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說王夫人離了鳳姐便覺少了臂膀,自是懸心記挂,因思鳳姐侍孝隻守了門裡,諒也無事能可早些回來。隻等至第二日午後,方見遣去打探的興兒回來。興兒一進殿檻便跪地隻抹淚回道:“二奶奶和旺兒隻叫察院鎖了坐監了!”王夫人聞言一驚,離座站立的問道:“卻是因了何故也遭了收監了?”興兒便将尤二姐死因隻講了。此時王善寶家的、賴家妯娌并周瑞家的因聽了鳳姐的話,齊趕來廟裡問詢緻慰,平兒巧姐正哭的淚人一般,巧姐隻跟着邢夫人與王夫人供案兩端椅上坐着,衆人聽了興兒一席話,隻驚的不敢多說話去。平兒早跪倒,尤氏掩面啼哭。巧姐隻唬的更哭起來。
邢夫人半日冷笑無言,王夫人又愧又氣,見邢夫人向案上磕響着撂下茶杯,隻好站立,因滿臉漲紅。那興兒隻顧回話,一并将鳳姐貪财巧作機關,隻造下犯抄根源的話也盡數傾告的講了。
邢夫人且聽已驚的站起,不等興兒話落,拍案隻道了:“這還了得!竟比那位趙姨奶奶更不可恕了!”因複落座,冷笑道:“我平日隻看他那孝順也未必全心,卻沒個人聽了該問了,到底叫還鬧了禍事出來。我這個婆婆也是白當了半輩子,究竟要怪了哪個去?”幾句話隻聽得王夫人一陣眼花,便要倒下去,虧了周瑞家的在旁趕緊扶住了,尤氏玉钏等早搭手攙了,幾個人便一起扶了王夫人回房向榻上躺下。賴家妯娌見王夫人暈厥,上前又是掐人中,又是命拿來水使灌下,王夫人方漸漸回念,睜眼隻流淚不止,因命皆伺候了外頭的,不用管他。賴家妯娌依命出去,尤氏等坐守,皆隻落淚而已。
邢夫人這裡隻一疊連聲的命叫了賈政來。賈政正在後院樹下石桌邊石凳上坐着,聽賴家弟兄說起鐵檻寺布施地畝年餘庫存的話,見王善寶家的走來道邢夫人請,又聽是興兒由城裡回來,便擱下手中茶杯,向前院來。
邢夫人見賈政進來,不及請坐便指着興兒道:“你隻将方才假冒府裡書信的話,再原樣兒說給二老爺聽了。才叫好呢,就聽是死鼠幹兒隻糟蹋一鍋飯呢!”說完張手請了賈政坐了,又隻鼻子裡哼聲。此刻賴家的已辭了邢夫人去了。賈政隻聽鳳姐又遭牢獄之災,這裡又少了人經管許多雜務,隻咳聲歎氣,正在愁上加愁,忽見門口的興頭頭跑進院報了寶玉回京。賈政聽此隻潸然淚下,邢夫人歎了氣因摔袖回房去。各房丫頭便一湧朝外跑去看詢,一時回來道是寶玉黛玉車轎才離了碼頭正往回趕呢。林之孝便回了賈政道使人往官道口接應,也防着寶玉一行人隻奔向榮甯街倒鬧了笑話,賈政點頭隻使去了。
賈母已知賈赦賈珍一時也隻回不來了,眼下清寒病災日子因心知難以自持,聽了寶玉黛玉返京也無多少歡喜,因鳳姐的話也不敢使賈母知道,賈母此刻隻打起十分的精神,命衆人暫退出,隻留賈政夫婦二人在跟前,囑道:“剛好才來廟裡,探丫頭叫人遠路拿來個獸皮箱,因叫鴛鴦收在我這屋子裡的大箱櫃裡,夜裡我也叫取來的瞧了,原是丫頭那裡使不完的金子銀子。我想既是你們丫頭孝敬的,原該你們收着,憑你們使去,不必問我,我已是不中用的人了。往後這大家子,都望你們房裡多操心着,也該看着那兩個監牢受苦的人,若實在無法解救了,竟不必将金的銀的白花在衙門裡,也該為兒子孫子多作了打算才是。祖宗瞧着呢,興許日後或再好了,若真有那一日,也在我墳前多燒了紙錢,我也知道了這個話,也是歡喜的。”賈政一發難過起來,隻握賈母手止了,又不知如何寬慰,跪倒隻涕淚交流的,王夫人忍了道:“老太太有歲數了,何嘗沒發病過幾回,不都又好起來的,隻安心等養好了,也不作如此多想了。”賈母合了眼搖頭,動了動手指示意使離了榻前,賈政王夫人辭了出來。
