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說寶玉黛玉二人伉俪情深,侍孝安居莊寨,逢春結伴踏青,踐秋遠觀打場,隻曆練“雞舍茅店月,人迹闆橋霜”之郭野鄉趣。又隻見家院中奶娘攜着幼子撒跑,口裡隻“祖父”“祖母”的歡叫,
時下趙姨娘病死,賈環草草掩埋了,隻向鐵檻寺投靠賈政,方知他父親已搬了寨子裡住,因邋遢着尋來。王夫人見可憐,便使回來住了。賈環隻拒入廳堂,吃飯也隻在他獨住的跨院偏廈裡。賈政便使往村中私塾上學,卻隻趁空跑去賈政務農的田間菜畦幫務鍛煉,時将大書房書冊拿回房中,自己玩味。
說話之時又見當值賈母三載忌辰,此一祭日過了便除了守制,是謂出服。諸族人不請自是一家家趕來會聚鐵檻寺。賴家與林之孝家早幾日便依命帶人來廟裡布置,又請過牌位,隻在陰宅那裡設了供案,叫幾個僧侶誦經超度。李纨先一日早起便過來看了,至在尤氏屋裡吃了午飯,見諸事已妥,便辭了回寨裡,向王夫人等回了話。
此日黛玉寶玉伺候王夫人賈政早早的便過來,寨裡因留下李纨賈環看門,李宮裁便使賈蘭跟來。尤氏等簪穿皓服素缟在山門前接入。至廂房内請賈政王夫人上頭坐了,使賈蓉代往供案上炷香焚化紙錢。銀蝶端茶上來大家吃着。忽聽族裡叟長來了,賈政忙去中院門口接着,請入偏廈陪坐閑話。王夫人也便往另一處廂房内陪了族中幾個老婦女說話。尤氏見隻有寶玉黛玉在屋裡,便向黛玉緻謝道:“倘不是你早日裡又叫人拿來錢給我,又打發人過來,單憑我這裡幾個人當真不知道如何采辦布置去。”
黛玉笑道:“老祖宗原隻在榮國府過活,自然是老爺太太該操持的,大老爺家裡又是那個樣兒,說不得就隻我們家擔缸也罷了。大嫂子幾日裡也是受累了,我還得謝了嫂子呢。”說話早起身福了。尤氏忙走近挽了道:“如今還謝的什麼,不拘誰耐煩盡點子心也份該。”說話紫娟解開包袱,隻請皆換穿了素袱孝巾,幾個人才穿戴罷,就聽是賈琏來了。寶玉忙撂下茶杯跳下杌子走出去接應,賈蓉胡氏也跟出去。
尤氏便附耳向黛玉道:“就聽如今他在城裡,也算寒噤的。我上回去看望了大太太,聽柳五說的。冬日裡大雪隻掩了房檐台,他出屋門見院裡積着尺厚的雪,便使叫人來掃雪,因不來,各人竟親去後院叫那人,卻叫的那人在屋裡炕上裝睡,再喚隻不理。因堵氣自己拿起掃帚隻掃雪起來,掃了前院掃後院,又掃了門口,丫頭勸也不停手,幾個人一起隻将裡裡外外雪掃盡,手早也凍下瘡了。那樣一個無理還強過三分的人,誰知也有今日!”黛玉道:“真真此一時彼一時了。”尤氏道:“那年為着尤二,竟不是白白欺辱我一場。在我這裡隻要足了強的。”黛玉歎道:“嫂子還提起舊日的話,還多想着往後日子罷。”尤氏一笑道:“也是了,眼下還顧着跟哪個記了仇去?”正說着,就見豐兒尋進來回道:“太太因病着不能來。就隻二奶奶平姑娘和琏二爺來了。巧姑娘隻叫在家裡陪太太呢。奶媽也帶着姐兒哥兒倆守隻着家裡。”才說完就見平兒一身皓袱穿戴着進來,尤氏隻拉他坐着,三個人因又說起小兒的話,尤氏才使奶娘牽了賈蓉幼女來使瞧,便隻聽一聲尖嗓扯嚎的悲聲哭起,幾個人不妨倒唬了一跳,黛玉道:“這是琏二嫂子聲音。”平兒隻站起看尤氏黛玉兩個。尤氏使将姐兒抱下去,隻覺忍不住,遂使帕子捂了嘴,便疾步的出去,黛玉平兒也隻随後跟着,也要往賈母牌位前哭喪起來。
至靈堂,一眼便見鳳姐當堂跪着,隻涕淚并放,口裡隻“老祖宗”念叨着悲号。手邊成沓的紙錢紙糊袍服鞋帽,那紙錢早叫鳳姐隻捶打的四散,滿地皆是。平兒豐兒上前一一撿起歸了供案下燒紙盆裡,早點着使焚燒起來。
