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院門,黛玉便向雙兒附耳的囑了,雙兒便前頭走着隻先進了怡紅院,見了院裡丫頭便走近也悄語幾句,這丫頭又忙向屋内丫頭招手的叫了出來,幾個人又小聲說着,便見黛玉進來,幾個人侍立看他,皆捂了嘴偷笑,黛玉又示意噤聲,便蹑足潛蹤的悄然進了屋裡。
翠縷見無事往潤格處去了,藕官等見史湘雲飯後又隻對妝沉吟,不見喚也散開自便,叫留了個丫頭屋裡答應,小丫頭因知黛玉隻欲和湘雲逗趣,另不使驚動了去,幾個人依命外頭伺候,便門邊站着掩口探頭隻暗暗瞧着。
黛玉輕手挑起簾子,見湘雲妝前孤坐毫無果然”察覺,自顧一手托腮,一手往妝鏡上面空自使食指寫畫,台面潔淨妝匣規整,一無别物,隻那一枚金麒麟合着手帕在妝鏡前撂着。黛玉因忍笑少不得彎腰低下身子,隻避開妝鏡,早輕步繞了一側,因使手忽倏竊拿了抽出金麒麟。
史湘雲正自出神,恍惚覺鏡裡有虛影閃過,先忙着低頭察看手邊麒麟已不見,一個站立早轉身便尋罵道:“促狹鬼……”此三字已出口,才看原是黛玉來,湘雲紅了臉,隻好作咳掩飾,又請黛玉坐。
丫頭見他二人頑鬧已罷,近前聽喚,先打茶上來。史湘雲嗔道:“寶二奶奶來了,也不先回一聲,當真是白吃飯的。”黛玉笑止他道:“原是我頭裡另丫頭隻噤聲,又罵他做什麼。”史湘雲請吃茶,道:“到底是正經主子,進了我的門,這裡的奴才也成了二奶奶的了,倒也聽話。”黛玉使手撫他手道:“你這又算了什麼?原是想逗趣你,憑你說了,我隻好聽着。若換作旁人也如此和你隻頑鬧,你這話倒使人想你要鬥嘴似的。我隻不知,多早晚雲妹妹也變得這樣刻薄起來。”一句話說的史湘雲終是掌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因使丫頭拿了果子來。
林黛玉手裡拿着金麒麟,又瞧一回歎道:“你又如何得知道呢,先時寶玉得了這個,竟是夜裡睡覺,懷裡還摟着不舍的,想想緣故,不過因你也有這麼個東西,我隻打量你兩個才有了私定終身的信物呢。如今看來,燈火闌珊容易,最要緊那一處又是了何處。”史湘雲聞聽了不覺失笑,早拿手向臉上點了示羞黛玉,隻笑啐了,道:“你早日裡竟疑心我隻是那樣的人麼?想是你和二哥哥一個園裡住着,平日才子佳人的典故看多了,便隻管混忖度起人了。可歎這清平世界朗朗乾坤的,我竟局限了園子裡不成?不是我說句大話,如姐姐說的,必要有情有義的私下隻許了終身,縱放眼京城内外,隻怕也無有可入了我法眼的。”林黛玉聽了掩口而笑,隻忍着道:“嗳嗳,原是你眼界比人高的如此,我倒小觑了。”史湘雲嗔道:“你隻好打趣我,又悄言不傳的偷着進了我屋子,我也不說了。”說隻低了聲音的,黛玉也嗔他道:“好端端的,我又打趣你,可是說的,關心則亂不是?”又舉了麒麟詳轉了看着歎了道:“麒麟若有靈骘,便叫你那舊主早早現了身,能省多少事呢。”史湘雲頭越發垂着,正不知該如何回了,便聽丫頭門口回了:“寶二爺來了。”隻見門簾揭開,寶玉早進了。
寶玉一腳進檻先便笑道:“雲妹妹在家呢。”說了一扭頭看見門邊杌子,便自坐了,看他二人道:“太太跟前丫頭才往我們那裡隻傳話叫去呢,我使去了,使丫頭回去隻回了你姊妹兩個立刻就往上頭去。我自走來瞧瞧,果然如我所猜的,你兩個隻一處。”說了又走過來湊近坐着,自拈了碟中冰糖蜂蜜桃仁吃,早一眼觑了史湘雲面色,卻見他隻瘦了些。
林黛玉聽隻擱了茶杯,便站起的笑道:“說話咱們竟上去罷,不知是又有了何事的。”湘雲也站起答應了,因使丫頭伺候寶玉茶點,道:二哥哥既來了,先略等會子,我看了回來,再這裡說話。”林黛玉使手觸一回寶玉額頭,道:“今兒吃酒了,這會子覺還好呢麼?”寶玉早握他手止了道:“不相幹,何曾醉了,太太若問起,我知你自會回了的。”黛玉早也擺手甩開隻笑啐了,便拉史湘雲手,因打頭往外走。
寶玉見湘雲一壁出門,一壁隻顧回頭,兩眼看向幾上麒麟,寶玉早擡手示意他放心,又跟着出了門口,看他二人下階,丫頭隻跟着出了院子。
