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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二十八二十九回 戀生恩寶玉合甯馨 渎禍彰賈蓉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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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王夫人因畏人言,定了要使達摩院内道士三人出園去,隻日日煎心此話。因成殓賈赦骸骨的棺椁停靈于玉皇廟,賈琏一屋子人皆重孝,平兒齋期隻祭奠,又發了日用使費銀子,小道士與惜春處小姑子隻輪番值誦超度,豐兒領着,幾個個婆媳媳婦丫頭自在竈間伺候茶飯,并守夜諸務。

看官早也明了,達摩院内道士原是寶玉,那随身伺候的兩個小道士一個是藕官,一個是蕊官,他三人隻如何到得一處厮守着,自有一番經過,此還須由寶玉離家始道起。

原來寶玉當日遇見甄寶玉,一番真假裁定,隻自慚形穢。兼自幼在那富貴溫柔鄉裡隻抱愧自己荼毒“富貴”的,更自罪情淫不辯?當日又無可退路,自思原廢物一般的,卻日耗嗟來之食。隻神思恍惚不知何方才得以宣洩,便欲斬斷塵緣,能取一身清靜罷了。與甄寶玉替換隻暫解了仕途祿蠧之憂,又恐放榜時出了差池,隻略攜了食水離京遠走。

始入一莽山野林間寶刹,倚門跪求剃度。寺中問起家鄉出身,卻含糊支吾的,寺主隻叫暫居寺中,倒安心聽喚,隻洗心革面,自為方此頑石光景。如此幾年後,乃狠心剃度矢志付殘年于青燈古佛旁以修得往生。隻等寺中另他出外化緣,方風塵輾轉,随意遊走。

這日路過一莊屯,隻見滿目草瓦蓬屋,幾處竹籬圍着農院,院場内雞鴨牛羊柴稷狼藉。門戶四周長着高大樹木,不過槐椿桐榆之屬。見依了矮牆有麥草散垛,因卸下肩上僧褡,鋪墊了草薪上便坐卧了。又取出褡裢内幾塊風幹炊餅,使手分掰了送入口中嚼咽,又拿出幾個幹棗解渴。一眼隻見街道對面一戶人家,門樓闊展,院牆齊整。

忽見對面那一戶大門開啟,門内一老婦人正出檻。便站起撣了衣走上前,欲讨了水喝。寶玉躬身站了,兩手當胸稽首,道:“阿彌陀佛,行者見過貴人!請向貴人讨水解渴,還煩貴人不吝打發了。”

那老妪見僧道過來又說話,半日隻将耳朵伸出,道:“你這和尚說的什麼?有水?”寶玉見他原耳背,隻得湊近了又問,看老妪聽了,笑道:“你且門墩上坐了,等我喊人拿水來給你。”說着扭頭向門内叫了人,聽裡頭答應一聲,一時跑出來隻是個兒童,手裡潑潑灑灑舉着個大海碗水上來。寶玉納了稽首稱謝,接碗喝了,遞去碗複隻道謝,正退了轉身,不想那老妪卻跟了他看,寶玉此時是不擡眼看的,因覺窘迫的,隻稽首暫住了。

那老婦人兩手扶膝頭隻下了腰,隻顧細打量寶玉面目,忽自一手拍了腿便指了道:“您不是京裡榮國府的寶二爺麼?我聽聲兒就覺耳熟呢。我雖老了,眼看人卻不差,這不是那位寶二爺,又是了哪一個?”說着左右看了便隻跪倒,道:“二爺府裡出事了,都知道的,哪裡想二爺竟叫鬧到了這幅光景呢。”說隻使袖抹淚,道:“二爺該聽出來聲兒了,我便是進過兩遭兒榮國府的老劉。”寶玉不等他說完,早已慌了,隻忙忙向那邊走過去,撿起褡裢便要走去,不想慌忙中隻叫雜草羁絆了一個趔趄跌倒,倉惶間隻伏卧了。

原來這老邁婦人正是劉姥姥。這會子劉姥姥複趕上依舊跪了。寶玉越發不思響動。劉姥姥半日看着寶玉,思起先日所見的舊模樣,心裡湧起萬般滋味,不覺眼中滴淚。就有過往牽着兒童的婦女隻将香囊内銅錢取出向寶玉褡裢上投來,又叫兒童一起禮拜了方走去。一老叟對面走來見了,因見過了,隻問詢的道:“這位上僧師傅敢是腿腳受了傷的?我便向村頭那裡叫了高郎中來好給師傅瞧瞧病?”寶玉搖頭又擺手,忙打了稽首,那人隻好也納一躬的走去。

此時劉姥姥女婿狗兒出門來,那剛拿水的兒童隻倚門看。寶玉隻得端正了打坐,口中默念起經文。劉姥姥招手另狗兒過來磕了頭,便起身,劉姥姥向狗兒囑了,隻往門檐内石門墩上拄拐的坐着,鄰人門邊看了,走近問了劉姥姥,劉姥姥隻支吾了,并不道破。一時狗兒出來,隻将一個新褡裢呈上來,内裝了許多果點炒面并銀子銅錢,還有褂子鞋襪等。見寶玉隻合目打坐,回看劉姥姥隻擺手,狗兒便放下褡裢,複隻跪叩了,方走回去扶了劉姥姥進門裡去。寶玉聽門聲響時,睜眼扭頭看那門已由内而閉,忙拾起兩個褡裢隻疾步的走去。幾個鄰人隻湊堆低聲道:“老王家這些年真殷實了呢,布施一個和尚也拿出許多吃用,興許還給了銀子錢呢!”一個道:“還是善心好,有菩薩保佑着……”寶玉隐約聽了幾句,隻出村去了。

隻說彼時甄寶玉已補任應天府,那妙玉見甄寶玉堂前龍鳳,□□卺鸾,早成雙入對玉照呈祥,知甄寶玉即便念舊情,也不能充作正室的,是以隻力拒甄寶玉糾纏。卻不知甄寶玉雖對他二人情緣信誓旦旦,然一朝衣錦還鄉,難禁族人幕友撺掇說勸,又聽妙玉早還俗登堂,不得已明媒正娶了門戶相當的小姐為妻,自以為庭院深幽,倒可為妙玉勘保一方金屋,以結盟約。不想妙玉已全無理會,似路人一般。