林黛玉乍見龛穆靈堂牌位,又見熊熊紙錢火化烈焰,心裡不由一陣觸傷酸痛,早仆跪了,挪膝捱近供桌側首,兩手扣了桌沿,額角遂抵了雙臂,合着尤氏等哀哭傷恸隻一起大放悲聲,心裡隻悲賈母自來疼愛他二人,卻不及見了幼子,又合着家敗才難中離世,尤其哀絕。
一時驚動王夫人隻帶頭,那些來的女眷男丁皆隻聚攏了陰宅院内外,隻見白汪汪一色的人隻一片的哭聲。
鳳姐裡外隻素缟裙袱,頭上一副大白绫裹着,幾番哭的仆倒,隻跪着猶哭不止,幾方白色手帕也擦拭的因丢棄了地上。一時賴大主持了祭奠,使丁眷左右分了昭穆展大禮叩拜供茶酒祭獻。賈政供案前奠酒,賈蘭賈琮叔侄二人焚燒箕鬥紙馬等諸人拿來敬奉之物,女眷又隻放聲哀哭一回。案首殡儀念完疏頭,高唱祭禮畢,猶有門宗叟長老妪輪番祭灑焚香禮拜,隻等過了兩炷香工夫,方漸漸散盡,卻鳳姐在祭禮時忍着,此時見衆人皆依序退出靈房,往下處吃茶閑話,等底下吃了酒飯,鳳姐隻更添悲絕。思起原是巧姐方使他在賈琏身邊住着,卻早已恩義全無,連一手哺養的庶女芷菁也不許招惹了。鳳姐隻看賈母牌位才覺溫存,卻天人永決甯不斷腸!黛玉平兒左右拉他使起勸止,鳳姐更嗚咽的五體投地越發絮叨的哭聲見高起來。
賈琏聽了,因走來看視,見鳳姐早已失聲,卻嘶啞哭嚎的氣短神迷。賈琏甩袖道:“想是如今無有老太太庇佑,作威作福不得,方才自哀自艾這般。打量城裡城外的同宗,哪個還不知道原是你害的賈家倒了,你王家還不是一個樣兒?老祖宗若地下有知,還願隻見你這會子這裡點眼?我隻替老人家不值!你背負尤二姐一條性命,老太太在日已叫你糊弄了去,你的眼裡隻一概沒人,背地裡野馬一般隻圖自己受用餍足,活閻王似的,原萬事不求人的,又做出這樣腔調來,叫誰信?外頭今兒來的也有你認識的,單等你這個二奶奶開席吃酒呢,二太太你不去伺候着,還等着哭夠了,再吃了老祖宗供案上的炸獻果子去?我隻替你臉紅!”說完擰身便走出。鳳姐聽賈琏一番話,隻長流一雙眼淚,心裡歎了,隻收了傷心,半日腿也早麻了,因跪步向前,扶了供案站立,豐兒早遞茶給鳳姐吃了。鳳姐拿起線香向香爐兩側蠟燭上點燃炷香罷,又執剪剪修了燭芯,退步跪蒲上跪了隻叩了三叩,方拜辭了牌位出來。賈琏隻叫人使去伺候王夫人。
鳳姐一身重孝隻低頭跟着丫頭走至那廂幾張女眷酒桌前,便有幾個人見來隻離席的過來見過了,鳳姐拿眼觑看,見原是賈薔的女人齡官,賈芸之妻林紅玉,還有花襲人也跟着相公蔣玉涵專意來祭奠賈母。鳳姐略支應了,隻見他幾個人頭飾款段隻比尤氏黛玉光鮮體面,那花襲人幾個丫頭身後站着伺候,更比先時自己還有排場的樣子。
鳳姐自向王夫人等一桌,王夫人隻使坐了,拿酒杯請了始吃酒。鳳姐枯坐,卻咬牙心裡深悔當日隻向尤二姐痛下死手,隻思賈琏再有多的姬妾,自己總是結發的正房,假若還在舊府中,憑誰也占不去琏二奶奶地位,又何苦做下孽賬?如今也晚了,不禁悔斷肝腸眼裡掉淚,衆人隻當他悲痛賈母也不問。
一時兩處酒飯畢,門宗來的人便接連辭去,廚下又打發幾桌管事和伺候的人皆吃過了,賈政率衆親丁往賈母牌位前燒紙祭拜,賴家便使将靈房内一應紙紮旗幡連同祭品使統搬挪出,賈琏領着,隻拿着燒紙瓦盆,跟着寶玉、賈琮、賈蘭、賈蓉、賈璜.賈?、賈薔、賈芹、賈菱、賈菌、賈芝等各個手裡皆拿着靈堂内一應禮獻紙紮冥幡供奉,隻依着賴家指揮,一字走出鐵檻寺,在一處高垅空地上全部焚化了,叔侄一隊人隻齊向南磕了頭,便原回來向牌位禮拜一番,方是完禮,門宗來的人此時也隻剩下這些男丁,見完便皆辭去了。接是幾房人一處坐了吃茶閑話,王夫人隻使鳳姐先回照看巧姐。賈政也叫賈琏回去伺候邢夫人。賈琏帶着平兒等辭去。王夫人便又留下幾個人伺候尤氏收拾了下面的事務,賈蓉看着林之孝帶人搬挪收拾打掃了,虧了廟裡使十幾個小沙彌也幫着竈下與拾掇後續瑣事,是以趕黃昏時便完了,尤氏等方歇下。