寶玉複進了屋中,知因黛玉一處,史湘雲因不便收了,金麒麟隻随意撂着這裡,因思衛若蘭須是拿眼親見了才是,也得他暫拿着,便将金麒麟隻掖了荷包裡。坐着吃了茶,見藕官又拿出糕點來,隻另原收了去,起身往湘雲書案前坐了,躊躇會子,方膏筆向紙上寫下:
金瑞回染玉指香
朝夕四時歎晝長
哪來冰人指藍橋
笑看是非更來往
又謄寫了兩遍,方使鎮尺定了稿紙使展示了,将原稿揉團因自攜着,囑了丫頭幾句,方回來。
進屋尋了榻沿歪着,隻思如何使史湘雲衛若蘭二人見了方妥,也能讓他二人接下的結識了再隻好了的。家事眼見将要複興,他父親必不至苛責察約了他去。見丫頭那裡侍立,使拿茶來,因榻前握杯踱步隻籌思,一時隻想出個法子來,搓了一回手,便命速喚了茗煙來。
茗煙聽叫忙小跑的到潇湘館院外,寶玉已院門口等着,叫來招手使茗煙往跟前,因附耳的吩咐了一回,茗煙點頭答應着,便領命隻忙忙的去了。寶玉轉身進來,即另貞兒等取了出門的袍服來。房中幾個人隻伺候剛剛穿戴拾掇齊整,忽見丫頭屋門口回道:“衛公子來拜。”寶玉聽了隻暗自一驚,心下狐疑莫不是衛若蘭為取回麒麟……怔怔出來屋門口,才看當院站着為年輕公子,隻側身向着,手持一把宮扇,一手倒負了,昂昂然隻顧欣賞頭頂竹冠,神态自在悠閑。一襲月白折枝綴襟銀絲繡倭緞長襖,外罩銀青暗紋宮緞排穗短褂,汗巾兩側贅攜香囊佩玉錦繡荷包諸物,足上青緞挖雲粉底小蠻靴,大襖側襟下露出大紅綢袷褲。頭上頂着銀灰明緞鑲羊脂玉瓜瓣帽,腦後一根長辮漆黑烏亮,同着紅絲結着玲珑金墜腳隻垂至近膝彎處,通身穿戴一色半新不舊,隻顯得翩然和雅。寶玉因見其手執香扇,便隻心裡笑他此時尚拿着扇子,可歎竟是了肚無文章外卻裝潢的蠢才。隻思此位來者也姓衛了不成?又不見有人領了來,如何竟自尋了這裡?半日工夫才下階,正要上前請問了,忽又見門口人影綽約,原是黛玉幾個人跟着回來。
林黛玉打頭進了院門,猛見了院中有人,不防也隻唬的後退半步,旋即忍笑上前,倒另院裡和跟着的蕊官等丫頭隻面面相觑。寶玉更自納罕,張了手又不知拿何話說他,見黛玉與之并步已近了屋門,那一個又使手裡扇子半遮了臉。寶玉一旁呆看,心道:“何來這等人物?是颦兒親戚不是?”
早見來人停步屋檻前,隻仰合的大笑起來,寶玉忽聽其聲,方才恍然失笑,隻徹悟了此原史湘雲喬裝而成。史湘雲門口隻笑的彎下腰,一壁忍着拿扇指了寶玉,笑道:“我就知道二哥哥隻短時也認不出我來。”黛玉進檻,聽了驚異扭頭道:“嗳呦,我隻當你兄妹兩個隻跟我弄鬼呢。還是這樣刁鑽憨鬧的,多早晚才像個樣兒。”
寶玉跟進,笑道:“隻林妹妹卻如何一早識破了雲兒廬山真相的?”黛玉道:“才見竟隻朝着我擠眉弄眼,你又背對着,我瞧出是他,你如何知道呢。他今日改扮的如此,隻可歎費了工夫,竟為着李代桃僵,瞞天過海的,任人豈能隻看穿了去。”說話進來請坐了,使沏茶來,請湘雲吃茶,黛玉笑問他:“你能比我早下來多大會子,竟隻一洗鉛華,又裝扮得這樣,且快又細緻,虧了你竟有此等手段。隻瞧,連幾個指上蔥管似的寇丹也狠心的剪了,我算伏了你。”說着拉他手看了,又湊近湘雲悄聲道了:“金麒麟。”
史湘雲早跳離了,隻作踱步,當襟展搖一回折扇,仰面扭過臉作了腔的道:“哪裡來的俏奶奶,見了本公子,怎可輕薄如此,這便如何使得?”惹得三人笑一回。幾個丫頭裡外瞧着,也忍俊不禁。
寶玉吃茶再聽了史湘雲腔調,隻暗自稱妙,實不想湘雲竟合了他的意思,因笑道:“若說你們的指甲,過些時候隻管還長起來的。隻雲妹妹聲色神志真真象極了外頭的公子,才來可不是糊弄了這裡幾個人,連我也認不得是他。再見了生人,更加不可猜疑。雲妹妹喬裝精緻,隻可瞞哄了滿世界人去。”三人一時又說起府第中興的話來,史湘雲道:“可見總有公道的,果然天地法理不可違。”寶玉笑道:“公道不止家族雪恥,上天有浩生之德,原是有知的。”