原來妙玉當日與甄寶玉一夜纏綿後,便暗結珠胎,是以不得已方才嫁了一戶商賈人家,以妙玉之心計聰慧,豪紳自是不知妙玉所誕之女原為甄寶玉骨肉,乃雀孵鸠巢的,隻将妙女捧在手心,百般寵愛,将他母女視若眼珠子一般,唯命是從的。

且說寶玉路途跋涉,此日見已至姑蘇,先往蟠香寺見識一回,知妙玉果然早已離了。行至金陵往甄寶玉門前求見,甄寶玉請入,二人在書房内屏退閑人,說些離别舊話,甄寶玉又與他許多盤費,寶玉婉辭不了,隻得收下。辭了甄寶玉,便思離了金陵,意欲返程。

此日天亮離了店房,方行至城郊,忽迎面結伴過來兩個女尼,寶玉隻低頭與之稽首見過,不料一女尼隻指了驚問道:“敢問上僧可知京城裡賈府寶玉賈二爺?”寶玉不妨聞聲唬的隻搖頭,又連連稽首,因不敢看他二人。豈料那說話的女尼卻早跪了,滿眼含淚道:“寶二爺,我是原在府裡伏侍了林姑娘的藕官,二爺該認得我。”寶玉再聽此話,隻失了主意,另一個便看出端倪來,早也叩伏了哭起來,道:“都知道舊府隻叫抄了,我倆滿世界化緣,也隻尋人打聽,哪裡料到寶二爺受難了這幅光景?老遠看着像,這會子瞧着隻信了。我是一起跟了芳官的蕊官呵。”

寶玉至此得新遇故舊,隻回看四下少人,口裡“嗳”了一聲,便向道邊亂石上坐了。他二人隻以手撐着膝行着撲近,藕官擡起淚眼道:“原地藏庵老妖婆隻拐了我們三個離了府裡,诓了隻跟着,倒當了丫頭使,也不管原為着六根清淨的,隻想拿我們賣了換銀子呢。芳官聽了這話隻唬的獨自偷跑了出去,也不知死活。見我二人隻死拼着剃發,方留在廟裡,又費了幾番工夫才得離了圓心妖婆。知是二爺府上出了大事,也不知該想哪裡可尋見了芳官。現隻在蟠香寺倒得了正經出家行事,隻說塵緣斷絕,哪知這裡忽刺巧遇了二爺,見二爺這個模樣兒,便狠心也隻恨不來,可不隻淚巴巴兒認了。”說隻哽咽難禁。

藕蕊二人你一言我一語道了此一番話,寶玉聽了歎道:“縱大家彼此相認又怎樣,不過各有其志罷了。既入了空門,自有一番道理。我也不知是喜還是憂的。你們還惦念芳官,他早已還俗落歸了門戶裡,如今恐怕已是綠葉成陰子滿枝了。你們隻管跪着作什麼呢,快坐了歇着罷。”

藕蕊相視,并不起身。藕官見寶玉僧褂松散,隻低着頭說話,忽失口道:“二爺的玉呢?如何項上也隻空空?”寶玉聽此隻更覺辛酸,黯然歎道:“什麼玉,不過平常一介石頭罷了,倒哄得你們隻記得他。”藕官不覺使手搭了寶玉膝頭,看着道:“二爺從何處來此?如今又想要往哪裡?好容易見着了,何不同往蟠香寺中暫守着,隻想再伺候着二爺,若好,便隻我們二人伏侍着二爺終了也認了。二爺這會子不答應了,倘日後叫人聽了我們兩個如此遇着了二爺,又憑二爺隻這般又獨自的去了,還不知遭多大罪過呢。我們不過自小叫家裡人賣給了人,到今日連父母家鄉一概不得再有。又遭着逼了學戲,機緣巧合又進了府裡,隻一心用功,才說免遭了禍孽,隻等日後有了正經了局,卻不想白做夢一場,隻落了算計心腸一力擺弄,到底抛頭露宿的日夜擔驚受怕,憑着拼盡一番氣性才争下點子心安,索性作了姑子倒幹淨!隻是不忘府裡人,縱另行許身為奴為婢的,世人也概難入眼。再者,底下有日府上隻運勢轉還,自今日起,我二人隻一心伏侍二爺,天天兒隻守着爺,光這巧宗,豈不是旁人無有的造化功德?到了那時,府裡上上下下的,老爺太太奶奶公子,豈不念起我兩個伺候二爺一場,依舊跟着,得了一輩子一處,也去了當年叫遣發的葳蕤難怅?如此竟隻當總跟着二爺,不過出來頑一頑,歸蹤的回去,二爺還須顧着老爺太太生養一場,要盡了百年大禮,我二人便如是菌子,可得總依附着二爺門戶的大樹,才有了生地墒飨的,又如是了風筝,早日裡隻叫斷了線兒的,到今日方有了根底呢。隻如此,方才應了戲文裡唱的忠義二字,二爺依了這主意,全了我們一片癡心,便是義,在我們則是忠,既得忠義兩全的,豈不好呢,求二爺萬不可再棄了我二人去。”

寶玉聽此不覺眼裡滴淚,将才見了他二人的心早灰了大半,半日點一點頭,伸手挽了使起,蕊官喜道:“二爺是要跟了我們往蟠香寺了?”藕官嗔視蕊官一眼,道:“快起來罷,不用再問着他了。”寶玉看他二人,道:“往蟠香寺也可齋忌省心,隻恐到了那裡,反擾了你二人不得比丘尼上果了。”藕官一旁早卸下寶玉肩上褡裢,隻自負了,道:“那比丘尼真性也莫過個善字,難不成原為二爺舊婢,今兒跟了主子爺伏侍着,便不是善事了?這會子見了二爺隻這個樣兒,哪裡又顧得了那比丘尼的話。”寶玉點頭,隻暗慶芳官已有主,又幸得見此二人,實意外巧合之事。

未想此一路倒惹得過往人皆指點議論的,道是和尚尼姑同行,隻别有意趣等輕薄話。三人遂商議了,日後隻歸了道路,能少了許多是非口舌。寶玉遂改了信仰,三人隻在金陵一帶化緣,如此寒暑碌碌,隻等蓄發豐盈便往選定的關王廟拜門,因與甄寶玉替換罷了大考,甄寶玉高中探花,又全了他與世無争脾性,便覺義氣二字勘重。哪知道教正理十分合他心脾,隻虔心修性,早将“陰骘文”斷章可背誦,猶是喜愛。本悟性過人,深得廟内上人青目。不過二三年工夫,廟裡為寶玉申報了官方度牒。日裡論道隻頭頭是道,遠近道家明宿隻慕名請來會講,一時聲名遐迩,寶玉便自為終獲其果的。一日又忽生了遊方傳教的之念,便向其師道了。