隻說寶黛往回一車裡坐着,賈蘭同其祖父祖母前頭一車,賴大等廟門前送出,便也辭了回去。李纨寨中命大虎接應,隻與茗煙李貴等騎馬護着兩車,半炷香工夫方回來。李纨早使備下熱水,隻寶玉黛玉回房櫛浴盥漱了,早又傳了晚飯,因往王夫人前頭正房堂下一處聚坐吃了晚飯,玉钏紫娟素雲等伺候打茶上來,父子祖孫婆媳閑話,逗弄一回哥兒,先使奶娘帶了回房哄了睡去。賈政隻道勞乏一天也該早歇,兩房聽命定昏遂辭了堂上各自回房去。原來李纨回來乃住在門房抱廈裡,王夫人因使賈蘭住入睡房對面賈政書房,李宮裁卻使賈蘭隻睡在王夫人睡房邊的碧紗櫥裡,黛玉便道碧紗櫥冬日裡嫌冷,便叫将丫頭睡的木闆床挪出,在那裡築了土炕,炕洞隻在屋門邊窗下,進出的格子裡外又叫挂起兩層的袷幔簾,賈蘭平日多在書房習字讀書,也隻困了方回炕上歇卧,時漸入冬,伺候的婆子早将幾個炕皆燒起烘熱了。賈蘭送他母親回房,看素雲伺候弄好寑褥,便辭出走過庭院回來,彩霞接着,進屋因插上屋門,送賈蘭進房中,教小丫頭伺候賈蘭洗漱了,服侍的睡下,吹滅了台案上燭火,帶小丫頭進北廂幾個人的大炕上也歇下。玉钏彩霞洗漱了,上炕上擁襲坐着閑話,不免對燈又針黹一會子才睡了。
寶玉彼時進屋便往房中炕沿歪下,隻道乏了,卻見黛玉隻格子外妝前端坐,雪雁隻伺候梳頭,又叫紫娟開箱取包袱,一時見黛玉隻換着箱底舊日華裳,發髻盤結臻緻簪着妝奁内珠钗寶鳳,面腮霞粉丹唇香豔,寶玉罕異離枕站起隻讪笑道:“妹妹如今有了麟兒,倒越發别有一派風韻了。可歎我此頑石真貴比金玉。”黛玉也不答話,寶玉不覺嫌刺眼,便道:“今兒在寺裡規矩了一天,我倒困了,也不擾了你這裡自在玩鬧一回,你們主婢隻管散會子悶罷了。”黛玉妝鏡裡看他道:“你不耐煩我這樣,且請去書房歇歇兒,等會子我使人叫你時再回來。”寶玉應了隻出檻向對面書房中去,丫頭雙兒因門外伺候,早進書房内掌燈,見寶玉隻向書案前坐下,便移燭書案,又向屋下台案上拿暖壺打茶上來,寶玉便燈下繼臨摹起字帖。
這頭林黛玉使拿來托盤,自将手帕子向盤内鋪墊了,又向枕下取出方帕子拿着。命紫娟向茶盤内擺上爐鼒三事,那香隻是線香,如今也顧不得苛責。紫娟又拿出件舊日繡金鬥篷,伺候為黛玉搭着松松挽了項帶,主婢三人不禁谑笑幾句,黛玉早使拿着香盞盤,再拿着跪蒲與一個小巧的花盆架子,便向後院花園裡來。
繞道過跨院至後門處,可巧林之孝家的才上階,見黛玉此時月下隻做出早日款段來,隻得請問了,黛玉便叫使花園裡人暫出去,他要向花園裡祈福一回。林家的因請黛玉向他住的屋子回避,便叫住兒媳婦向花園裡值夜人住的房子裡傳話,使暫出來。那裡頭不過是大虎小虎哥倆,賈琏才搬入花枝巷時小虎隻值夜了幾個月,因後頭他奶母又央了使小兒子趙國棟來當此差,便原使小虎回來了。哥倆正拉了車把式與廚下劈柴燒火的小子鬥牌頑,見傳話使出園子去,等叫才許回來,隻得又向車把式等睡的的柴房裡頑。林家的回了話,又叫住兒家的留下伺候,黛玉隻止了又道了惱,又要過住兒媳婦手裡因提着的馬燈,使雪雁一手提着,方進花園來。
隻見花園裡應着天上一輪仲月清輝,隻顯得比白日更蔥茏繁盛似的,散了一會子,黛玉便命将那個細高洋漆花盆架子隻在一簇菊花半繞的空地上擺下,托盤則放置上面,紫娟便取了線香向馬燈内點燃,黛玉接了隻親向龍紋鼒内炷了,使将跪蒲留下,便囑他二人暫向那邊石榴樹下等着。
林黛玉此時獨自對着香爐,仰面看着頭頂霁月,當襟合掌隻嗑目稽首,隻向香案前跪蒲上跪了。口裡默默誦禱,泥塑一般隻雙手合十,不覺兩眼淚珠隻悄然滑落。因在空曠之境,微有夜風,忽自交睫間又觑線香早已香飛過半,再看滿月隻叫浮雲半遮。因叩了三叩,款款起身,原處站着因使帕輕揉雙眼。紫娟雪雁兩個遠處尋看,見他這樣知是完了,便走近喚了請回房。黛玉走出菊叢,扭頭看着吩咐道:“這裡這些不用挪動了去,記着月圓時向爐内添了香,趕哪天下雨再收罷了。”雪雁因扶着,紫娟早向林家的房内發了話,三人方回來。