原來史湘雲回屋見了書案上寶玉留言,早知麒麟有盼,聽此不覺臉紅了。黛玉見寶玉換着外出服褂巾履,說話隻看壁上挂鐘,才要問他,卻丫頭進來回話道:“茗煙等二爺話。”寶玉聽隻站起,因看了史林二人,黛玉歎了道:“去罷,這裡有我呢。”寶玉向着一揖到底隻謝了黛玉,幾句話便請史湘雲一起出去,湘雲向門外走口裡隻道:“這才叫真正的公道呢,我是無所謂的。”黛玉跟着出屋,隻催他道:“快去快回,還少說話罷,頑笑一回當什麼。”說了隻送出院門外,看寶雲一同上了車,又填囑些話,見幾個人伺候的去了,便使叫了人皆進來,因使關了院門,進屋中隻另不許向人說起寶玉湘雲出去的話,伺候的幾個人答應了。黛玉便往芳官處,因将早日探春命帶回這裡的金項圈隻給了三姐,隻換回史湘雲原給的那一枚金麒麟,又另芳官不可外道了去,芳官忙應了,又囑了三姐,送黛玉出來。黛玉隻拿回小麒麟因暫代湘雲收着,隻等見了還回史湘雲,也好成其大事。
隻說寶雲同車應訊來至薛蟠這裡,此前寶玉命茗煙早一步安排下的,計和衛若蘭隻聚此會面。衛若蘭也才到了,聽寶玉來,同薛蟠一起向大門外接他。門口見寶玉下車,衛若蘭早了拱手笑道:“煩勞寶二爺大駕垂授在下微薄頑物,實另慚愧之至。原該由我置酒相邀,好誠達禮謝才是。”寶玉笑道:“世交之誼,世兄何必見外。與你衛世兄謀面,隻深感萬幸!”衛若蘭連稱“慚愧”“惶恐”,又見一位年輕公子也出了别車下來,隻抱拳見了道:“幸會!想必兄台便是寶二爺所說的那位貴戚了,今日唐突了。”史湘雲早見衛若蘭竟與自己常日所思形容一般無二,不覺暗自罕異又驚喜的,見得他閑雅端方,颦笑靥醉,不由面色潮紅。衛若蘭見了一笑,心下也自歎了道:“竟有這般人物。”
寶玉忙笑道:“常言物以類聚,哪裡會想隻因一小小麒麟,便惹得皆不得安甯呢。王雲表弟早聞衛世兄大名,今日同來隻為可結識了麒麟宿主。”這會子史湘雲定了心神,隻拱手見過了道:“在下王雲,幸會二位兄台。”薛衛二人回禮笑道:“彼此彼此。”薛蟠因請進,大家請了走入,至書房薛蟠請了坐下。衛若蘭又向寶雲緻謝,吃了茶,薛蟠隻請往酒桌前圍坐了。
衛若蘭執杯道:“此刻結識了王雲兄,又冒領薛大爺寶二爺一番美意,此杯衛若蘭便先幹為敬了。”說完早一仰脖吃盡,也不坐又使注滿了,拿起向史湘雲道:“王兄若不嫌衛若蘭乃一莽夫俗物,竟請你我二人同幹了,自此江湖兄弟四海比鄰。”史湘雲哪裡肯舍,早也站起的道:“請……”隻此一字,便頓語,忙吃酒掩飾,隻覺心裡愧澀另又一味曲委的,忙暗暗平複把持了。
衛若蘭吃酒拿眼瞬觑一回,隻忖天下竟有如此标緻款段,眉目自不必說,那一種腼腆中暗隐睿厲又驕桀脫俗神志,尤另我見猶憐,能結識了如此人才直可不妄了此生。今日原為結交麒麟一事,然此情此物當稱得可遇不可求了,竟為此等品貌英齡之人巧撿得了他的麒麟去。
寶玉自是替史湘雲作飾,舉杯同飲了,請湘雲衛若蘭随意向桌上取了馔飨壓酒,便道須往上房盡禮,隻托故拉了薛蟠也下桌同辭了出來。薛蟠不知他意,寶玉少不得揶揄了,隻道有話當了薛姨媽說,見了又在薛姨媽處閑話拖延。等吃第二杯茶,方道出世襲複澤的話,薛姨媽母子聽了驚喜,恭賀道:“大喜,大喜!”等得這裡茶已三獻,寶玉方辭了與薛蟠過酒桌這邊。
蘭湘二人見他二人回來,隻是拔沉作色,早立起請歸坐。寶玉隻煞有介事由荷包内拿出那枚金麒麟,笑道:“這個竟是兩個人之緣法瑞寶的。就請衛世兄驗收自家寶貝。”薛蟠卻先取過瞧着。衛若蘭端杯道了:“大德不言謝!”便幹了。寶玉住筷隻谑探他道:“此話怎講?若蘭世兄,這又言重了不是?”衛若蘭落坐隻一歎,道:“償聞麒麟乃所主吉瑞,自若蘭早年不慎失落此物,家下便橫生枝節的。第二年荊眷便徒染惡疾,迄今隻癱瘓病榻。便是家父又于那一場戰事隻殉國辭世……此刻又見了他,不說此物雖微,乃若蘭未出世時家中便特意弄下,等學步時便從未離身。我隻願再有他拂佑,餘下時光,運道從此也好了罷。”