廟内法官玄瑯師從張正一天師一脈,封号玄瑯真人,平日主持宣講本派宗祭明目,最靜心感悟浩渺韻律,總有足踏雲端鳥瞰萬象之遐思。殿間星象圖案正中團坐,正端相守志,早知有人來,隻使近前坐了,聽寶玉道了欲往外頭布道,隻點頭道:“汝在此數年,也不曾告知出身家鄉。以本座觀之,料為顯赫望族根基,若往别處傳播教化,恐誤了日後正果,以汝才思通達,隻怕取了朝上徽号亦未可知。若能昭告國标,想你出自我院,此亦屬關王正一派之功德佳話。”寶玉先唱禱了“無量天尊”,因拱手道:“蒙尊師指點,弟子自當銘記。若往天子福地,尊師何不由弟子伴着也去了,隻給予弟子厚望,然弟子何德竟敢僭越了師尊自圖他日身家名利?”真人笑道:“汝胸有海墨,文韬過人,識書學問,豈不聞後生可畏,後來方能居上之理?為師自有分寸,隻許光興我道門,不可教為師失望便是。我教衍話天地正理,萬物生息周而複始,其中大小周天層層疊疊,萬般按律因序始終,奧妙不盡次第花開。靜動生發者惟物,是物究其道理卻略一緻,嗳,又說遠了。總本門旨雖不在修仙妄求不死之身,觊觎名利之貪念隻絕然無涉。汝一言,倒是中了廬山中人之譏,可謂當局中迷了。”言罷,捋須呵呵一笑。寶玉也笑了,道:“弟子謹記教誨。明日便往神京,以期光大正一法門。”見法官點頭,寶玉告退回房,便使藕官蕊官收拾包裹。遂道友衆人略作了踐行,玄瑯法官又将親筆書信使寶玉攜了,往京地同門中。

寶玉三人拜辭了山門,取路便往京城,隻在京畿遠郊,便會同了幾處門教,遊走數月,方向清虛觀來。清虛觀主持法官見了玄瑯真人書信,隻張迎款待了。然此一清虛觀便是先日随了賈母來打醮曾來過的,到底是二番進來,心腸隻别有迥異,悲者,乃為真沉淪道矣。奮者,感方寸皈依蒼茫大地栖息新獲甯靜,與天地共生息,卻好脫離塵網,當真是“念天地之悠悠”了。知家人隻在城外寨中,向藕官蕊官也不提及。忽此日親見他母親帶着衆眷來打醮,便不由生了思親之心。藕官蕊官因見王夫人等進了觀中,寶玉黯然神傷的,因問了離家的話,寶玉隻得陳說了。三人遂商議一回,隻等王夫人領了衆人離了清虛觀,便後腳向主持指一事道了要出去,隻忙忙結束了辭出,徑向大觀園投來。因為道日久,一時半刻隻感尊重作風難改,心忖若家人隻認出,也便罷了,若拿他當了道家,倒可繼修頑石于閉室,不成想竟瞞哄至今。

隻說王夫人此日便借着為亡靈上香燒紙為由,使玉钏跟着攜了箕鬥紙馬,主仆二人出屋便向玉皇廟來。

隻說賈赦牌位設于玉皇廟内,每日惜春處小尼和藕官蕊官等隻輪班誦經超度,見王夫人進來,幾個人一旁随王夫人祭拜,玉钏炷香燒紙,禮盡,玉钏扶王夫人往廂房内,豐兒忙伺候挪了椅子請坐了,又拿茶上來,王夫人歇足吃茶。便使叫來小道士,略問了幾句話,遂另請了道長來這裡,小道士便是蕊官,聽王夫人使喚了寶玉來,隻答應一聲,領命出來便忙着跑回達摩院,傳了王夫人使見,又隻催寶玉。一時寶玉跟了蕊官進來,王夫人隻使房中幾個人皆退出聽喚,又請道長(寶玉)坐了,另玉钏拿茶給他。先說了幾句無關的閑話,待要說了不日便欲請離了去時,王夫人隻張了幾番口,也覺難啟齒的。

寶玉暗察王夫人神色,早知其意,一時便再也難把持道份,隻離座跪了磕頭,忍不住涕淚交加。王夫人猛不防倒吃一驚,隻當他已知叫了他來這裡的意思,才要說,卻聽道:“大老爺歸天,一家子皆不勝悲阗,幾日裡原想拜見堂上二老,好相認了,兒子也能常日在父母堂上問安盡心,隻躊躇不定的……”說着早跪行仆近了,方仰面端正了,嗚咽的道:“老太太,兒子寶玉回來了!”王夫人半日如夢方醒,兩手伸直了,卻不敢捱着,再仔細聽了聲兒看了一會子,眼見的道士不是了寶玉裝扮的,又是了哪個?不覺往近一把摟着,又捶打的哭道:“你,你竟是寶玉吓?你這不争氣的孽障,老早在那窯窩裡掖藏的守着,竟是這樣折煞老子娘?!”玉钏一旁但見情勢急轉直下,隻又驚又喜,早捂了嘴的忍着出聲,任眼裡落淚。

藕官蕊官二人門口聽了,也歡喜的眼中含淚。屋裡屋外已齊聲跪倒的拜見。見王夫人顧不得發話,諸人也無輕動,且由他母子哭訴一番。寶玉見問,依命近前的坐了,隻略說了離家緣故,道:“宦官公侯世家,姬妾成群,安享富貴風流品格。母親持家一輩子,我父親原也有妾室,母親當真可視而不見的?那年那趙氏隻狠心算計,幾不曾斷送了兒子性命,此正是閨帷龌龊所緻。若兒子當年竟遭那一場橫禍夭亡,母親一世又何堪?可見禮制文章難教化了人心。今當蠲廢陳腐道禮,我居家納妾,隻自絕口舌,又辜負了人心公道,更葬送了自身清名,原該風塵肮髒,自罰終了才是。”王夫人使帕拭淚道:“你這呆性的逆子,你要做人清白,算是好的,原可轉還也未可知,有何苦鬧到這般田地?隻是白糟蹋幾個人的工夫罷了。這樣事跟這話,也隻你作出說出,換了旁人,也不止如此混鬧。你隻道辜負了人心,也好各人改了,又拉扯上一輩的話,我早年裡隻知上仰公婆,相夫教子罷了,賤妾每每生事聒噪,隻為着大家的體面,哪一家不如此過的?我何嘗怨忿了哪個。”寶玉吃茶,聽了王夫人一番話,心知自己隻說了那一席話,老太太聽了也隻無濟于事,方思起湘雲黛玉來。忽又想起”無立足境,是方幹淨”的話來,臉上不覺一紅,徒感多年來的道蹤,在史林二人等眼裡也終究是個笑話罷了。其為不知此乃“真假一方地,是非兩重天”所寓了。再思一回黛玉和稚子,不覺得又落下淚來。

