”說此又忍不住眼圈紅了,茜雪也掩面以帕拭淚。
玉钏娘聽隻牆根兒站了,仰面對了牆壁的哭道:“我那苦命的金钏那,隻說死了也全了氣性,卻哪裡料到又白白饒上這個孽來,可憐有話又說不得,金簪子掉了井裡,可又有哪個的好來,倒有了天大的禍了!”原來金钏當日和他娘是無話不說的,金钏娘倒不曾正經見過寶玉,隻兩個女兒常日愛說起寶玉的好,便也當了菩薩一般,未嘗稍有猜惑的,此刻已聽知此間情勢,更是比玉钏還忿惱的,且金钏已死,也顧不得許多,玉钏又哭的淚人一般,自是傷痛死去的,又心疼活着的,隻落得垂暮之人使手捶胸淚之難禁。
玉钏走近他媽勸道:“你老也消停才好。正是該商量着,好拿出個正經主意的時候,隻管個個傷心難過,這裡竟跟廟裡一樣了。盡淌眼淚瞎這門耽擱工夫,隻怕誤了救人時辰呢。”玉钏娘聽了玉钏嗔勸,隻使袖抹了眼,垂落倆手彈了腰間時常綁着的皂布圍裙,向着道:“你們年輕,又有見識,竟想了你們的好主意。我向竈火去做了飯來,等吃了飯也該出門去,倒也該往外頭瞧瞧。”玉钏早向汗巾子裡摸出碎銀子和錢來,遞給了道:“這些先去買回菜和雞蛋來,順路再往那家打一斤酒,做頓吃食好養了精神,再辦底下的大事。我包袱裡的隻怕也要用着了,先收了包袱罷。”玉钏娘彎身拾取包袱,進出且采辦應時的顧着做飯。
茜雪玉钏兩個桌邊促膝坐着,彼此說話點頭,搜心刮肚思度半日也就拟妥了,便聽玉钏娘恰好招呼端飯,一時盤盞碗碟隻桌上擺齊,三人低頭隻吃完,茜雪因辭了,臨走拉了玉钏手又隻叮咛幾句,二人相看隻深點頭,茜雪方去了。
茜雪一去,玉钏隻使他娘暫撂下桌上碗盞,娘兒倆略洗漱了,添換了半舊衣裝,便牽手出門來。
母女倆隻鐵了念直闖了三司衙堂,當堂一番周折,終使辯錄陳詞結審為:瘋婦信口雌黃,落井下石,有穢亡者清白,今亡人生母為誣告賈寶玉辯白一二,詳實日前投訟賈寶玉逼□□婢,累其妄死一案純屬子虛烏有,非可沾污行法牍勞之昂昂國體,案本三司會知準予注銷,勿虞聖聽。自此寶玉方才得脫此劫,卻自己連同一家子并不知底裡。隻那日兩個皂隸向鐵檻寺發簽文道:“府衙公務繁忙,賈寶玉應審案由遲後再議。”賴大等聽了衙差文诰,隻叫人拉進來款待了,王夫人更喜的隻打賞一回,方使細打聽真了。
至賈母舉喪日,卯時一刻便賈政帶着衆丁眷舉哀,又有族裡上輩人早也趕來,看着賈母成殓了,寺裡十二個和尚分了兩廂隻在柱後跪着誦經超度。這日賈氏宗親有來的也有不來的,多也為了看這裡如今怎樣光景。
尤氏胡氏婆媳二人院門口接人答謝,傳飯打發一桌桌湊夠了使吃了酒,拿來的祭禮不過表行紙錢香臘,尺頭和米面卻是皆有的,倒惹的林黛玉忍不住落淚。等巳時已到,賴大等查齊了諸丁眷聚了靈堂前,乃女一起男一起的跪叩因拜辭賈母靈位,族中老叟因供案一端站着,拿着祭奠疏文念了,賈政率前供了茶酒燒紙。一應丫鬟仆役皆跟着院中跪着舉哀,隻聽得哭聲震天。靈堂香案後幾個人因始下釘封棺,一家子但聞此聲,皆隻撲擁繞匐近棺材旁放聲大哭阻撓,隻見尤氏人前揉近棺邊,兩手死扣住棺材沿口,隻哭的人事不省,口口聲聲道要跟了去。寶玉一手攬着黛玉,棺後大哭,黛玉頭捱着寶玉肩,早也哭的無聲了。半日方歸了常序,諸丁眷靈前跪拜,依令複叩了三叩,方是完了禮。林之孝等請了邢夫人王夫人帶着衆人入席,陰宅院中賈政帶諸親丁陪着幾個門中叟長和幾個侄孫輩。王夫人邢夫人陽宅院中帶着諸眷陪着幾個門宗老妪媳婦,攏共也就擺了六七桌,伺候端菜端湯拿酒添盞的也盡着各人丫頭小子,連同上夜趕車伺牲口的人,賴家和林之孝家還有周瑞一家的皆忙此一時,直至菜過五味,酒過三旬,那些門宗的便道辭。王夫人因囑了城内的人,使三五七齋的不必辛苦的來了,尤氏送出。這裡酒闌,便又請了和尚吃了素齋,也是小和尚伺候着,等和尚皆吃過,又使原挪去桌子椅子杌子,隻留下兩桌,另行擺了飯菜,方是為賴家等管事兒的吃飯,周瑞家的又叫了平兒鴛鴦玉钏彩霞等也一處吃了。那餘下的人各個捧着海碗,各樣葷素菜填滿了,手拿着饅頭筷子端碗牆根樹下的石塊坐了散吃去,廚下的自不必說,也難一一備述。