邢夫人隻當賈母将手裡的積年藏儲隻屏人暗給了王夫人,屋裡門後的隻聽王夫人回房,便出屋向賈母榻前來。進來便命人看藥,隻親伺賈母茶水,講起他日子艱難的話,賈赦又不知何時能回。隻所幸邢德全兩口隻在邢岫煙處,早也一同跟了薛姨媽回了金陵老宅裡,隻有賈赦日裡挂念,鳳姐看是罷了,憑賈琏等意思去。賈母因許他等寶玉回來,便叫人調停了他包袱裡的金銀給一家子,邢夫人方放了心。一時吃了晚飯,又叫人打聽,直至掌燈時,方聽外頭報了寶玉向寺裡來。
話說寶玉黛玉一路回來已聽了兇聞,等到官道岔路口,見了賈蓉賈薔等接着,又聽了兩房老幼皆隻落腳鐵檻寺,不禁向黛玉哭道:“我哪裡料到,長了這個年歲,隻頭一回出了那門裡,竟再也不得進去了呢!”又擔心賈母和他父母還不知如何光景,隻命作速的趕回。
等到了山門前,又忍不住落淚。王夫人這頭聽報,早人先往出走,尤氏趕着伺候的問了,因請王夫人歇着,他去接了寶黛二人,說隻快步往出走去,銀蝶胡氏跟着。王夫人便守了院門口的等候,玉钏隻得拿來杌子使坐等,須臾便聽人聲傳來,王夫人站起向正門處瞧,院中幾個松明子此時亮着,正見寶玉黛玉拉手的人前快步走入,王夫人隻穿過前院中院間甬路,靠向前院後門的招了手,寶玉秉午路上疾步走中正看見原是他母親,隻獨自跑步前來,等母子相對隻是四目淚水長流,寶玉乃跪撲王夫人膝下,抱了腿便哭,王夫人哽咽道:“你珍嫂子沒同你說了,老太太不好呢,不可竟哭嚷起來,千萬千萬!”寶玉聽了更加悲痛,半日方忍住。此時林黛玉走近,跪地拜福,王夫人忙止他,因兩手牽了寶林二人進院。
原來賈母當日進宮觐見賈妃時,便結下心病,得知寶钗被獻入宮原不遂意,也對賈府心懷怨艾的。自抄家時起至今,心下自知兩府遭了滅頂之災亦非憑空所至,自己乃兩府獨尊泰鬥,賈氏隻在他手裡遭此大難,實難堪此中堅重,方心脾厭食卻又氣力不逮制之,已明難好,痛定思痛不免思起寶玉性情,便始悔自省隻恃尊溺寵,使得寶玉不入學術,常隻内帷厮鬧,才緻使運數間接種下财敗族禍根。
聽丫頭回了寶玉進廟,八旬羸弱病體竟隻杯弓蛇影,情急便直吐出一口血來,鴛鴦等正驚呼的搭手伺候收拾,更兼寶玉未及檻便先喚了聲:“老祖宗!”賈母聞聲卻神色大變,張口時卻心口難對,竟隻啞口失言不能發聲去,隻急痛下驟然雙目皆盲了!寶玉黛玉雙雙至賈母榻前,才見賈母雙目已不能視,二人隻顧仆伏了賈母被上摟擁了,忍不住聲聲兒輕喚,又心痛的哭起來。
衆人早跟進來,見賈母枕上抖着一手欲摸取,先摸了黛玉頭臉,又伸長手,寶玉忙拉了那手貼上面頰,口裡隻叫了:“老祖宗,寶玉才回來,回來的遲了。”賈母忽反手緊緊握了寶玉手,心頭一氣遊絲尚思起寶玉黛玉日後行居所用來,刹時心旌殘敗潰散,隻大瞪直一雙盲眼,唇口現出寶玉二字,念猶未了,枯手忽自垂落,竟已是睜睛而逝,那口角血沫延津隻溢出。一時屋中隻落針可聞,衆人齊看向賈母面目,又聽王夫人跌倒跪地,一聲:“老太太,我的娘阿!”倒猶如舊府雲闆聲了,皆明賈母大限已至,乃一起跪伏了,立時裡外舉哀。又聽前院廂房内傳來鳴磬梆鼓聲,又伴着僧衆頌禱,猶如洪濤暗潮,隻另舉哀衆丁眷倍感戚切,本就流難神魂俱傷,各個隻盡釋悲懷,隻驚動巢中宿鳥也發幾聲怨氣。