王夫人母子隻屋内對泣半日,卻不知紫娟因在園中閑散,遠遠看王夫人隻與玉钏往玉皇廟去了,隻想何不也跟了伺候着,也可替黛玉盡心。便丫頭福姐跟着也向這裡來,不料王夫人今日隻走的奇快,等到他走近窗外,便聽屋内有人喚了“寶二爺”,因驚異之下便先往窗下辯聽時,恰聽了寶玉那一番納妾的話,紫娟細聽之下,竟如遭了雷轟電掣一般,不覺便依了牆根隻癱軟的坐了地上。以紫娟之聰慧,如何不詳寶玉話意?隻暗怨自己當日隻少說了一句,憑着叫收了房,寶林二人一往情深由始至終他是可見證的,本不當跻身列入才是。世上竟有如此昧心無情之事?原是盼着他二人好的,到了卻成了活活拆散了人家多少年的人了。一時左思右想也無補救之法,便暗自咬牙打定了主意,方才不負了人前自來的氣節。

不說王夫人在玉皇廟裡隻和寶玉計較一番,隻說紫娟一路福姐扶着回來,隻神色恍惚的,等進屋黛玉見了,隻當是病了,便叫人叫了園中常日走動的衛大夫來潇湘館為紫娟瞧病把脈,紫娟止了,隻道夜裡失寐鬧得,并無大礙,黛玉隻使回房歇着。未等園中盡知寶玉歸來的話,紫娟早支去福姐兒,使往家裡歇假幾日,遂當晚後更之時,隻趁着人稀暗夜遮蔽,獨自往沁芳橋上站立,落一回淚,便一恨念隻一頭倒栽進沁芳池内,嗚呼,香魂一縷付清流,不做獨悲息夫人!紫娟自戕溺亡,隻無一人察覺,到底也無可知哓。可歎一冰清女兒,自此沉埋水底,完其命途。

這日,達摩院道士三人便來至賈政書房外請辭,适值賈政往賈珍府上去了,賈琏聽報隻使請來問了,又叫人往王夫人回話,王夫人隻叫不可為難了。由是賈琏酌情賞了幾十兩銀子,命賈環等送出園外。賈環依命送了園門口,見坐車的去了,便打發人向兩處回了話,不提。

隻說寶玉三人返回清虛觀,董真人便詢問了。原來此董真人便是張真人衣缽弟子,素知京中賈氏一脈,早年賈敬死于誤食金丹一事他是盡知的。聽他欲棄道歸本,重返市井煙火門庭,隻婉勸了道:“賈道長系出名門,正該有始有終,而立之年才又當今禦封為文曲真君,想也無诋毀了祖風。且修道已有了年頭,卻今日功虧一篑。若日後再想入門,隻怕難有此時風格了。本座說了這些,不過供了參考,去留盡在賈真君權衡。”

寶玉笑道:“當日入教修道,原我各人決意,今欲了卻道緣,也隻自斷。因想道者泛指世理天義,寶玉奉信參詳已逾十載,也算盡了初衷,深覺幸甚。隻放眼塵世更有康莊大道,芸芸衆生善者則衆。殉道自律者,止禁足了神廟日日功課,希圖教化社宇,襄安衆生。莫若廟外一衆凡塵中人,為人一世,拿了白駒過隙有限時日遵守成規,竟不算得尊道而生至終了?”董真人聽此,點了頭,又見他拿出通關度牒,歎了使人收下,道:“賈真君原是個通人,自然把持有度的,既交付了名契道份,本座隻得暫存,再叫人捎往金陵關王廟玄瑯總鑒,看他如何處置了去。”寶玉便拜辭了道:“隻又煩勞真人了,多謝成全。也不必使衆道友相送,也省的驚動了。我等回了房中,換了服帽便自出了山門,真人與衆道友長日隻保重。我再往金陵那裡寫了書信給了玄瑯真人。”

等回了房中,藕官蕊官忙解開王夫人使攜回的大包袱,包袱裡原是王夫人逢年下暗叫人給寶玉制下的袍服鞋帽,隻包了幾套。藕官蕊官先伏侍寶玉換下道袍,疏了頭隻加了頂冠。寶玉漱洗罷往桌前坐了,拿筆寫了信,隻擺在案上,等觀中見了自然發往金陵使玄瑯啟收。署名拜禮落款,歸筆如架,起身離了桌旁,見這會子工夫,藕官蕊官早也恢複了女兒裝扮,細看隻去了早日裡的恬淡稚氣,顯得安詳凝重的,心裡暗歎時光不息恍如逝水,人面夕改如此。藕官催了出來,見往後頭走去,他二人隻得拿着包裹跟寶玉在觀内流連一番,方出了山門。

寶玉一行離了清虛觀,依着王夫人所授,先向賈蘭這邊來。藕官蕊官一路在街邊見了剃頭匠鋪子,請寶玉進了隻剃了長須,等到了學士府門外,隻使門房向賈蘭傳話。賈蘭書房裡聽人報是他叔父到來,顧不得細問隻忙忙出屋接迎,又命人請進。叔侄一見早各自眼裡滴淚。賈蘭跪接,寶玉挽起,賈蘭扶了寶玉請上堂前。隻親奉了茶,侍立垂淚道:“二叔終是家來了,我知二叔必不舍了咱們一家子。”寶玉唏噓落淚,叔侄正寒暄,李纨彥氏婆媳兩個早也驚動了。叔嫂相見,寶玉往近揖了,謙恭稱了“大嫂”,隻落淚而已。彥氏自是大禮拜見。李宮裁堂前厮見了,顧不得坐下,問了藕官蕊官二人話,隻道了“不可在此久持”,即命人備車,叫人拿點心上來,請寶玉先用了果子暫候,便拉了賈蘭夫婦回屋,皆忙忙一壁添換了衣褂,一壁向人囑了話,須臾人回車已備妥,便請了寶玉三人門口上車,他婆媳共乘了一輛車,賈蘭早馬上坐着,頭前帶路,一家人便忙送了寶玉往大觀園來。