黛玉進屋見寶玉早擁衾而卧了,便寂然隻換收了才穿戴衣履袍服,他二人伺候黛玉卸妝略洗漱了,又打茶皆吃了,服侍黛玉枕上睡下。紫娟剪了案上燭花,炷了安息香,便各自裡外的歇下。
黛玉頭捱枕,隻一撇之下,見炕首台案幾冊書籍下隻露出一角對折紙箋,因欠身張手的拿過覽看,卻見墨迹猶鮮,便知是寶玉手筆。隻見上寫道是:
仲蟾暮霜映流光,
瑛娴攜鬟出鸾房。
沁和菊榴芳滿園,
盈盈祈月現婵香。
黛玉見書又隻滴下淚,卻不知寶玉半日裝睡竟迷糊的進酣,忽自寤覺隻坐起,便見黛玉正對紙落淚。隻俯擁了攬他道:“我那會子偷跟了你們進了園子裡,實不想你竟生了這般雅興,隻該先告訴了我,我也好湊了趣。”黛玉歎了嗔道:“隻管作這些濃詞豔賦的,什麼雅趣湊趣,倒是典故對景,我隻可歎寫書的羅公筆下一歌姬對月遣悶,指日便了卻其志,我如今主此賈氏一脈,要想完結堂上祖願,卻不知更待何時了。原想一家人在此暫奈何着,不日也歸了金陵舊宅去,也是個正經了局,太太常日也不過說的這話。卻不知終是因大起有大落的道理,現隻望京阙而不及,但聞谯鼓更不得,倒平添此恨,隻恐落了遺憾終生了。”寶玉隻見黛玉說時隻以帕拭淚,方知他心裡所憂,隻仰卧看着帳頂道:“今兒又向老祖宗盡孝一回,你卻越發動了心思,你隻禱月祈願,為能複興祖風,我又何嘗不顧你一片苦心?你隻管放心,且安穩的,我拼着堕落了仕宦祿蠧之行,又何患無有再回了京裡敕院住去的一日。”黛玉道:“再想,若你自來恪守規誡,竟把書讀成了,賭氣也考個狀元探花的,倒也赫赫揚揚,強似落得如今這般,老爺自恃一家之主,總不肯止了耕作,老三和家裡幾個人,也鬧得常往地裡伺候了幫着,隻叫你清閑,你終須有個結局才好。。”寶玉聽此不覺笑了道:“饑渴思黍飲,病荒盼神醫,古人的話誠不欺人。縱早日從了仕途經濟之大道,日日又須依着規矩隻應付人際往來的,哪裡比的如今天天一處守着的好。那些場面虛華,各懷算計争強逐術的,豈不腌髒?想想都覺驚心,你又想起說這個?依我已是真好光景,莫若還去作了和尚去?還不是色色皆空,越發連這裡的還無有呢!隻想那些祿蠧确也有可歎之處。”
黛玉不覺笑了,道:“咱們那時候也隻知頑樂,并不想日計道理,今日又要亡羊補牢的,也不知究竟能不能。”寶玉也笑道:“正經怒争個俸祿,隻混世叨譽的,才認真是謂沽名釣譽的祿蠧呢。嗳嗳。”正說話,隔間紫娟值宿,聽了隻伺候拿茶上來,黛玉使将茶盤擺炕首櫃上,隻去睡去,自拿杯遞給寶玉,二人吃茶,黛玉道:“這竟難為你了,想你我二人何嘗倒生了追名逐利勢力熏心的心思,隻因擔負了祖恩,也顧不得各人原想清淨脫俗的。俗說造化弄人,憑歸蹤又怎樣,到那時節,也好不是我們的事,才得省心呢。”說着口裡早打欠,便隻顧睡了。寶玉卻枕了倆手呆望帳頂的出神,半日方往下也求寐,一夜晚景少做贅述。
隻說柳家的往此日告了假,李纨先一日使叫了常來幫工的寨裡媳婦來值廚,林家的使住兒家的也在廚下教他一日。柳家的隻趕早進城,順路又向花枝巷裡叫他女兒五兒,平兒隻使柳五兒也休一天的頑去。柳家的帶着女兒先向他兄嫂家裡拜望一回,五兒舅媽因問起五兒如今有何打算,柳家的便知錢奎已來過了,因指一事忙辭了出來。
柳家母女散逛,往鬧市買了尺頭和幾斤線,正街邊走着,忽見迎面過來兩個人,有一個卻面熟,柳家的不覺站立原處追思猜忖,眼看那兩個人錯過去了,一着急便隻向着背身大聲喚了“史大姑娘!”便見那臉熟的隻聞聲回看過來,柳家的便不疑惑,趕着走近了忙福禮見過了,堆了笑問道:“姑娘如何在這裡?”