隻等賈母移床,因搬挪至陰宅。賴家妯娌早伺候代了冢婦擦洗了,替換了壽衣,白紗床帳罩了箦薦鋪位,床腳下燃起油燈盞。邢夫人近前跪着哀悼,不由透過薄紗帳因看見賈母臉上一張黃表紙敷着,卻分明瞧見這邊眼角,那眼如才咽氣時一樣大睜着,不由哭聲“老太太”,伸手隔了黃表紙将賈母雙目抹了使合着,再哭了幾聲,擡頭看時,驚見賈母雙眼又張開如初,那眼角又隻滾下淚滴,邢夫人更覺悲苦。賈政早也發覺,跪步近前雙手撫合賈母倆眼時,卻隻叫賴家兄弟隻擡回他房中,至于榻上猶不能醒轉。林黛玉也隻哭的氣短癱軟了暈厥,周瑞家的早示意伺候的人兩邊攙挪進殿堂西廂下首睡房中卧榻不省。
所幸隻拿來舊府裡許多白布,賴家妯娌早命各房丫頭隻包袱裡拿出兇服皆套了,幾卷白布也随意速隻裁剪開,又扯了一堆頭布來,另伺候的皆披挂着,登時裡外皆隻一色素白。
寶玉添了兇服,通身重孝,任勸不止,隻是守在賈母兇房中呆跪着。因賈政不支,賴大等隻伺候賈琏安了靈位,布置好靈堂供桌,寶玉賈琏弟兄二人披麻戴孝,隻垂淚往供桌上默默接獻了谷粟茶酒,二人隻忍不住幾番放聲大哭,引得諸眷和仆婦厮從也跟着不時哀哭難禁。寶玉聽了黛玉隻哭的殇着了,方略收了,向靈案叩了三叩的拜辭過,方離了陰宅主屋,先回房看他。
寶玉走入殿堂,放眼環視,隻見得進出來去者莫不白布袱褂披着,腰裡纏一圈素巾子拖如汗巾,頭上束着幾指寬白頭布,綁了腦後隻拖了白罩袱下。又見紫娟肩搭着白布袱子,腰裡白布汗巾紮着,頭上也白頭布綁着,低頭隻站在殿角門邊,便走過來。進檻打量屋内,牆角一架簡榻,倒用了早日裡的榻帳,妝奁等亦屬舊府原黛玉所用,依牆長凳架着木闆,鋪了舊地毯,上堆疊摞積了舊日大小綢緞包袱,直至屋頂。木闆下滿滿塞着書籍。向門又有一張小床,乃紫娟寝褥鋪蓋及枕頭等。與睡榻曲尺的一張木桌子,桌面罩着一截印花尺頭,一張靠椅,椅子捱着妝台,妝台前一個杌子。再看睡榻帳子兩邊鈎子收着,黛玉榻上倒卧,兩眼隻腫的熟桃一般。發髻松堕隻盡除钗翹簪飾,沿額一抹幾指寬白绫斜勒着,在腦後挽紮包了發辮,卻餘下兩頭拖至膝下。青線綴繡的白綢袷褂,白绫裙也隻如舊府喪事所穿,榻前腳踏上一雙繡花鞋也叫白布蒙了鞋頭處。黛玉見寶玉回房,自枕上欲坐起,紫娟早上前攙了他起身,紫娟隻得挪了榻内一條被使黛玉靠坐了。寶玉早近前榻沿坐下,二人拉手又對泣半日,紫娟等請茶方略收了。
林之孝家的早叫人端來粥菜,屋裡人勸着,寶林二人方吃下。周瑞家的房門口站着伺候,見寶黛吃完漱口淨手罷,便拿茶上來。黛玉命紫娟接了茶盤,見茶盤也是舊日所用,不及提起這話,隻使周瑞家的坐,周瑞家的隻向檻沿坐了道:“二爺奶奶請保重要緊,才一路風雨的回來,見了親,卻不想老太太再耐不得這樣事故隻受了磋磨,年紀也有了,便是換了旁人也是個熬不住。不用說,無人不難過,個個隻哭個肝花盡碎的。”說時隻使手抹淚,紅了眼隻接道:“老爺太太那裡也是殇着了,大太太早就想哭,隻痛的眼又不好了。所以還要二爺奶奶敢自保重,如今隻多想後頭的事兒才是,二爺奶奶少不得掙紮些。”
黛玉被枕上高靠扭頭看了先道:“是了,怎不見了鳳姐姐?”周瑞家擺手的歎了道:“我也才聽後頭廚下人混說,琏二奶奶犯下些事兒呢,聽是前兒後晌,才捕快由廟裡隻拿去衙門裡了,現隻在牢裡。太太竟不能多擾着,我所以隻來和二爺奶奶說兩句。”黛玉聽鳳姐受苦,又以帕拭淚,寶玉因勸了止他。