寶玉隻勸慰了不必傷感,道:“世事本無常,何苦甯信那些,衛世兄原不是那樣人。”又拿杯請他吃了,衛若蘭杯酒下肚,早換了頹色,隻舒展了蹙眉,霁顔朗面複淺綻靥梨,笑道:“你表兄弟才離開會子,隻不知王賢弟實乃才華橫溢,又有奇絕酒令,早該一處同了吃酒,隻由我這裡陪他半日,已覺醉了。”寶蟠相看,寶玉笑問了:“此處王賢弟又待怎講?”薛蟠拿杯吃盡,乜斜眼看他二人,口齒含糊的道了:“酒醉平常,人醉才真醉。”他三人自不理薛蟠散話。
衛若蘭仰面一笑,道:“承蒙王雲賢弟不棄,我二人才剛隻兩兩結拜,故論了年庚齒序,隻比我小二三歲,才敢竊稱了賢弟,誰還同我争不成?”又看湘雲道:“好兄弟,酒沉了?怎麼不拿起杯吃了?”史湘雲執杯道:“衛兄請!薛世兄,表兄請!此一杯可該賀了我和衛兄金蘭之契!我便先幹了。”話落早吃盡,幾個人因同飲了,薛蟠拱手道:“我願你二人天天來尋我吃酒。”寶玉隻聽此話不防笑潵了半杯酒,隻好道了:“才吃了果肉想是噎着了,不防事。”伺候的小厮忙遞上幅白手巾,寶玉輕拭手指,就見薛蟠隻看湘雲手,正想拿話來止他,便聽薛蟠笑道:“嗳嗳,王兄台隻生的一對妙手,我可該為他吃兩杯了。”又看史湘雲雲雨不驚,隻道:“薛爺又何必大驚小怪。”衛若蘭便道:“古語有雲,黃金有價情義無價,若蘭承王賢弟青目,原意外之幸,并無敬賀之儀,此一枚麒麟配飾原是賢弟得遇才見了天日,才聽王賢弟講了一遍,隻悉心珍持了十數年間。我隻拟将此物複回贈了王賢弟,權可聊表今日初盟之誼,隻不知賢弟肯笑納否?”寶玉聽此隻先道了:“衛世兄重情重義,誠薄雲天,令人佩服。隻是金麒麟雲……雲表弟早也有一個的,莫若改了别物使得。”谑蟠笑道:“衛世兄敢是醉了,醉花了眼了不成了?特來取回自家寶貝,這會子又不要了!我今日這酒隻為着皆瞧瞧金麒麟的?”
衛若蘭一笑道:“想若蘭将此麒麟失而複得已逾十數載,皆因王賢弟珍善備斂,才得有今日的話。倘原由我收着,竟再緻不意遺落了他處,卻遭貨利之宵小拾得去,焉得重複此刻佳話?如此不若還由賢弟掌着的好。既然寶二爺才說了,王賢弟恰也有此玩意,等他日見了時,隻把你的回贈了,倒使能加倍珍重也未可知。”
史湘雲聽他一番話,心裡隻肯伏默許,因笑道:“衛兄隻道回贈,我今日又不曾拿了我的來,若隻收了你的,如何使得?”衛若蘭笑道:“我見賢弟你帶的香囊倒别緻新巧,若舍得,權且暫代下贈了。禮原不在輕重,隻表了心意便是了。”原來衛若蘭此來也備了謝禮的,卻因見了王雲(史湘雲所喬裝)實是風流俊俏,形容娟逸,堪稱衆裡難尋的人物,不覺得隻改了初衷的。
這史湘雲今日女扮男裝,自來便猶羨男兒縱橫四海,自是不忿,又常看了英雄俠義戲文,隻頗有心得,見了意中之人一處吃酒言歡,倒如登台作戲般節節把守,自認不露端倪。又見衛若蘭彬摯款契,肝膽相照有情有禮,隻怆感難得他多情如此,竟語塞了,便隻看寶玉。
寶玉聞之大喜,早有綢缪他二人成雙之念,口裡便道:“今日來原為麒麟還巢,未想衛世兄隻另備心腸,好個節外生花,真真始料不及之喜。衛世兄果然不是庸俗齑靡之輩!此也是你二人新主舊主之契,本不與旁人相幹,既如此,我與文起表兄也隻瞧着的。”說罷,早叫薛蟠始賭酒,二人便開對猜枚,寶玉一面卻眼中餘光體察了雲蘭默契,以此為得。史湘雲本好頑的,此情直如登台反串别趣,然與衛若蘭一見傾心又相共一場至此,更難禁多年來每每耿思神往,猶微敏慎度,隻小心應對,惟恐叫看穿了他去,隻順從衛若蘭因麒麟之便籌話與他相得益彰之慶,刻盡斟言酌嗔收放豪情,心面雙重意味也難道盡。至薛蟠醉了,又使叫來歌姬一處作陪,隻摟着道:“常日隻道你們标緻,如今比比王雲兄素手,隻是比你們的還嫩些。”寶蘭見此不覺蹙眉,再奈着吃了兩三杯,便稱散了。
那衛若蘭為不知自己今日竟得這般酒量,隻吃得粉面霞飛。别時向着史湘雲道:“改日還席,望小賢弟且勿推脫才是。”史湘雲點頭,拱手作辭,二人四目相對,衛若蘭醉嵌靥梨,湘雲忙看了地上,再稱辭,因見衛若蘭今日大有借酒借金蘭之誼隻澆愁的光景,隻替他心疼日裡家況。一時薛蟠送出門外,大家話别,各個辭了往回。