那停步尋看的卻正是改扮了男子行裝的史湘雲,史湘雲見柳家的問他,隻端詳了半日,道:“你是京裡榮國府的人嗎?”柳家的忙回道:“原在榮國府裡,我也隻是後頭園子裡伺候幾個小姐和寶二爺吃飯的。”史湘雲點頭,扭臉見街邊正有一家酒肆,因叫柳家的進去說話,幾個人進來往靠窗的桌前坐了,堂官兒早拿茶上來,五兒倒茶,史湘雲道:“我在京城裡閑轉了幾日了,再遇不見個人來,可巧這會子竟隻撞着你們倆個。”柳家的笑道:“姑娘穿成這樣,隻怕想認你的也不敢認,我才也是估摸着喚了一聲的。敢是如今也須改口稱了表姑奶奶呢。”
史湘雲笑道:“我大約記得園子裡有個叫柳嫂的,那年他女兒還叫平兒拷問了,可是你?那你身後站的竟是你那位女兒了?我也是自外縣才進京,可是正經來投親靠友來的。前兒才入城,隻在店房悶着,叫他們找人打聽隻是不中用。便堵氣自己出來。他們見我改了裝扮,才許放我出來,不虧了我辛苦這兩日。你們既趕着認我,又憑我拉進來,想必是很知道主子,跟着主子的。趕緊告訴我,他們如今都往哪裡去了,莫若統回了南邊去了不成?”柳家的道:“果然已出閣到了外縣呢。表姑奶奶定是聽了那樣話,才問起。也隻是老太太的靈柩回歸了金陵了,餘下幾家子隻城裡城外的各住着。”史湘雲聽隻“哦”一聲,低頭半日且吃茶,道:“榮府二老爺二太太呢,在城裡還是城外居住?”柳家的回了。
史湘雲才要說話,忽又見一個小尼姑慌慌張張跑上來便跪了,隻拉住柳家袖口道:“柳嫂子,我可得見了你了!”柳家詫異細觑,卻見原是芳官。芳官隻向史湘雲磕頭道:“隻求姑娘帶了我見老爺太太去罷。”說着早一手扯下頭上尼巾帽隻撇了。
五兒拉他起來,笑道:“你這個尼姑倒也稀奇,頭發隻掩了帽子裡。”芳官站起的道:“你們不知道,那圓心老妖婆原想賣了我們賺錢的,隻叫人日夜守着不許落發。藕官蕊官也叫弄的不見了,我隻尋死覓活,又裝病了幾日,才趁空的偷跑出來。隻憑着哄人的扮相,也吃飽了讨飯的。又隻聽了府裡叫抄了,夜裡再無好睡,隻是尋不見賈府的人。”說完早使袖揉眼。
史湘雲隻拉他坐,使吃茶,笑道:“真真無獨有偶,我也尋賈府的人呢。就隻你是姑子裝扮,我是男子裝扮罷了。”芳官道:“表姑奶奶還是愛诙諧,這會子也不用再講了散話罷。竟叫柳嫂子快帶了我們去罷了。”史湘雲笑道:“又急在一時,竟不想這裡吃兩杯酒再去見老爺太太?”柳家忙站立道:“表姑奶奶說笑了,老遠的來走親戚,還沒等見了真佛,又要破費請吃酒,我們哪裡敢勞表姑奶奶請?我也隻今兒一日的閑散,趕晚的回去,明兒早起還須伺候幾房主子和一家子人吃飯呢。”史湘雲吃茶道:“我到了此刻隻得償所願的,才覺腿酸呢,本想多歇歇,也正該慶賀,卻一個個急得這個樣。”柳家的和芳官連道不敢,芳官隻使柳家的先回寨中報信,他和柳五兒伺候史湘雲後頭就去。
原來柳五兒自與小紅換了房,就隻奉承鳳姐,因時下鳳姐氣勢崩塌,也便隔三差五往他媽處跑,隻要在寶玉門裡當差才好,當下聽芳官如此分派,便先稱善,柳家的見史湘雲點頭,即辭了隻去了。
芳官五兒隻摧史湘雲回了客店,又忙着伺候一起打理了箱籠包裹,見史湘雲隻帶着兩個奶娘,翠縷并一雙孿生的兒女,又有姐兒哥兒的本家叔嬸兄弟朋友共得二十多人,這些人店房候着,見回來又聽是尋着了,便一起旋即收拾好了。便拿的拿扛的扛,隻擁了史湘雲與哥兒姐兒丫頭奶娘的出來。車把式早驅車跟着門外,早又雇了店裡的轎子,湘雲攜着包袱與兒子女兒乘轎,周奶娘與哥兒姐兒的奶娘也拿着包袱和芳官五兒共乘一輛馬車,還有一輛車拉着幾個皮箱和幾個大包袱。湘雲轎内掀起窗簾問起,那門口送他們來京的一隊人隻道就此别過,回去候了信兒。史湘雲便出來,向他們福禮的拜别一回,那叔嬸便道底下若想回籍,隻去了信,好來京再接去,史湘雲聽了不由叩拜了複辭,方衆人勸着進了轎内,車轎便先出城來。