周瑞家的張了張嘴,半日道了:“二爺奶奶吃茶罷。我想說呢,就是老太太的話,隻來和二爺奶奶商量了,也好叫他們辦了底下的事兒。”黛玉見他欲言又止,早明其意,隻點了頭,緩聲緩氣的道:“周姐姐既來尋了我,想也見老爺太太如今也不能叫多勞神去。且甄家又還了舊賬的,周姐姐也比人知道了隻在我手上。你這會子特問起老太太的話,想也沒告訴了人去,也少了許多是非口舌。我也隻好将府裡舊賬分撥出來,隻用在老祖宗大事上頭了。隻我想明兒起老祖宗的事兒,還是須問了珍大嫂的意思,歸蹤到底,珍大嫂是族裡管事的,資曆厚,道理也比我須強些。”周瑞家便伸頭低了聲兒的道::“二奶奶拿着還不跟太太拿着一樣兒的,我還同哪個嚼了這舌根去不成?倒越老越活成了反叛的。二奶奶隻管放心,料無有那樣大膽的人,背後隻敢混說。我早聽人說了,竟不用提起珍大奶奶的話罷,好端端遭了抄家禍事不算,竟隻叫将東府裡還撸掃的柴禾棍兒不剩,虧了幾個姨奶奶隻散盡各人包袱裡的,才不落了遭發賣去。倒是我們西府還好些。才晚虧的賴家的早預備了拿着包袱,要不珍大奶奶連各人孝衣皓服都沒得穿,我看二奶奶還是原先在府裡穿過那一身兒呢,那還是東府太爺出殡日,我見過二奶奶就穿的這個,還簇新也合身兒。聽這會子,珍大奶奶正拿原府裡搬來這裡庫下的白綢布,隻為自己和跟前幾個人趕縫了皓衣素裙的。那會子舉喪,見各房丫頭拿了皓衫白褂的,幹着急,才看賴家的叫了大太太房裡,隻伺候給大奶奶和小蓉奶奶添換了皓衣,那也不過是賴家自己家裡用的,樣子也舊,粗缯麻布褂子罷了,那丫頭姬妾的,還不跟底下人一般,胡亂包了頭,隻搭着白布馬甲,腰裡再拿了白布汗巾隻挽着。”
寶黛二人聽隻相看歎息一回。黛玉道:“多謝周姐姐費心,甄家的話我自會告訴太太去。我這就去見了兩位太太,先聽太太個示下。”周瑞家早站起道:“我伺候了奶奶去。紫娟雪雁,趕緊上來攙着二奶奶。”又向寶玉囑道:“二爺也該尋趁着,趕空歇歇兒就罷了。”黛玉早向紫娟示意留守房中好看着寶玉,周瑞家的伺候,雪雁扶着黛玉出來。
黛玉才出房門,就見鴛鴦紅腫着倆眼圈,尋見黛玉隻迎着跪了,兩手隻環抱着個大箱囊。鴛鴦道:“這皮囊是三姑奶奶差人送來給太太的,才老太太叫太太收着,太太還沒顧着拿,就……我拿來給了二奶奶,也好二奶乃奶便宜行了底下的大事去。”周瑞家的早使鴛鴦起,彎腰低聲道:“你也糊塗着,這裡人多眼雜的,竟拿出來這個,隻管混走動起來!”黛玉使鴛鴦将囊箱交給屋裡紫娟,紫娟門口看見,早接了箱子隻掩了門,回身往榻下塞入,見寶玉歪着已睡着了,便拉開錦被伺候使蓋着,又褪下靴子,隻輕聲尋看了包袱,拿出香點着了,便自向床上也歇下。
黛玉正要向王夫人房中,卻見門口彩霞門裡探頭隻指了對過門扇,便會意賈政隻在房裡歇着,王夫人正在邢夫人房中,便穿過殿堂兩端紅漆圓柱,尋向邢夫人處。
周瑞家的先進内報了,伺候打起青布印花軟簾,請黛玉進。黛玉進檻果見二位夫人一處隻在榻沿坐着,皆渾身隻着皓服素裙,頭上白紗挽着發髻,齊額斜勒着白頭布。鴛鴦跟着進來,同黛玉一起向上問了安。王夫人張手使皆坐着,鴛鴦不敢坐,因退步椅後站立。邢夫人道:“林丫頭跟寶玉一路回來受累了,又隻不得大歇,老太太在府裡時,也是最疼愛你們兩個,說不得憑了孝心過了這回大事,我便心疼你們年輕,原該多些自在才是,隻是如今又哪裡得了許多便宜處?且老太太忽刺裡殁了,還挑了時辰去?這會子了,聽你才不好了,又趕着來見我和你太太。”又吩咐道:“将桌子上我吃的紅糖,給你們寶二奶奶沖碗開水喝。”平兒答應着,向桌上拿暖壺倒了滾水,又向成窯罐内使烏木勺挑了幾勺紅糖,攪進水碗裡拌了幾下化開,遞了黛玉使吃,黛玉接着謝了,向椅旁小條案上放下。王夫人使帕揉眼,歎了道:“鴛鴦跟彩霞須發了上等封才是。老太太後限幾日裡,虧了你們屋裡幾個人,不黑不白的伏侍着。颦兒,請了鴛鴦坐着。”黛玉站起便向鴛鴦福禮謝了道:“我代太太和爺們謝過姐姐了。”鴛鴦忙着還禮,見黛玉撫椅子,忙向椅上坐着,又忙告了座,黛玉方回坐了。