三日後,衛府果然遣人相邀,史湘雲幾日裡記着衛若蘭臨别所囑,每推了園子裡諸事,隻叫人拿着包袱在潇湘館和寶林一處吃酒吃茶。聽衛府來人,早向黛玉寝閣内裝扮一新,黛玉使他原戴着自來那一枚金麒麟,便與寶玉同去了。
當天酒桌上請來聚宴的還有馮紫英,沈瓊,陳子俊,薛蟠與來衛若蘭家中訪親的一個表弟,也是英姿飒爽一流人物,隻叫人作陪。酒席上不消說萬分熱鬧。史湘雲又是新客,交友結義之典曆來書詞戲文有載,加之談吐揮灑妙語如珠,詩詞歌賦令牌對聯隻無所不通,甄叫後來居上,潇灑跋扈了。
衆人見他獨占鳌頭,賭酒鮮輸,皆感佩傾伏無不認罰自醉,卻哪裡知道他隻拟谑鬥群豪,自編作劇乃寄癡情而發?又有寶蘭二人左右艮佐,皆隻贊此王雲橫空出世恰似駕馭麒麟自九天轉塵降臨,才幸得一日奇遇,繼不複之典經,俱傾其所長,恣意抒發,隻顯得酒宴之上風光無限,逗嗔笑鬧不絕,人人盡興,個個稱懷。寶玉自是悉知湘雲這些手段,倒也不覺什麼,惟多瞧了衛若蘭而已。隻薛蟠更流連懵懂的。至散時,寶玉拉了湘雲早人告辭出來,薛忙也跟着一起辭了。
薛蟠往回路上隻打問此王雲出處,道:“倘再不據實講出這位王兄台底細,我便向姨丈跟前,隻親問了他老人家去。”寶玉見他眼急,隻得說明了,因馬上谑笑道:“當日你道若因麒麟伏着他二人一段佳緣,必要他親謝了你這大媒的,如何?已是同着吃了兩遭酒,權可當做已謝過你了。”薛蟠聽此,隻駐馬的喜道:“妙極,竟如我那已死去的柳義兄一般的,也好假扮的隻改了身段的。”正自唏噓,再看寶玉車馬早走的遠了。薛蟠這裡信馬由缰,隻複思起早聽了寶玉說起過,那麒麟原是史湘雲撿得的,如何一見了王雲一處吃酒時,便又忘了這話,自悔忘性大。再憶起那一日在他書房四人吃酒,他贊過王雲手嫩的話,又懊惱一回。因思史湘雲此典隻合了柳湘蓮早日興趣,對柳湘蓮英勇俠義,他此生裡敬服的五體投地的,且事關他人清譽,自來隻自诩倨傲不與俗流,是以并不思出了這風頭,決計不說穿了去,且衛若蘭對王雲又殷勤盡心的,隻等這個悶葫蘆開了好果子,再圖的自家的尊重和矜持豈不一件稱心事,想知此,酒也醒了大半,隻興頭頭回去了。
此後,因寶玉謀掇進使會面,史湘雲衛若蘭始由麒麟結義起,共解意趣相投,善誼摯情至兒女相思,真真曆驗梁祝逸風,心底各歎生平無憾了。衛若蘭情思彭拜,每望月慨歎道:“畢生耽忱佳緣若此,幸握良人,縱一生事業盡付東流,也足可抵過了。”衛若蘭傾心史湘雲由此可見。
時下因大觀園人人皆知不日世澤延襲,正是兩兩眉飛,團團色舞。隻寶玉自來不與衆疾樂,出入事宜亦不苛責,倒成全了史湘雲此段奇緣。林、尤、李、平等見面時,便閑話了史湘雲此一風波,不過皆隻許他能有正經結局罷了,正是:
麒麟作雙人成對,誰道玉人比麒麟。
隻說寶玉這裡見史湘雲此番終身大事在望,因向王夫人進言,提及湘雲該有了婆家的話,王夫人點頭也笑道:“若他有再結姻緣打算,等家下大事過了,也好盡力物色一番,再操辦了他的喜事。”
誰知湘雲卻睡倒了,寶林早起聽了史湘雲卧病,忙顧着至他榻前看視。林黛玉見才一半日工夫,史湘雲卻忽自病沉至懶卧,深感驚異。湘雲隻見他夫妻近前垂詢,臉先紅了。林黛玉見情心下便明白幾分,榻沿坐了拉手道:“我竟隻少勸了你一句,誰知終鬧到這幅光景了。前兒才見你,大家一處針黹說笑,又是幾時隻纏綿了床榻了?怎不早要告訴了我們?何智昏的如此!”史湘雲握了黛玉手,隻掙紮欠身看一回寶玉,道:“隻望二哥哥幾日裡見了他時,千萬别說了我這個樣兒,他家裡的形景都是知道的,還叫他煩惱不來呢,也免他再隻操念我這頭。原也沒什麼,我自知道的,隻怕是勞乏了鬧的,上夜裡吃了飯吐了,昨兒一日裡又懶怠吃飯。想不過睡上兩三日,再吃了熱粥便好了,實是不妨事,倒不用你們白擔心。”黛玉止他道:“嗳,病的這樣隻管說了這些趕緊捂着要緊,我那裡隻叫快些弄了羊崽湯來,你趁熱吃些,也能早好了。”瞬罷隻扭頭向門邊侍立的貞兒吩咐了,貞兒答應着早回去了。史湘雲點頭謝了,依命躺好,怎奈頭發昏,隻是閉着眼。藕官翠縷伺候加了床被覆着,黛玉又使将窗屜合了。