等到寨中天已将酉時,柳家的早回了這話,寨坊那裡也有人等着,遠遠見來,忙跑回報了信。等到了門外駐轎,栅欄門内前院中早聚了一衆人隻接着,史湘雲下轎進來,因見他們個個荊钗布裙,隻拉了黛玉李纨手又笑又歎,彼此落一回淚,方一起進檻見王夫人賈政。
史湘雲一路進來打量院内布局景緻,李纨隻将史湘雲一應包裹箱籠收在他住的抱廈廂房内,隻親鎖房門,拿着鑰匙。史湘雲早見上房内王夫人賈政在坐,玉钏早置下跪蒲,史湘雲進屋跪了請安,見他表叔表嬸也是皂襖布履,隻略罩着件綢緞褂子罷了,隻忍不住撲進王夫人懷裡叫了聲“二表嬸!”便哭了。李纨黛玉兩邊的勸止了,拉了史湘雲近旁的坐下,彩霞拿茶上來,大家坐着吃茶閑話。
王夫人略問了,便使奶娘帶了哥兒姐兒兩個上來。黛玉便示意紫娟拿來表禮,紫娟匆忙間隻将寶玉書房内那個金麒麟取了來,賈政接着便隻給了湘雲兒子項上戴了,史湘雲便教一對兒女向上磕頭請安。又要見了寶玉家哥兒。那裡奶娘聽叫攜了哥兒進來,史湘雲因見此兒與其父十分相像,隻喜的一把摟着,可巧這兒童卻不認生人,倒乖覺任史湘雲攬着也不鬧,三個兒童彼此見了,隻拉手向門外院中頑耍,奶娘跟着。
黛玉便使素雲紫娟帶了幾個奶娘和兒童向後頭他屋中,隻擺了桌椅去吃飯。這裡玉钏彩霞伺候添盞斟茶酒,也擺了酒飯上來,史湘雲聽是賈環也在,便命翠縷請來,賈環進屋隻見過了,原辭了回他房中自吃。這裡史湘雲吃着飯便道了明日往鐵檻寺祭拜了賈母牌位,并拜會尤氏邢夫人兩家,王夫人使他先歇息兩日再去不遲。一時飯畢,淨手吃茶,湘雲隻拉黛玉手道晚上同榻好說說話,李纨便叫史湘雲早些收拾,因皆向王夫人賈政道了安歇,辭了下來。
寶玉見他父親進了書房,送至房門口,道了安歇,轉身見王夫人隻擺手使去,因辭了出來。
時已秋盡,暮刻堪涼,黛玉請史湘雲至睡房格子外頭坐着,史湘雲進來便向李林二人行了拜見之禮,他二人忙拉他不疊,史湘雲坐了落淚道:“我在縣裡聽是抄了,便急着要來瞧瞧,他也因病睡倒了半年多,想進京又不能來,也鬧的病了。縷兒嘴裡也是擱不住話,便說了我害病緣故,我老公公自我進門前便長年吃藥,走路不離拐,我婆婆眼睛又不好,隻聽我原因京裡娘家遭了抄家大禍才急得病了,隻把好話勸慰我,隻等我那幾日好些了,便打發人送我進京來看,豈料才走至半路,家裡又叫人後頭趕來,道是我相公又不好的樣子,隻得又掉頭回去瞧,誰知我才一進門,他便咽了氣。”停了一回,接道:“竟是因他短命死了,又看我兩個兒女太小,便想是他已是亡人,我便回了京,也必是不用再回去的了,所以越性隻為他守制出服再動辄入京來。我的好公公婆婆因為兒子撒手去了,兩個老的一個隻癱倒卧床,一個眼睛隻哭的又瞎了。此番來了,家裡一應粗苯家夥院子房子牛羊騾子牲口地畝,還有房裡的綢布寑褥等皆給了長房去,叫他們替我向兩個老的盡孝,我隻拿了體己包袱和幾床被褥來,我公公婆婆待我極好,他們一門皆是敦厚人,隻是不放心我和兒女奶娘丫頭的上京來,凡能來的都一路的護送着方來了,聽是抄了,連這裡人也不便見見,隻在店房門口便送别了我們娘兒們,還道若想還回那邊去,隻打發人去了信兒他們再來接呢。送我來的人原也多,所以該拿的盡數也帶着來了。”說着便使翠縷取來他那幾個顔色包袱來,隻叫黛玉往炕頭架子箱櫃裡收着了。
李纨早遞茶給他吃,道:“實不想你也命苦的這般。如今還有兩個冤家要你獨自扶養了長大。嗳,你叔嬸一家也聽回歸金陵了,你這回癡心拖帶了老小的上京來,竟隻連個娘家也無有。”寶玉隻裡頭炕沿歪着,掌着書眼裡看書,卻使耳觸聽這裡說話,便道:“雲妹妹既來這裡,又要娘家白做什麼,這裡便是雲妹妹娘家了。隻管安心住着,咱們大家好做了伴兒,我隻看雲妹妹一對兒侄子侄女,竟隻和我們家麟兒一般年紀。沒的這寨子裡竟無有個像樣兒的隻和麟兒一處頑,鬧的常隻落單,瞧隻可憐見的。單這樣的巧宗又往哪裡尋去?這會子才想我們小的時候原因了何故才天天一處的頑了,竟不是老祖宗隻想彼此一處頑鬧的意思?”