王夫人又命玉钏拿茶給鴛鴦,因接了邢夫人給的封包使給了,鴛鴦站起接了彩雲遞來的封包,又叩謝了,黛玉使他原坐着,因拿起案邊糖水盞吃了兩口,聽王夫人道:“我很知道你們來見了的意思,才吃飯時我跟你們大太太也才商量了,已發了些錢叫你們珍大奶奶裁奪着,給了下面的人先采辦了紙馬香燭燈油諸事。二老爺是不管的,也隻是由咱們娘兒們經管了去。”王夫人未及說完,便見鴛鴦離座隻跪了磕頭道:“我跟着二奶奶進來見了太太,隻想太太聽我幾句話,我想老太太原在府裡,無日不是威風八面,事事隻在人前,原一輩子享福是享慣了的,不承望偏應了這個地境離了去了。老太太最後一遭的大事,隻求做的稍許像個樣兒來,隻不可過于清簡了去,莫若連我有日死了,也隻閉不上眼了。”說隻磕頭,哽咽難擡。王夫人聽了忍不住落淚,邢夫人隻暗怨鴛鴦多事,聽隻是不讓活着的好活了,倒盡顧着死人的理。便命平兒道:“平兒,帶了鴛鴦回了你們通屋裡去叫多歇着,再叫人給伺候些熱湯熱菜的吃了,不要再鬧得添了七病八歪的,才饑荒呢。”平兒走近拉鴛鴦使起,鴛鴦跪地仰面隻看王夫人,見王夫人隻顧抹淚不說,便爬起使倆手捂臉隻哭跑出了門去。
黛玉止淚道:“我來也為說說心裡話,趕上老祖宗這一回的大事,我隻請太太且撒手,憑我們盡了這一遭兒心去。萬請二位太太好歹成全了,我替寶二爺謝過太太了。”說完便要跪了,邢夫人早上前挽他止了,道:“這本該是上輩兒人的事,竟叫你們孫子孫媳越了盡孝心,這也是家敗鬧的,也說不得照規按俗的老話去,我們又不能駁去你們房裡這樣癡心孝道的意思,隻又要受累了。”王夫人見邢夫人說了家敗隻拿眼看了他,便隻掩口,有話也不好說去。
黛玉謝了依命坐下。房外尤氏早問人查檢了各處燭火,并靈堂伴靈的話,因使賈蓉守着,先叫賈琏回屋歇下,過了更點再換了賈蓉。又聽銀蝶道了邢夫人房中燈亮,有人進出,便走來殿下伺候,隻在椅上坐歇,佩鳯隻跟着,尤氏使他蒲團上坐了。忽見鴛鴦哭着跑出殿去,便輕步近門邊站立隻伺候,周瑞家的門内隔簾見尤氏示意噤聲,隻好緘口。正聽邢夫人命請了尤氏來,尤氏忙進檻福了兩福,道:“侄兒媳婦伺候二位太太。”邢夫人使坐了,道:“珍兒家的自來伶俐,這會子也不歇着,幾時就在外頭伺候着?快收了罷,别惹得人皆又難過起來。老太太自營裡人進了那府門,便不好受,也忍了幾日了,這一去,焉知就不是隻脫了受苦,也該替老太太成全成全,這個話也隻咱們娘兒們一處該講了,也不過為着少些傷心,各自多保重才是。”平兒端了茶盤過來,邢王二人拿杯,又請尤氏吃茶。邢夫人吃了口茶道:“林丫頭特來求了我跟二太太,隻要擔缸了老太太此番大事,我們也放手使他曆練一回,少不得你這個作嫂子的須幫襯了才好。你立刻向他們說去,一應裡外諸事隻憑林丫頭處置,叫他們隻聽了調停周全,若有話隻等喪事完了,方許來這裡說。”尤氏領命的辭出。王夫人道:“如今也不必依着原先的規矩,該操心的盡着辦去,不用管這裡。”邢夫人也忙道:“你太太說的很是。你們才遠路回來,又未好生将息,竟蠲了早晚立規矩使得。”黛玉見已這般,隻相機辭了回房。王夫人又和邢夫人說了向族裡人報喪的話,便也辭了回屋歇下。