誰知此時寶玉回歸的話卻先傳開了,賈珍那邊聽此隻要親來驗證,園子裡各房聞訊皆往稻香村聚來。等寶玉堂前拜見雙親時,諸丁眷也旋集稻香村,加上侍女随從,隻見得裡外擠擠的人。林之孝家的帶人驅趕鎮喝。惟林黛玉并未見來,那史湘雲隻早人先至,隻當林黛玉已在此。寶玉一見了史湘雲,彼此見過了,不覺皆以帕拭淚。

賈琏平兒忙着吩咐管事的預備吃酒諸事,就聽王夫人命皆回屋換了兇服,一時一家子齊向玉皇廟裡舉哀一回,隻悲喜交加各個哭一場落一回淚方罷。林黛玉不見了紫娟,值此也不及理論,隻聽丫頭報了王夫人帶着寶玉等向賈赦靈前皆放聲哀悼,隻等衆人簇擁了王夫人母子回了稻香村,卻自己叫丫頭拿了香燭紙錢,往玉皇廟裡哀哀哭了半日,是以王夫人叫人往潇湘館是人适時也沒見了黛玉。王夫人這裡聽回了話,知林黛玉自來性兒孤傲不群,不知他心裡是怨是忿,隻想暫先等他罷了。賈政當着諸子侄嫡孫,原歡喜眼裡落淚的,一無申饬寶玉片字。

未及午刻,便使傳宴,諸丁眷陪了王夫人賈政聚宴稻香村,隻堂前院中各排了酒桌。林黛玉此時方由後門上來,隻向王夫人前伺候,王夫人隻拉他向身側備下的空位上坐了。賈政同諸親丁在院中聚坐吃酒,王夫人堂前兩桌,史湘雲、尤氏、平兒、李纨婆媳加上林黛玉,整一桌人。幾個男女學生隻叫跟了賈政等在院中另一桌的坐着。王夫人堂前彥氏帶着芳官豐兒銀蝶伺候着,諸眷陪了王夫人吃酒言笑,舉杯的賀了。王夫人此時隻等黛玉口風,并不提及寶玉二字來,黛玉親向王夫人斟酒,王夫人便笑使黛玉為李纨尤氏等也斟了,彥氏早拿了酒壺,隻代黛玉為湘雲平兒等倒了滿杯,衆人複舉杯賀了黛玉夫婦團聚。王夫人不覺喜上眉梢,便另芳官周瑞家的豐兒等叫了藕官蕊官二人,伺候彥氏向那邊桌上坐了自在吃酒,隻另玉钏彩雲等這裡答應。酒過三巡,王夫人問起紫娟,黛玉回了不知,王夫人便囑黛玉另人回屋備下物事,等寶玉底下回去。黛玉便起身辭了回來,五兒等顧不得吃了飯,早在房中開了箱櫃收拾寶玉衣物,另婆媳丫頭灑掃庭院,屋裡焚起了檀香百合,并備齊了櫛浴諸事,請黛玉複檢驗了,黛玉略翻看了寶玉服帽鞋襪,隻使幾個人先吃了飯,命貞兒取來焦尾素琴,隻窗前坐了,調了弦便自彈奏起來,重啟琴音,黛玉隻思起當日寶玉出門時一步三顧淚眼婆娑的模樣兒,不覺任眼淚滴落了琴上。