寶玉椅上坐着,歎了道:“也是呢,前些日子我不答應了你出去,隻又推了他們的酒會,便因怕你多受了外頭風露之故。不應了你,你自然心裡急,再連着去一處吃酒,有恐怕你神疲勞累了,這會子這麼樣兒,終究是難逃此一劫。你又哪裡知道,自麒麟原分了雌雄的話在他們那些人裡鬧開了,衛世兄早早的也同我說過的,隻囑我仔細照看着你,還說了自你們初會時起,你隻動辄蠢蠢,接連幾次的一處,見了又少不得吃酒賭了酒令,恐與你身子有虧,你倒叫我不告訴他你認真病倒這裡,焉知他已早料到了呢。”說着早見史湘雲枕上轉過面隻杯裡使帕捂嘴的哭,黛玉隻禁寶玉不及,便隻拉他使出去,又囑了另安心靜養,便辭出,二人隻抽身的出來。
才進了院子,後頭翠縷隻跟上來回道:“這可該叫人速請了大夫來了。”寶玉聽了隻頓足道:“連你也糊塗了,到了這會子,竟未叫人叫了大夫來?”話音才落,就見平兒進院。原來丫頭見寶林進屋,早往平兒處去了一個,平兒聽湘雲得病,即刻便趕了這裡。進門見了寶玉黛玉已自屋内出來,平兒笑道:“我才聽是病了,立刻打發幾個人速叫請了大夫來怡紅院,我先過來瞧瞧。”黛玉隻擺手另勿進屋裡去,隻指一事拉了平兒一起往潇湘館,囑寶玉外屋坐着,等大夫底下來。
平兒笑道:“這會工夫園子裡該都知道親家奶奶卧病,你叫我跟了你來,底下還不知哪個又去問候着去。不如我叫了屋裡人來,使守在半路上,隻擋回湊熱鬧的。老太太不算,即便老人家來了,我們也比人先知道。”黛玉低頭道:“二嫂子費心,不敢驚動嫂子屋裡,我交代了他們一樣的,隻等大夫給了方子,他吃了藥好些了,也隻好奈着幾房裡人進屋探視。已是這們着,隻好瞧着去。”說話進了屋裡,便問人高湯炖的怎樣了,又請平兒坐,使人拿茶來。平兒坐下便使棉兒同往廚下瞧着,等湯好了時,再伺候一起拿過去,又叫人隻往沁芳橋上看着,雙兒領命的去了。平兒吃了茶,便打聽麒麟的話,黛玉隻欲岔開話題,平兒心裡便有些明白,因說了園裡幾個學生的話,就聽丫頭回話王夫人正往怡紅院去了,妯娌二人聽了忙起身出屋,平兒一面往外一面另人拿了高湯往怡紅院。
等林平二人到了時,湘雲才吃了藥,跟來擡着湯缽子的幾個丫頭依命将瓷缽坐在屋外茶爐上,黛玉親看湯,一面使寶玉先回屋吃了飯,黛玉又另藕官拿碗來舀了湯便一起進來,見王夫人已坐在史湘雲榻前杌上,噓問長短。潤格近邊進湯,史湘雲見都來了,叫伺候披了褂子隻坐起,因靠着拿小勺咽了兩口熱湯,就見尤氏李纨也進來探視,胡氏彥氏進來問了安,便退出外屋伺候。衆人隻站着坐着,皆拿話寬慰史湘雲,見他喝湯看是香甜,說了幾句恐擾了靜休又無礙的話,便漸辭去,衆人扶了王夫人去了,黛玉至後囑了潤格守着暫住這裡幾日,又說了明兒再來看他,便辭了史湘雲回來。
隻說至夜,寶林二人枕上閑話,不覺說起史湘雲。黛玉合掌颌鬓處側對着寶玉,眼隻看帳頂的道:“雲兒一輩子不伏你們男子,自來看你也是恨其不争的,卻由性兒同你外頭混鬧了一程,便因嬌弱隻染了風露隻受苦了。盡管得病一場,隻等着明兒一好了,便可又道了無怨無悔的,倒是給麒麟的話又添了多少風景呢。叫旁人說起來,也是極風流的佳話而已,豈知當局人的苦楚煎熬。真真叫人可歎又可傷。”寶玉隻兩手四指互交了,掌心墊了後腦平躺,扭頭看黛玉說完,也隻瞧帳頂的道:“世人隻見一對佳偶,便道二人隻奢靡時尚又驕興的,哪裡又管了兩個人心腸。隻想雲妹妹和衛若蘭,雲妹妹霜居盡廢韶華,養育稚子不啻停機之德。那若蘭世兄眷屬早染疾不治,又不曾妄義隻唾棄了另娶一個當家主事,多少年醫藥不斷,隻盼他那奶奶又好起來的。他二人皆煎熬着打發了許多日子,才得今日柳暗花明了局。人隻聞其善不察其苦,也不管各人倒不幹不淨的,盡知憑私癔好積了怨望,隻不忿天地公道此等圭臬,也難怪人隻分了高低貴賤。”黛玉懶卧軟榻擁衾馨香,眯眼嬌欠隻合眼道:“雲兒此一番得償所願,也算梅開二度了。我倒羨慕他隻和你一般抛頭露面,盡意頑鬧,我也說不得忌諱嫌疑的散話去。