黛玉進屋命雪雁門外守着,等王夫人回屋隻報了知道。紫娟伺候洗漱了,寶玉混沌一覺醒轉,也一起盥洗一回。黛玉便說了鴛鴦的話,二人不免又落一回淚。黛玉知道接下有人來這裡回話,隻使寶玉榻裡頭歇卧,又聽雪雁進來回了王夫人已回屋,因使雪雁紫娟二人替換了歇着,紫娟便落下小床隔幔,先依命展開被枕的睡下。黛玉靠了被垛隻榻邊歪着,命雪雁向外頭殿内端進大托盤來,又向殿檻外爐子上坐的水壺裡給暖壺添滿滾水。雪雁依命向桌上擺好茶事,将燭盞挪至桌邊,又取出書冊,使黛玉覽閱了解悶,黛玉看了一眼,先使他叫了平兒來,雪雁答應了還未走出門,便聽幾個男聲哭嚎,一路隻過院子,向偏門進了東跨院陰宅賈母靈堂那裡去了。又見林之孝家的進來,黛玉見來便問起誰來奔喪,林之孝家的回了是賈薔賈芹幾個族丁。寶玉早下地套了靴隻道過去看了,便加了皓服的出去。一時便隻聽那裡隻一片哭聲震放,衆親丁和着奔喪的隻顧嚎啕悲怆一頓,寺裡聞者無不落淚。
黛玉忍淚使林家的坐,就見雪雁跟着平兒進來,才要說話,又見賴二家的也進來,黛玉起身請賴二家的坐,賴二家的告了椅上坐了。平兒向小床沿耽坐,又使林之孝家的杌子上落坐。雪雁遞茶使幾個人吃,賴二家的問了林之孝家的,便要說起賈母棺椁的話。黛玉榻沿坐着道:“太太手裡有的隻在我這裡,太太們接連的吃心,隻不可再多擾着去,我也隻是替太太操了這個心罷了,這裡的話還須和珍嫂子說說。”平兒道:“我才在珍大奶奶房裡,雪雁叫我來,我也請了大奶奶,珍大奶奶隻道乏了,又道多了人又攪了二奶奶這裡,所以竟不過來。”黛玉點頭道:“我這裡現有銀子,竟先給了平兒,叫拿去隻問了珍嫂子,預備明兒再有支取的,隻列了單子罷了。也不必因為如今一切簡陋了,倒拘束的隻要儉省的,族裡人有心來奔了喪,也想瞧了老太太回首究竟這麼着。我隻想恐怕起更後也不能早歇着,須先将陰宅那裡的大靈房認真擦掃了布置起來,防着明兒門宗再來人祭奠。明兒趕早的将各樣兒炸供活獻隻添擺了,才晚隻是太緊湊,隻是依着規矩做個樣兒,倒在那頭廂房裡用了小條案擺了靈位,暫供了幾樣谷粟果點。還有要緊的大物件也要早早置辦了規放。酒肉茶果菜蔬,還有紙馬箕鬥幡旌紮糊的小人,該挑起的白紙燈籠另炮仗火铳等該須有的一應皆早采辦齊全。廚下米面豆醬柴炭現有的你們報了來,再估摸着叫人拿錢向外頭買回的填補了,盡着這幾日連同喪宴日上下吃用,等過了再計較去。短了人手也該叫人叫來這裡近處的人來,族裡指定有人來,須幾張大桌子椅子這些,預備齊那一日用場才好。門面的話,也隻盡着陰宅正經靈堂布置,中院和兩廂跨院住着府裡出來的人,也須點綴着白紙燈籠和門頭挂挽了白紗流蘇去。前院有僧侶叫禁圈着,寺裡大廚房隻喪宴日使用,咱們聽隻在西院陽宅一間柴房裡撮弄了個小竈火,能使跟了來定了的人有的隻擠在後院抱廈那間耳房屋裡。連珍珠姐姐、珍嫂子身邊的文化佩鳯兩個,還有鴛鴦琥珀姐姐,如今也隻擠着在一個屋裡打了通鋪的,太太隻稱了作通屋,隻虧了這裡的寑褥被服倒還有限。”說着命雪雁取了包袱,拿出幾張銀票給了平兒,平兒接了掖着,請黛玉吃了茶,
黛玉道:“我啰嗦了這麼一席話,你們也不要笑話,這也是我父親回首那年,我回蘇州老家見過的,隻照着瞧見的,現趸來這裡噱噱罷了。就請賴嬸子和賴二伯說了我意思,請他早些将老祖宗壽材置辦下。”賴二家的的早向林家的暗隻吐舌,見黛玉說完,擱下茶杯道:“寶二奶奶有這份心,可說什麼呢。如今也不說拘着,倒做了叫人瞧不過眼,也不敢因為手裡寬松些,竟也漫撒的。才老太太移床,珍大奶奶已尋了我說了,現前院門房靠牆那裡,拿了草席包着的竟是東府裡下來的老壽材,早年的老棺木,也不差,先給了老太太用了,歸蹤百日後,還須搬了靈柩回南歸了祖墳去,等到了金陵厝靈到日子,再置辦了好的棺椁也是四角俱全的話。”黛玉點頭,賴家的便起來道:“先叫人立刻開了正經靈堂去,再有就是明日午後,請了兩個和尚念了回魂經,将老太太才住的屋子拿酒灑了,請了魂兒進了靈堂後。好叫琏二爺搬進來住,也能伺候着大太太。一會子打掃靈房的人須叫給做了夜飯,叫竈火裡給二奶奶這裡也做一份,二奶奶也吃些便好安歇會子,也防着勞乏了倒是正經話了。我們先去靈堂那裡瞧瞧,早起便叫人來請二奶奶驗看。”黛玉道了費心,因起來送出,賴家的和林之孝家辭了走出去。