李纨聽隻笑道:“誰都像寶玉這樣,說話親和道理也占着,正是寶玉這話不差。”黛玉歪了頭觑瞧史湘雲笑道:“人家才來,你們叔嫂隻說了便宜話,竟也不問問人家的意思?”史湘雲隻去了傷心,笑了道:“虧了都這樣好心。說了不怕你們笑話。我來時隻颠過籌躇的,隻想你們又是怎樣的艱難困窘的,夜裡隻是想起來便急得哭,我的婆婆隻在我走時又給了一千兩銀票的封包,我也狠心接了,竟連他兄妹的小玩意兒的也不舍的收拾進包袱裡。這會子親見了這裡這樣,竟是寬心許多呢。隻比我原料想的另個樣兒。二哥哥又好心留我住,倒是你們施舍了我,竟不是我原來時隻想的,須施舍了你們去,我倒沒了才來的氣勢了。”
黛玉吃茶道:“原隻說你就是個心裡的英雄,聽是我們遭了事兒,隻一發動了你肝膽俠義心腸了。你說的縱他們不信,我隻信的。這會子我隻替你可惜,你的英雄仗義隻沒了用場去。是不是失望了?”李纨道:“林妹妹這也不必诙諧,沒見他一來便觸景傷感的。總該是比不得先了。”
史湘雲道:“實說相公殁了,竟是灰了我大半兒心腸,守制那幾年也過的糊塗,若不是看在倆冤家太幼小,真想出家做了姑子去呢。過了一程子也就好了,吃飯也香甜,身子也漸漸養成現在這樣。隻盼到了日子好進京的。”李宮裁笑道:“說了半日,你究竟如何打算?倒是看我們家如今這個樣兒,尚可納不納得下你這尊菩薩?”湘雲道:“說不得竟是要讨嫌了,暫擾了你們的清淨去。底下再說罷了。”黛玉便拉了史湘雲手才要說,就見王夫人使打發個小丫頭傳話道:“表姑奶奶原路裡才來,請了先安歇。明日有話再說。”幾個人站起的聽了,見小丫頭去了,複坐了隻要揀了要緊的話再說說。
史湘雲便打聽當日情景,寶玉隻将賴管家說的,水溶王爺一力庇佑的話略說了使聽,湘雲點頭道:“要不也不至于太落魄去。我瞧房裡的擺設,有幾樣竟是原來的呢。可見天也沒有全塌了。就隻這樣天氣,各個房門還挂着這樣一色漿染的織布單門簾,等明兒隻起了風,倒看他旗幡似的撲舞去。也該統換了袷的才好,莫若直換了棉的也罷。”
李纨早使叫了林之孝家的來,問了安排好了沒有。寶玉便起身往出走道“我竟去書房睡去,憑你們姊妹這裡一處再說說悄悄話。”說完辭了出去。
因寶玉後頭這一進上房原空着書房隔壁的房子,紫娟雪雁隻為了便宜擠在碧紗櫥床上,是以西北屋隻堆放些舊包袱棉絮桌椅等,多隻在炕席上散撂着,李纨黛玉早命人擦掃出這一間房子,隻叫湘雲兩個小孩子跟兩個奶娘住着,史湘雲的妝奁早擺在寶玉書房書案上的,被褥也放在書房椅子上,因今晚史湘雲不獨住,是以暫不鋪陳了去,寶玉隻依舊在書房床上安歇了。翠縷先和素雲一處睡下。林之孝家的又回了芳官與五兒的話,李纨便叫往廚下住的屋子安插的睡去。又命打水上來,将沐盆拿進李纨抱廈屋裡,請史湘雲屋中翠縷伺候的櫛浴了,用李纨妝奁洗漱罷了,便往黛玉屋中來。
進來見黛玉也才盥漱畢,隻穿着身绛色平布袷褲襖,外罩着淡紫色印花細布袷大褂,系着白绫裙子,腳上一雙繡鞋也是紮着線絨團隻護着鞋頭。因見史湘雲還是绫羅羽紗錦緞披肩的,便打趣一番,拉手作故笑道:“俗說入鄉随鄉的,你隻這樣富貴模樣,顯得我們倒是了丫頭奴才似的。還要給奶奶請安了。”湘雲笑道:“哪裡又見過如此标緻的奴才丫頭呢。我這身衣裳才也是挑了平日最不愛穿的,隻說太簡糙些,竟還是招了你笑話我。”黛玉請他坐了笑道:“這竟是俗常說的,貧富差距的話了。”湘雲笑道:“快打住罷,你們竟是幾年間穿戴慣了這些,又瞧着我的袍子新鮮。豈不知我才見了你們都這樣裝扮,心裡才是羨慕的了不得呢!竟要煩你給我也拿了這樣的來,趁着這會子沒人,我也穿穿使得。”黛玉笑道:“我知你隻有了興頭,底下便是沒個完的鬧人,索性便依了你去。我原沒什麼,你若不覺乏,我竟取了來你試穿去,我們家别的有限,就隻這些,隻怕你穿的日子長了時,還嫌煩了呢。”湘雲便隻催快拿來。
黛玉因親開了炕首櫃子,随手取出個包袱隻往炕上撂下,湘雲早近前自解開包袱翻查挑揀起來。黛玉便使紫娟拿茶來,請湘雲吃茶,隻使往妝前坐了,道:“想和我們一樣兒,須得先改了梳頭,才通體協調。”史湘雲點頭向妝前坐着,忙忙吃了口茶,隻叫紫娟雪雁伺候梳頭。他二人忍笑上來打開湘雲發髻,除下一應珠钗簪翹步搖,黛玉跟前拿起湘雲頭上拿下的金钗翠簪,向翠縷道:“這些竟收了去罷,隻怕暫不興戴了。”湘雲也向翠縷道:“這個自然。你先收進我妝奁匣裡去罷。”翠縷應了,雪雁便掌了燈,帶他向寶玉書房内,因歸了首飾,二人複回來。黛玉便道:“橫豎有我的丫頭在這裡,也叫你的人早歇着去。你隻想頑鬧,人家也跟了一天了。”湘雲便使翠縷先去睡去,紫娟因引翠縷去了。