賈政早撂下酒桌因回了書房,隻向榻枕上睡卧,丫頭拿茶上來,也使放下門外伺候。賈珍命賈蓉送到門口,等回來,賈珍命賈蓉賈棠子初桂兒等向寶玉敬酒,賈蘭隻站起的代領了兩杯,寶玉不覺痛吃了幾盅。潤格等不等吩咐早也上來,寶玉見他姊妹姑侄跪着手拿酒杯,伸手挽了梅兒使皆站起,笑道:“我隻飲了梅兒此一杯,勸了總領了也罷了。防隻大醉了,等底下回屋見了人,越發該死了。”說的衆人皆笑了。珍琏便問一路回來的可也乏了,隻請寶玉回房歇着,這裡好散。寶玉料黛玉已叫回屋隻打理備接諸事,因思何不趁二人單獨隻房中見了,倒可盡言陪了不是,款曲委蛇先道了惱才好,便辭了珍琏下來,又擺手止了賈環子初等送他,先向王夫人前色幾句,見藕官蕊官正站着,諸眷吃茶問他二人,隻向衆人陳說在外的話,又看果然黛玉隻不在一處。王夫人隻另寶玉回屋歇着去,寶玉又向平兒等辭了,方由後門回去。王夫人又叫周瑞家的吩咐了,周瑞家的領命隻去了廚房。就見平兒站起笑道:“才二爺叫回了老太太,如今寶玉兄弟回來,今兒一家子這一頓酒錢,須是他這個長房當哥哥的出了才是,也是做侄子的一份心意。”王夫人聽此才擺手,未及開口,便見尤氏也起身回到:“論起來,我們大爺原是統領本族的,寶玉左不過賈門冢丁,原該我們出了今兒的使費。也示了為寶玉洗塵的意思。”彥氏隻等尤氏話落,便上來笑回道:“我先替叔叔嬸子謝過大伯二伯兩位伯媽厚愛。隻小爺高中,主了翰林院,二叔又不得知,今兒幸我二叔還家,也得我們侄輩盡了心,今兒原匆忙,也不及叫了戲班子來,隻好擺了酒,恭迎了我二叔,也向幾房長輩行了孝的,豈不好呢?”王夫人隻聽了連聲笑起,道:“沒見争着拿銀子的,你們都這樣給我解悶,不如三家皆拿了銀子來隻給了我,我叫人向管事的問了賬目,支了今兒的總賬,少不得再留下些我拿着賞人,我看你們竟認真不心疼?”彥氏笑道:“廚下采辦原是我婆婆派來的人,那賬目原仔細,等老祖宗親自兌了賬,使費了多少,我們早已知道了,便隻照各個單子上的數目支了,哪裡還有多餘的,倒叫老祖宗又得了實惠去?”說的衆人皆笑了,彥氏不等衆人收了,接道:“我兩個伯媽跟我搶的正是賬目上的東道,老祖宗的意思我們三家都照着單子支了不成?若出了三份,老祖宗便可撈些銀子去。”王夫人笑道:“你這孩子,隻愛說古靈精怪的話。都原坐着罷。我原是頑笑話,哪裡有老天拔地的還想着伸手向小輩人要錢的理。才說了三份,不如你們三家分攤了罷,如此我也不偏不向的,你們也表了各自的心意。正經使費多少的話,依我,你們兩房竟信了蘭兒家的罷,他可不能糊弄了自家人去。”彥氏笑道:“老祖宗雖頑笑話,孫媳也須正經的回了,省的老祖宗又白惦忖的。孫媳還要多嘴一句,采辦雖是我們的人,園子裡管事的還得向我琏二伯回話,由不得我做了賬。老祖宗倒不用說了賬目真假的話。”王夫人笑道:“蘭兒家的果然與别個不同,不虧了是仲丞府裡的大千金。罷了,這可齊了,我也無話說他。清湯下雜面,你們各自眼看着辦去。這會子一番說笑掰扯,隻解了酒,我也乏了,你們還不散了,還等我再發了你們愛物去?便有,這會子工夫也來不及。”衆人一笑起身,尤氏便道:“忘了老太太歇午的話,原是我們粗心了。”說隻撂下杯,作了辭先離了去了,接下各個辭了出門。王夫人早命彩雲叫了藕官蕊官二人隻等着,此時見皆去了,命玉钏拿了一百兩銀子來,隻賞了藕官蕊官收着,二人忙跪了叩謝,王夫人使起,笑道:“多餘的話我也不啰嗦了。既伺候寶玉這麼多年,你們還往寶玉房裡去罷,看你們奶奶叫你們去哪個哥兒姐兒跟前伏侍,我是不管的。你兩個竟回了潇湘館,我已叫人提另備了酒飯,給那裡拿去,回去伺候了你們爺奶奶,屋裡再一起好吃了飯罷了,才一家子吃酒,你兩個同桂兒娘隻拘泥的,這會子指定還餓着,所以我早命人特給你們那裡預備下了。”藕官蕊官答應着,拜福了辭出。王夫人見去了,卻叫玉钏跟着,道往園子裡散散,玉钏拿了褂子伺候搭着,扶着王夫人出了屋子,王夫人一路隻向達摩院,一時進了,隻細細打量内裡一番,因尋了寶玉常卧的榻邊坐下,使手摸了寶玉鋪蓋被褥,見寝褥原單薄,不覺歎了眼裡落淚,玉钏便拿修身的話緻慰。王夫人出了廂房,複向神案前跪了,玉钏炷了香,王夫人拜了三拜,方離了達摩院回屋去。

彼時林黛玉住了琴,吃兩口茶,正往榻上歪着歇乏,聽門口報了寶玉回房,才要欠身起了出屋迎他,卻翻身撲倒枕上不禁傷心起來。寶玉進來,早聽黛玉悶聲哭怨,霎時兩眼中淚也下來了,顫聲兒道了:“林妹妹,我回來了。”便幾步近前,隻依着榻邊跪伏着,因不敢先說了。林黛玉使帕拭淚坐起,見寶玉伏守榻沿隻仰面看他,又不禁嬌憨莞爾,卻淚珠接連滾落的。黛玉一手使帕輕拭了杏腮,一壁手指戳了寶玉額角,嗔道:“再不想你原是了冷心腸的人,原隻以為我們能比人略強些,你倒好,自作了噱頭給人,白現眼的。我但凡是有氣性的,也早離了這裡,自有我一番道理。你竟是長長遠遠的守了外頭。好成全各人志向,又回來見我做什麼?我就知道,叫你一輩子隻守着我,原是委屈了你如寶似玉的。”說着不禁又哭了。寶玉聽了啼笑不得,隻為輕拭腮淚,又握手止他。口裡隻不敢分證了黛玉所說。見他兩眼紅的象熟桃般,顔色卻似無甚變樣,又心疼,又暗歎了,隻思日後終究明了他風塵流轉一番苦心。

黛玉想起寶玉才出走,花襲人便上門來心存奚落之意,不由數落了“掙不得一口氣”的話。五兒早打茶上來,貞兒雙兒請寶玉洗漱。一時寶玉櫛浴了,換了家下衣履,便有彩雲帶着幾個人将幾個饡盒拿進來,藕官蕊官同着伺候擺好桌椅,擺放飯菜,彩雲等辭去。黛玉妝罷淨了手,二人相請的往飯桌前坐了,藕官蕊官伺候斟酒,黛玉便命添了筷和杯子來,十分請了他二人下首坐着同飲,道:“午間吃酒,你兩個隻顧着老太太問話,也不敢貪杯的,這會子又無旁人,索性叫二爺謝了你們隻厮守着,伏侍了一場,隻為着主仆恩義的,竟成了說書的文章。隻想二爺拼了外頭風雨雪凍的,哪裡又想起竟還有你兩個這樣一出傳奇呢。”藕官蕊官聽了,隻道:“奶奶過講了,二爺是師傅呢,原是份該,隻我們剛得了伺候爺的巧宗罷了,換了是别個奴才,指定也是一樣兒。”黛玉使坐了,笑道:“二爺當了你們師傅,不過為着省下了你們的辛苦錢。那些人慣是如此,資質老些,便拿人當奴才使。我們卻不能味了這個心。”說着便扭頭另雪雁取了銀子來,藕官蕊官忙着伺候寶玉吃酒,又忙回道:“老太太才賞了百十兩銀子呢,何敢再诓了奶奶的?”黛玉隻叫丫頭伺候倒酒,才要說話,便聽道:“憑哪個也須賞了你們呢。”