隻等戌時來的閑人散盡,王夫人等聚坐大雄寶殿吃茶,因商議賈母棺椁回南歸了祖茔的話,寺裡人多,靈柩早日南歸,也多騰出下處好調劑衆人日計。
正說話就見鴛鴦自出來那裡站着,一手攬着個四方的明緞包裹,邢夫人便問他,招手使過來。鴛鴦拿着包袱上前便:“也是該拿出老太太匣子的時候了。老太太靈柩回南,也隻好我跟了去,也能那邊陪着我父母的,隻求太太準了。”王夫人見邢夫人不說,便道:“這個自然。你也能在那邊暫代了我們守孝。等老太太這裡隻三期過了,再随你跟了回南去看你媽,還是伏侍了四姑娘去。手裡又拿的什麼?莫不是老太太平日藏下的那些?先起來說話罷。”鴛鴦起身向香案上放下包袱,道:“這便是老太太一輩子的體己。原是太太奶奶們忙,竟忘了問起這話了。我也趁着這會子都在,拿出來給了太太,竟不用再操了這心去。”邢夫人便另尤氏解包袱道:“鴛鴦說的也是,剛好趁着都在好說這話的。哪個還沒在這裡,叫人請了來。院門該關了沒有呢?平兒,将大殿門兒先插上。”
尤氏接了王夫人親遞于的一枚小小銀鑰匙,便将寶匣鎖辔上因扣的兩個銀鎖中一個打開,又拿起鴛鴦交出的另一枚鑰匙打開第二把小巧銀鎖,因卸下銀闩,寶匣方開啟,尤氏才半開蓋子向内看時,卻眼前一片晶光刺眼的,隻将匣蓋複扣住了,才又将匣轉了向,敞開蓋來,邢夫人近邊坐着,早伸手向匣裡抓了一把,再看隻将手裡的擺在案上,就見幾個幽漆蘊斂的寶石在衆人眼下隻灼灼生輝。林黛玉早使拿來墊了盤袱的大茶盤來,此時平兒玉钏紫娟等皆回避了。等尤氏半日盡悉隻在盤内陳擺了,果然便見是寶珍翠玉瑪瑙的隻将衆人看的呆了一會子。邢夫人因恃長,隻主持裁決了勻數按房分發了使收着去。王夫人見諸丁眷多得寶物散去,又問了鴛鴦的話,邢夫人隻得拿出手上一枚金戒指使給了去。王夫人回房使玉钏叫來鴛鴦,隻将探春送箱囊使看的他姊妹的信物金項圈也給了鴛鴦示乏,鴛鴦叩謝了出去。
那邢夫人見黛玉在賈母喪事上大出辣手,使的色色俱佳,赢得上下裡一口稱頌之聲,便疑賈母先時隻獨與寶玉房裡許多體己的,日常隻以語試探。
隻說寺裡住局乃初入寺時賴二尤氏為權益安置,賈母靈柩南去後,因行居有礙禮數,便将陰宅陽宅再行調配了住居。賈母靈位隻請在小小廂房中,日裡使兩個小和尚輪班打掃炷香。王夫人見黛玉來請安,婆媳閑話,道了各房共居寺中,見了使皆随和親近的,然不免各懷心計,自難中至今兩月有餘,寶玉房裡因秉孝擔了賈母治喪始起,一并隻經管着一應上下人等日用雜使的,長此以往倒有為人作嫁之譏。
賈政近憂無非監中兄侄,黛玉隻又拿錢使打點通融,邢夫人隻裝不知道,尤氏賈蓉隻謝了又謝。怎奈枉費金銀苦心,刑部終判了賈赦流刑,賈珍充軍戴罪參共戰事。踐刑之日,一家子傾赴灑淚亭送行,因見他叔侄二人抗負刑枷,通身囚褂褴褛蓬頭垢面的,隻此見别又不知來日,竟是比賈母送喪還悲天嗆地,少不得又暗給了解差銀子使路途上行了方便,邢夫人隻難過的又害起了火眼。
再說賈琏自知合家玉字輩數他年長,賈母喪事隻未能盡了長房長孫之責已愧見了寶玉黛玉,更羞于在寺裡依附了混活,隻喜花枝巷那一院房契因不在手上,躲過了抄家時被收繳了去,幸可住居,便燈下告知于叔父嬸母,天明拜辭了賈母牌位,即請邢夫人、平兒豐兒帶着巧姐和幼女芷菁,拉着兩三車家夥,往花枝巷别院去了。黛玉早又将米面柴炭等使拿去了些,又暗給了平兒幾百兩銀子。
尤氏手頭最不寬裕,便也隻好打發文華佩鳯兩個去了,隻留下銀蝶伺候,賈蓉胡氏跟着。可歎甯國府抄了,除了賴大來升等幾個上等家奴應事故隻來周旋外,餘者竟隻有焦大不棄主的厮守着。賈政那幫清客早也做了鳥獸奔散不見,賈政日無侍弄,又拒世外人際往來,常時隻親往鐵檻寺布施耕地看視秋夏收播景象,漸漸的便也赤足踏漿擔荷隻躬耕起來,以為取落甲歸農之意。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