原隻道他有些瘋魔的,如今隻應了麒麟上頭。”寶玉聽了便将湘雲在外頭一處隻酒桌上情形向他說了一遍,黛玉隻聽的張目唏噓,道:“這回雲兒算鬧了一場傳奇。他才一見了那一位,便早見異思遷的,同了一處吃酒,又隻做的那般,認真張楊萬,不過為的後頭再有了緣法。我隻不知你和雲兒隻倒了過子,如今雲兒又愛往你們爺們隊裡隻占盡風光。我隻歎他為閨閣争得一口氣好的,雲兒本風貌性格風流,隻鬧出這一場花好月圓的事故,誰可替代?倒淨學着戲裡的模子,莫若戲裡的行事便是外頭的規矩不成?我隻伏他此番為情為義的膽識爽利,也無人可比了去。平日隻道他憨頑,哪裡又料到他各人志氣若此。”寶玉聽隻面帶笑意,卻眼裡發熱,遂歎了道:“隻盼着他二人早結秦晉,好做完麒麟佳話。”黛玉隻點頭而已,一夜無話。
史湘雲這裡将息月餘已體健如初,且早趁空隻捉筆抒發感懷,又挑出幾阕叫寶玉瞧了再拿與衛若蘭使看了。衛若蘭見了旋又回複了來,不過“金風玉露”“共剪西窗燭。一抹朱弦新按曲。更遣歌喉細逐。明朝匹馬西風。黃雲衰草重重。試問劍歌悲壯,何如玉指輕攏。”諸如此類,或抄或自撰寫了,以慰湘雲耽忱。又過了幾日,又同了寶玉出席外頭酒會。衆人見他隻以男子裝色相對,便更拿出同類禮見相交,諸人依了序齒彼此胡亂相稱賭酒寄文,隻任他二人盡醉此間風景,憑添生趣而已。此本人心公道所在,哪個又肯善辭其他,反讨了衆矢之的?惟薛蟠同桌見都不說起此“王雲”真尊,也便裝不知,見史湘雲混若孤月浮映衆星,輝芒四射,直與柳湘蓮當日風頭一般無二,為衆目瞻仰,談宴間竟比人更加敬重有度,隻另寶玉湘雲二人納罕。
此日寶玉自外頭回來,已近申時,等進了屋裡,見桂兒正在書案前坐着寫字。桂兒見進來,起身過來接着,扶了往桌邊坐下,丫頭拿茶上來,寶玉吃茶看黛玉,笑道:“這會子了,還趕着教子呢麼?”黛玉另屋裡人伺候使換下客服,那裡坐着笑道:“我哪裡竟那樣刻毒,原早叫他回屋,今兒園子裡過壽,又吃酒看戲,早瘋了一天了,也該乏了。你和雲兒撂下酒杯,隻跟了薛家大爺去了,想半日沒見着你,隻管混賴了這裡,還道和你說說話,向你道了昏,再回房呢。”寶玉笑道:“隻管在我這裡學做這些陳規舊矩,虛華綿禮的,隻防人前不要去了大皺褶便罷了,何苦白受累,可該不象我了。麟兒快别還坐了那裡用功,這裡吃口茶,歇歇兒。”
桂兒聽叫離了書案走過來,站着道:“父親說的,兒子記下了。”說話道了安,走近卻附耳的低語了,寶玉覽他使近旁坐了,看着笑道:“怪道是原為了他。”見桂兒隻看黛玉,便向黛玉道:“你隻把那勞什骨子當了寶貝,可不是剖腹藏珠又怎麼,倒叫大寶貝還惦記去。原先不過為了上頭有個老祖宗罷了,依我竟不值得掖着藏着的,那麼個小頑意兒,若不防隻又翻找的不見了,還不同鬧丢了一樣?莫若叫哥兒一徑戴着去,跟前人時時可見,豈不穩妥些?我隻說虧了他也愛那個小東西。”黛玉歎了,使雪雁取出,接了隻親為哥兒戴着,因是手指輕戳了額角道:“我竟不知何時我倒成了惡人了,竟巴巴僭越了我,才等人回來讨這個!真真父子一對兒的呆子。“桂兒至此方喜形于色的,忙打了千兒的道了安定,道:“也叫老祖宗也瞧瞧去。”便興頭頭隻辭了去了。黛玉見去,又提起桂兒與潤格的話,寶玉問了史湘雲也有另他姐弟做親的打算,隻點頭。
寶玉因向案上看了,見桂兒所寫不過些不成文的字句,遂坐了拿筆臨帖起來。黛玉燈下自是領着幾個人針黹一回。又見林之孝家的帶人來查夜,因請入使吃了茶,林家的才去了,黛玉因笑道:“這個林奶奶平日裡愛裝病,總因聽是我們家世爵将複襲了,倒是尋夜也親來跟着,又當回事兒了。”寶玉手裡寫字,隻笑道:“隻怕聽了那樣好話,心裡一高興起來,病惱也忽刺了去了也是有的。”說着話,見諸人伺候拿水進來,方才各自收了手,房裡人伺候二人盥手,伏侍的歇下。