平兒見他倆人去了,道:“到底是管事的老人,講個話出來隻叫人信伏。二奶奶才說的那些,我須向珍大奶奶也再趸了噱去。底下回了房内,隻怕還得伺候琏二爺洗漱茶酒,我們奶奶的包袱匣子裡的,還得拿些由着二爺打點衙門去,也由不得我深管,如今隻一提了銀子來,倒如早日提起了何等稀罕的玉石瑪瑙似的,我隻掖着二奶奶給的銀票,心也隻安甯不了的。”黛玉歎息一笑,請平兒吃茶,平兒自取了杯吃了,道:“寶二爺這會子都在老爺跟前,我先去叫了飯菜來,二奶奶吃了也早歇着。老太太發喪,自有下面的人鼎力操持,奶奶隻管多保重要緊。奶奶既托了我擔着來往賬目的事,又有珍大奶奶隻一肚子經緯的,凡事我必回了奶奶的。”黛玉謝了,平兒因辭了去。
紫娟小憩一覺醒來,床上坐起便喚雪雁,雪雁答應了,向門外沐盆淨了手,擦了擦臉,掩門便過來向被窩裡睡下。紫娟下地先去洗了手,收拾了杯子,拿出房門向殿檻外叫人洗了,回來便勸黛玉也睡會子,黛玉和衣歪了榻上,頭隻捱枕才覺乏了,閉了眼便打起盹的朦胧入睡。紫娟拿出毯子又伺候罩了黛玉身上被子,捏起桌上小剪剪了燭花,向龍紋鼒内添了安息香,也靠在椅上輕手倒了茶吃了,便聽敲門聲,忙輕輕拉開房門,先示意小聲,見原是廚下使端來飯菜,因叫先擺在外面大香案上,便使去了,再自己蹑手蹑腳一樣樣兒的拿進來,擺在桌上,忽見寶玉回來,忙示意小聲,寶玉便輕聲兒的走到榻邊才坐了,又有他父親命了賈蓉來叫了去了。紫娟見去,換了沐盆陳水,便索性門邊杌上坐着,虛掩了門,備聽門外響動。
黛玉夢裡憂悶喟歎因醒了,啟目猶見燭光,不知何時,被裡轉身,便見桌旁燈燭搖曳,燈光下盆碗盤盞裡盛着飯菜羹湯,門邊紫娟一回頭見醒了,忙過來扶了起來,向暖壺裡倒水入茶杯,伺候黛玉吃了茶。黛玉知雪雁正酣睡,便下地走出門外向沐盆内盥手,紫娟一旁拿了巾帕香膏,黛玉擦了手,摳了香膏搽手進來,便小聲問起寶玉,紫娟回道才回了房裡,不及坐下,卻老爺使人又叫了去了。才低聲兒的說了幾句話,便聽的隐隐雞叫,黛玉指了指桌上飯菜,招手紫娟往前,因耳語道:“拿了大殿門口,自己茶爐上熱了好吃。”紫娟也耳語道:“又沒個鍋子勺子鏟子,怎麼熱法?不如我尋了後頭去,叫人仔細弄好了罷。“黛玉道:“也沒幾個人由着使喚去,這會子那些人隻睡得昏天黑地的,又不想攪了人睡覺,又不能白餓着,不如這裡搗鼓了罷了。”說隻便授紫娟一番,紫娟依着先将湯缽子裡的湯水拿筷子蓖出了,再把幾盤子裡的葷素菜肴和着缽子裡的豆腐,向爐火上使燒熱了,等燴的菜滾熱,拿回來複分撥了幾個盤中,使水沖涮了缽子,再将幾個碗裡的白飯合了缽子裡也向爐上煎熱了。紫娟半日做好,正使黛玉先吃着,就見雪雁床上坐起,隻長伸兩胳膊口裡打哈欠的道:“我就聞見香呢,怎麼還不見寶二爺?”話音才落,忽見半開的門口處,一人隻站着,細看原是寶玉,忙下地拉門使進來,黛玉早撂下筷椅上站起,因見了寶玉神色,不由一陣心酸,隻好忍了使坐了吃飯,寶玉榻邊坐着,自使筷搛菜接連吃了兩碗飯。紫娟烹茶上來,寶玉隻呆坐吃茶,一時要了熱手巾擦了,隻自除了靴,紫娟伺候脫了袍褂,便向榻裡睡下。黛玉見了寶玉這樣,隻忍不住落淚,又不想使看見,紫娟隻伺候梳洗,各個端整了素白兇服,且等上房打發人來叫,再齊向賈母靈前供獻早茶飯。