一時湘雲隻荊钗布衣的穿戴齊整,自是歡喜的對着鏡子問這裡問那裡的,黛玉靠坐看着搖頭道:“你便是如此,也隻瞧着同個唱戲的一般,隻差少了油墨粉彩的再塗抹描畫了臉面。”湘雲便大笑了,道:“這才是我想說的話,隻是沒想起來如何說了,竟隻叫你倒先派了我好的。”黛玉走向炕邊歪着道:“你竟說說,一個大家,原沒個變故也罷了,隻是遭了變故,竟真如是戲裡一般了。”湘雲依舊左右瞧着鏡中衣裳尺寸,道:“你又感慨起來。如今暫愁不到哪裡,且靜心過日子罷了。”黛玉正要使向林之孝家的傳話,使便熄了各屋檐下及通道口的燈籠風燭,就見林家的已至屋門外請問,因吩咐了使皆去了。林家的道了安歇,帶着住兒媳婦自去巡看了,也便命了夜禁回屋歇下。
史林吃了新茶,湘雲便道明日隻做主買回新棉門簾,好給各屋門房門統挂了。黛玉隻谑笑道了憑奶奶施舍的話,早見他眼隻澀饧,隻催他躺下說話。雪雁紫娟因伺候才卸了妝,添換了中衣方鑽入被窩裡睡下。紫娟門邊擺了夜香盂,格子外書案上龍紋鼒裡添了安息香,暖壺也拿進,與杯盤擺在桌上,方值夜往格子外小床上伺候睡下。史林二人又說了幾句小孩子的話,黛玉枕邊便眼見史湘雲正說話隻顧合眼的睡去,黛玉倒思忖一會子才入寐。
一時正不知身在何處,便隻覺肩上叫輕推着,于是醒轉,睜眼就見原是史湘雲一手曲肘枕上支着頭,隻笑看他被鬧醒。黛玉捂嘴打了欠道:“你想茶吃隻管叫人,倒鬧我的什麼。”湘雲隻使他噤聲,道:“你聽,我恍惚聽了有人吵嚷。”黛玉輾轉側了身道:“許是後頭園子裡值夜的幾個人,他們聽是白日睡覺,晚上不知又是鬧的什麼鬼。你竟隔着兩層院子也聽得見,隻怕又是你擇席的舊病鬧的。換了旁人再聽不見的。”湘雲道:“這樣淺門淺戶的怎麼聽不到,你怕是已慣了。又說我擇席,你這被窩又軟和又香,炕又溫熱,正解乏,哪裡還害起擇席的舊病呢。我也不知心裡有何計較的,隻醒了再睡不着。”黛玉隻枕上閉眼道:“這會子了,又計較什麼,巴巴的也鬧我醒來。”湘雲便道餓了,黛玉聽隻坐起,向炕前杌子上取了褂子自搭了,隻撩帳子喚紫娟,命取了桌屜内幾樣點心來,再沏了熱茶。
紫娟披了襖上來,笑道:“表姑奶奶才來,天也涼了,隻吃又幹又冷的點心,隻怕是怠慢了。不如我現叫柳嫂子,使弄些熱菜熱湯的,才晚又試衣裳又說話,隻費了工夫,想必是睡的晚了才肚子餓,二奶奶也一起吃些,豈不好?”黛玉還不及答話,湘雲便道:“我去瞧瞧去,親叫起柳家的起來弄些酒,我二人先酒逢知己一回才好。”說着便要下地,黛玉忙止他道:“這樣事宗也是頭一遭,料也無妨。紫娟,你竟叫柳嫂子隻把冰窖裡過節下買回來的那些元宵丸子弄了來吃,再添兩三樣兒菜,熱一壺酒便是了。”紫娟應着,先打茶給他二人,方開開房門出去,又由門外拉合雙扇房門,聽腳步隻開了屋門出去。
史湘雲便悄聲兒道:“等吃了酒,我隻想和你比一比幾樣東西,你隻不要認了輸便好。”黛玉便猜着幾分,因使添衣起來道:“被子先摞在裡頭被摞上,再把褥子卷起來些,等他們拿了炕桌進來。還道我認輸去,底下也不知我們哪個才輸呢!”湘雲一壁疊被一壁隻合掌道:“妙極,此乃激将法也。”黛玉穿衣道:“阿彌陀佛,你又算計人了,我也隻為不落了你那愛哥哥明兒怨我,道我隻支吾了慢待你去。”湘雲隻嗔道:“愛哥哥,愛嫂子!”
二人谑笑吃茶,便見紫娟進來,一手提着玻璃繡球燈,一手打起簾子,後頭五兒芳官跟着,各端着盤子一字的進來。雪雁這裡早擺好炕桌,正捧着沐盆伺候史林淨手。紫娟始向炕桌擺飯,史湘雲隻見桌上魚肉雞鵝的熱涼菜具備,又有一火盆上隻架着窯缽,内裡正翻滾着湯圓。熱湯瓷罐内溫着酒吊子。
湘雲便道:“又鬧得你們大家都起來的伺候,憑這些就該賞了你們,還有那柳嫂子。”五兒因回道:“紫娟姐姐往廚下傳話,道二奶奶姑奶奶吃飯要酒,我隻和我媽說,使我和芳官做來。隻撿了櫥櫃裡現成的雞鴨魚肉,學我媽的工夫燒制了,我媽這會子還睡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