聽聲兒便知是史湘雲來,寶玉隻站起,便見湘雲已進來,幾步走近,笑道:“二哥哥回來已算不得新聞,反倒是藕官蕊官,”說此隻手指了藕官二人接道:“你兩個人叫上下聽了贊歎,果然是義仆了。虧了早日裡在那梨香院裡唱戲,倒學了戲裡的做派的,赤膽忠心,不事二主,貞烈可嘉。”寶玉早拉了史湘雲手隻止了,又叫拿杯來,隻親注滿了,請湘雲道:“若認真稱頌,還吃了這一杯才算得。”史湘雲拿杯,看了一回桌上幾個人,笑道:“萬般好話,隻在酒中。”說完一仰脖便吃盡。藕蕊二人隻稱謝,遂也飲了。湘雲便拉他二人道:“你們跟了我去,由我款待,這裡且由二哥哥和姐姐說說體己話,你們識趣,隻随我到怡紅院。”說着,另藕蕊隻辭了,便帶頭出門,史湘雲出屋卻停了窗外探頭道:“林姐姐賞了人家的銀子先放着,等他兩個底下回來再拿。”黛玉笑回道:“這還用你說呢。”聽湘雲一聲辭去,便隻丫頭跟着皆去了。

黛玉笑歎道:“虧了他一陣風隻将那兩個丫頭撮了隻去了。”說隻住筷,看寶玉道:“若想見了桂兒,你父子倆說話,我便叫人喚了他來,若覺乏了,竟往裡頭睡會子。”寶玉聽了不由長伸兩隻手臂,道:“一進了這裡,便覺瞌睡的,大約是他們往香爐裡添了百合的緣故。還是妹妹知心。”說着吃了茶,放下杯子。五兒早拿水上來,寶玉洗了手,便尋向睡榻,五兒貞兒等忙伺候寶玉榻上暫睡下。雙兒收拾了屋子,黛玉便囑五兒守榻跟前聽喚,使貞兒跟着,信步出來隻向達摩院來,與王夫人隻一般的舉動,見了那裡不免落一回淚,拜了神龛便回來。

至晚寶林攜了桂兒往稻香村,祖孫五人隻一起吃了晚飯。王夫人先命屋裡人向潇湘館送去兩床簇新被褥,又使玉钏找出兩匹綢緞給黛玉,貞兒雙兒上前接了。寶玉先辭了,道往賈琏處坐會子。王夫人問了有人跟着,便使黛玉母子回房去,黛玉拉桂兒起身向賈政王夫人道了安歇,辭過出來,貞兒等跟着回屋。

寶玉這頭出了稻香村,不覺信步上了沁芳橋,舉目隻見幾處住所燈光攜窗,知怡紅院裡有史湘雲居住,見天已晚因不便往那裡去,隻得走入蘅蕪苑。賈琏見寶玉來,隻請進書房,兄弟二人坐着茶話一回,聽賈琏道了賈珍往返甯古塔的話,便辭了回來。

進屋見藕官燈下隻和黛玉說起舊話,黛玉見寶玉回屋,便笑道:“怪不得園子裡那些人背地裡說道爺象寶二爺呢,也無人問了。都怪那一年甄寶玉來了,後頭又中了探花,哪個還敢冒認了道長去。”寶玉坐了笑道:“不過照着小時候營生,與那位寶玉偷天換日一番,好脫滑了仕途祿蠧的。你還不知道,我是得了那道錄司授的度牒呢。”藕官也道:“這還不算,先在金陵關王廟,那裡的法官還舉薦了二爺,使得了朝堂上的封号呢,叫文曲真君的。”黛玉等聽了,便要看了,寶玉笑道:“我離了那裡,自然将這些都叫存了觀裡,既棄了名分,還拿着那個做什麼。”黛玉笑道:“這可奇了,便是正經道爺,又與回家何幹?不該叫收了去,既無有那些牒冊徽書,才說的叫人聽了倒成了扯謊的大話,哪個信呢。”寶玉笑道:“如今歸了本,也不想提起那些舊話,憑信不信的,再無心理論。”說了才吃了茶,便見桂兒子初潤格三個進來定安,隻向寶玉跪了,黛玉使起,笑道:“你們也不用這樣,這屋裡原是禁了這些的,倒自在說說話的好。”他姐弟回了:“是,謹記母親教誨。”寶玉擺手道:“嗳,完了竟回屋歇着去,我見不得這些繁文缛節的。我給不了你們好,隻心裡愛護你們,究竟也不值什麼,所以也經不起你們隻管禮拜。佛家所言,一花一世界,各人原規矩了獨自世界的,隻建設好了自己世界,才顯得立足有方,赢得體面,也屬不易了,何苦費了許多無用工夫。我也隻講了這些,覺得是好話,便罷,若聽了糊塗,可許出門便忘了幹淨。”他幾個還要說,見黛玉隻示意,便忙辭了皆去了。又見湘雲打發小丫頭來回話,說暫留下藕官蕊官二人在那裡,等明兒才回來,黛玉道:“知道了,你去罷。”小丫頭退開隻去了。黛玉因吩咐拿水來,屋裡幾個伺候洗漱了,黛玉隻使寶玉往紫娟房内。寶玉隻得跟貞兒向後院,進了見那榻上被枕衾褥簇新,妝台上擺了龍文鼒,焚着百合麝香。想是黛玉早另布置下的。手裡因拿着書,依枕靠了命将燭台挪近,先看了會子書,不覺困意襲來,早丢下書轉身便合目睡去。五兒等伺候掖了羅帳,移去燭盞剪了燈花,雙兒貞兒便寂然往地上鋪陳了鋪蓋,兩個隻房中值宿。黛玉聽五兒回了,隻裹了氅衣在門口的看了,原回了房中安歇,一夜無話。

正值仲春,晨刻窗外鳥叫不斷,林黛玉再睡不住,枕上因問了,五兒貞兒回了寶玉尚沉睡。因囑了離榻,屋裡幾個人隻伏侍漱洗,伺候一時吃了早飯,院裡也使小聲說動。黛玉漱口淨手,隻止了茶,另幾個人小心伺候,便往怡紅院來。