不說寶林二人才回來,因得了上房話隻比人安閑的,鐵檻寺裡早也各個忙起來。邢王二人二人晚睡早起,摔衆丁眷向靈位供了早飯,複舉哀一番,向大殿裡一處隻吃了早飯,叫賈琮賈蓉守着靈堂,防族裡來人。尤氏等請邢夫人王夫人飯後暫歇,便和黛玉殿下坐了。尤氏道:“原該請你向那些人說幾句話,賴家的又尋我說,隻看眼下境況,不用奶奶費心,底下的人,能跟了來的,自會用心仔細了各自手裡的差,這可省了你許多事。還有早起太太又道報喪的話,那半夜裡賈薔并沒見報喪人去,還不是趕時的來了。該來的自會來,不來的請也請不來呢。老二又叫薔兒芹兒兩個往他房裡睡覺,賈璜賈?賈菱賈菖賈鸷芝一隊人,不過昨黑來叫賈薔兩個專意趕城裡外的撺掇來的,來點個景,飯也不吃,隻和二老爺坐了會子,便走了,打量着還吃窮了這裡呢。他們還來?竟是那日這些人倒來了二三十個人,伺候了你們那邊門裡拿出了許多家夥來,還套了自家的馬車柴車的。你沒見你跟太太房裡如今那些包袱寑褥,還有二老爺屋裡的書,多虧了賴管家在裡頭一心搜羅,族裡這些老少爺們兒,門口隻伺候拿車十幾趟的來回搬挪,要不,還不知多饑荒呢。竟還有庫裡許多綢緞尺頭,米面柴炭,你隻沒瞧見,真真如是營裡押運糧草一般,平日裡不覺着,隻一積攢了兩三日裝了搬挪,才覺是個大大的陣仗。我先進的廟裡,和幾個男男女女的,才伺候暫糊弄下幾房歇卧處,又叫他們向寺裡大廚下搬了鍋子,一盞茶工夫已撮弄好了個竈火來,立刻盡着拿出的米面幹菜做了飯使吃,又沒幾個人好好吃。虧了咱們門戶大,出了事兒,也好有門裡的人一力幫扶着,才是傳奇呢。”黛玉吃茶道:“這竟是奇事,還給我們留點子過日子的物什,必是有人提另照看了的。我聽寶玉說過,我們才近了城郊的路口,原是管家和族裡幾個人去接來,想是昨兒黃昏跟了進廟裡,早也瞧見一家子舉了喪,大約才回去隻又叫來了幾個人,方同着奔喪來的。我想着三服内自然該報了去,來不來的在他們,若這裡不去人,也不合情。”尤氏道:“才說了那幾個隻回去了,自然也等同帶了這話的,何必多此一舉。又沒有多少人可盡着使喚。”黛玉道:“這可是拿着抄了家的行事糊弄了去。”說了歎息。尤氏道:“昨晚你叫平兒拿了兩千的銀票給我瞧,我卯時便叫丫頭給了林之孝拿去了三百,隻叫多買了雞鴨魚肉,如今天氣也冷起來,吃用又不怕還爛了去,隻早定了日子,也好早派人送了老太太梓宮回南去。這裡想還須住上一年半載再說了。請幾個和尚先往靈前超度,看他還講了價去不成。”黛玉道:“夜裡賴嬸子還叫幾個僧家往老太太住過的屋裡念經,道隻去了魂兒,好住人。有可安置的屋子,也算多點子便宜處。”說了歎息。尤氏便使銀蝶向院中叫人,一時李貴殿檻外站着回話,尤氏便叫李貴向前院見了主持,問要幾個和尚來誦經。李貴忙應了去了。這裡幾個人見去,隻伺候尤氏黛玉回房。
原來當日寶黛一行人往蘇州去時,寶玉早定了必要走經了金陵,好順路去了甄寶玉家中拜會一回,是以到了金陵,一行人便先向店房裡住歇,使幾個人城中打問了甄家所在,所幸隻一日的工夫便隻打聽真了。此日便使幾個人跟着,叫了馬車攜厚禮徑向甄家門首。因一路上也大約聽了些京地風雲,豈料甄家見來也道起京城新聞,便隻覺大事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