史湘雲聽來門口迎進了請坐着,蕊官拿茶上來,黛玉吃茶,笑道:“你兩個昨兒到這會子隻在這裡,敢是不回去了?怡紅院竟比我的潇湘館好是怎麼?”蕊官笑回道:“親家奶奶叫我隻在這裡,藕官便要夜裡一處陪我,才說要過去呢,不想二奶奶來了。”湘雲道:“我這裡廚下缺個管賬的,我讨了藕官來,叫他操心廚裡采買事項,平日還要煩他做些針線,蕊官還在你那裡答應,我想着你那裡除了雪雁五兒,剩下幾個丫頭年紀大小不一,多是你在寨子裡時買得的,比不得蕊官跟着的時日久。再等官媒來了,少不得報了适齡的人,也有出的。隻這兩個人要配人,必是須認真打算才好,若無好的可放心的,索性竟總跟着咱們,原是道家出身,”湘雲才說了這裡,卻見蕊官跪了道:“親家奶奶倒免了提了出身的話,橫豎就是這裡的奴才,也不管前頭後頭的,隻叫總守着便完了,也是伏侍了一場的功德,我和藕官隻感恩奶奶好心憐惜,隻求有個遮風擋雨落腳處,有飯吃便知足了。”黛玉忙起身拉他使起了,道:“畢竟該操心的,我們心裡隻要打算打算,如今也隻等着罷了,隻後頭再瞧着。你又說做的這樣,叫我越發覺心酸的。我這會子獨自來了這裡,想和雲妹妹說說話,你先跟着我,隻在這裡散散,底下再一起過去罷。”蕊官答應了,湘雲早叫人挪了杌子擺了黛玉身後,使蕊官坐着,蕊官謝了才坐下,便聽丫頭門口傳話平兒來了,黛玉打頭往門前迎他,平兒進來,湘雲稱了“琏二嫂子“見過了,平兒拉了黛玉手過來,湘雲請了坐着,翠縷拿茶給平兒,平兒接了茶杯向幾上放下,笑道:“我才走了橋上,遠遠見寶二奶奶進來了,便也跟着這裡來。原是有事須商量,也隻是那個事,總想着隻等得明公正道的,也省的日日提防着風吹草動,這心也可松泛了。”湘雲複請平兒吃茶,平兒拿杯先歎氣。

知平兒所指不過是巧姐之事,皆未置可否,平兒接道:“趕着寶玉大歸,老太太幾日裡歡喜,我想不如咱們同往跟前隻趁着回了這話。嗳,你們隻不知,二爺跟前我也是巧言遮掩的,也叫人背地裡虛造的幾遭南邊來信了,真真瑣碎又提心吊膽的,也不好提了那一位。然終究姑娘是咱們的姑娘,這天底下,豈有叫親父女總不見面兒的理?!”黛玉笑道:“二嫂子是個愛操心的,任哪樣總在心裡的。才說的向老太太道明巧丫頭的話,也是個正經主意。隻巧丫頭親娘聽是早離了京地,隻不知這幾年裡,那丫頭可曾跟他娘常來往的。我想若巧丫頭嫌休了他娘,原心裡怨忿了琏二哥,縱咱們這裡記挂着,又隻怕那丫頭又不理論了去,此也是未可知的。”湘雲道:“那丫頭心腸果然也隻硬的這般麼?”平兒不顧回了湘雲,隻接了黛玉話笑了道:“二奶奶這話我何嘗沒想過呢,若如此也隻算得後話的。因我當日隻親見了姑奶奶和屯人成了親,隻自蹚了這渾水,知脫不了幹系。先不說巧兒罷,指不定二爺知道了,也是要罵我呢。”黛玉笑道:“姐姐素行事周正,也不至在巧丫頭下嫁上頭落下不是去。”平兒看他二人,笑道:“這會子隻說給上頭如何交代好巧兒的話,不相幹的話,留着底下再說他罷。”黛玉吃了茶,笑道:“莫若巧丫頭竟忽刺進了園裡問安,隻由着他各人說了才好。”平兒紮手笑道:“你這又是說了個沒年月的話。我特來尋你們,隻為着巧姐的事好快些完差,不如咱們幾個立刻往上頭去?”黛玉忖了道:“巧姐的事過了明路也未嘗不可,已是那個樣兒的。就隻是蓉兒一節……”這裡正說話,門口丫頭一掀簾子,回道:“寶二爺來了。”湘雲便走了門外接迎。平兒笑道:“你又站起來,原坐着罷。我那裡才制了幾身新衣服新裙,今兒因出門忘了,底下我叫打發人給你兩個人送過來。”黛玉便見蕊官走上來,平兒早挽住,使免了叩謝,蕊官納了福,口裡道了:“我替藕官一總謝了奶奶。”平兒擺手,黛玉使便蕊官原坐去,蕊官隻顧看着門口,寶玉已笑忺忺進來。

湘雲請了指道:“二哥哥這邊坐。”寶玉先道了:“平姐姐也在。”平兒站起,寶玉忙請了一起坐了,接了湘雲遞來的茶,聽平兒道:“你也多歇歇,才回來,也防着幾日過了,再叫他們得知你回家,隻鬧着請你吃酒。”寶玉笑道:“酒自然免不了。隻你們屋裡說話,我由後頭進來,才在院子那裡瞧花,隔了窗子也聽了個糊塗,還接着說你們的,不相幹。”平兒使帕掩口一笑,道:“我看寶玉總也改不了糊弄促狹的舊習性,又偷聽什麼。這門裡還何你不能知的似的。”寶玉笑道:“江山易改,生性哪裡能夠說改便改了去。”吃了茶,道:“雲妹妹這茶吃着倒合口,又有體己茶了。“湘雲笑道:“原是在初兒老家那裡吃的,不過是些大葉子茶,想是二哥哥才吃他,便覺得口味新罷了。你若愛吃,我叫人送些過去給你吃。”寶玉笑道:“你若嫌多,便拿來,誰還怕多幾味茶呢。茶吃了,我再往院裡瞧瞧去,你們隻管便宜說你們的話。”

湘雲見寶玉辭了出屋,因使小丫頭跟着伺候,這裡又商議了,遂定了同往王夫人處。史湘雲囑翠縷跟着寶玉聽喚,三人便出了怡紅院,棉兒、勝兒、蕊官三個隻跟着,往稻香村才去了。

寶玉隻在後院,覽看一番舊景,見翠縷跟着,又轉至檐前,複仰看芭蕉隻生發的卓碩挺拔,因掩着芭蕉隻搭讪道:“你倒是忠厚實在,你奶奶也不曾為你尋了好人家,也是完了一回大事。難不成你竟為了掙得節義的好名兒不成?”翠縷早年過三十,因自小跟着史湘雲,并無别念,見寶玉忽提起這個,半日回道:“我也不想那樣多的事。又跟了别的人又當什麼,又不愁什麼,何苦又尋了不相幹的煩惱,我隻沒那個心腸。我和奶奶自來是一家,總不分開的。我隻請寶二爺再休提了這個,才是真為我們好。”寶玉聽了暗自唏噓,點了頭,也便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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