早起漱洗了正吃茶,便有子初桂哥兒潤格結伴道省,姐弟幾個依命坐着,黛玉叫拿果子使吃,那桂兒隻是提起話頭理論自如的,又言談驚座似有無盡的才思賦緒,黛玉心下納罕,細觑哥兒神志,也覺與前不同似的,一時便忖哥兒襟前所佩戴通靈寶玉,隻悔曾叫他取下了,若常日如此才好。子初向格子上翻察所取書冊,潤格坐着吃茶,聽桂哥兒說話,也不答言。桂兒又隻笑道:“史哥哥的金麒麟還換了,隻不知原先那一個又給了哪個頑去。”寶玉笑道:“你不是也想拿了頑?”桂兒搖頭道:“聽園子裡已有了三個金麒麟的,我是不要那樣人人都有的俗物的。”黛玉便道:“我勸你,也不可太驕了去。”桂兒便不敢再說,又見子初捧了幾冊書籍離了書櫥,桂兒便趁機拉了潤格使去,見姐弟幾個辭了去了。屋裡早傳了飯伺候,不提。
隻說賈政因操念複試,諸孫晨省,别無可道,隻把應試、光宗耀祖的話講了使聽。此日,園中為賈赦作陰壽,合家并族人緻禮飲宴罷,吃茶閑話一回世襲題記,一時族中來的幾個男丁辭去,賈政便另諸親丁也散了,隻叫桂、棠、初三個學生跟着至書房。
賈政進屋中落坐,早使他哥三個也坐着,隻拿起桌上邸報示意了道:“不日就是場期,我早叫人告訴過你們老子娘,想必各人屋裡也早預備齊了的,到了日子你幾個便同下了場子。當日我也蒙朝堂欽點過學差,試題平日講的,左不過那些,便細細解了你們聽得明白,也奈何不了答題隻憑各人筆下生花去。且看舉國生員擠擠,可知三人行必有我師這句話是不錯的。萬不可管窺蠡測,隻許各人下了多少工夫的。再有傷仲永一文,也可得細品文中道理,該防着倒做了那傷仲永的父親,沾沾自得,反妄了上進心去。”
哥三個聽賈政說完,隻齊聲應了“是”。桂兒便站起笑道:“太爺說的那篇文章,孫兒早已抄寫過幾遍。想那傷仲永之父,自然是因愛惜兒子的才氣,又驕負自滿無力克當傷仲永天生的聰穎覺悟,才鬧到那樣結果。原是各人無福,白白耽誤了傷仲永日後成了大器。隻孫兒一向除了學裡業師與太爺教導督促,隻有母親時常問起寫字功課的話,我父親倒是罷了。所以孫兒幸無有文中的範樣,恰好隻防了隻入了這樣教化人的典故覆轍。”說了便隻打了撒手。賈政見此嫡孫服帽精緻,品貌娟逸,隻與寶玉先時一般的秀色奪人,聽了吃茶,使原坐着,道:“我才剛如何說的,雖則桂兒情不對景,卻聽了一番話說,倒察覺似乎有了同藥不同湯之譏了?”說隻笑了,又捋須看初棠二人,道:“這便可稱了是什麼?你二人也說來。”子初因向賈棠附耳幾句,賈棠聽了站起道:“桂兒的話,連我也聽出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意思呢。便是寶二叔原不理論他平日讀書,他各人這會子倒沾沾自喜的,一派的自以為是。難道竟不明白文中隻驕兵必敗的旨寓麼?”賈政點頭,早止了賈棠道:“棠兒學舌倒也巧,分明是你從義弟才教了你說的,你也慷慨的很。桂兒你也聽了棠兒說的,你也不用委屈,我隻斷你并無驕矜得意的心思就是了。”桂兒方歡喜,忙起身揖了謝道:“太爺果然洞若觀火的,正該謝過老人家!”賈政點頭笑道:“這嬌縱之心最須仔細要緊。虔心秉承先賢遺緒,方能修得來日于國于家有用之身。”桂兒應了“是”,才坐了,早又向初棠二人擠眉弄眼的,他二人隻裝沒看見。
又聽賈政道:“我今日叫了你們來,原為上日往書院會了你們業師,我的話也是你們代儒的意思。師祖在你們肄業中哪怕有了丁點進益成就,便敏意耽心,又恐或生了學而自足的苦心,要你們知道。”哥幾個早應了“謹遵太爺訓示”。賈政℃道:“桂兒近日學堂之上,隻破題作文解答通透,有言則遣詞精确,文理臻達,下筆朗朗語句昌明,典機恰當。較之先時如若心思洞開,不知是何緣故。我拿來先後兩篇命題相同的文筆,如何頭裡隻盡搪塞又抄襲敷衍的憊癩意味滿紙,又斷章離意,卻後作的隻一氣呵成,似話裡有話,落筆也覺意猶未盡,此連我也不知前後反差的道理,莫不是先前那一篇是抱病作來的不成?究竟是何緣故,你各人不妨說來聽聽。”桂哥兒聽此隻唬的起立,心忖必是代儒向他祖父告發他不用功的意思,站立半日不知如何回複。那子初乜斜的一眼偷看桂兒胸前通靈寶玉,賈棠也明白幾分,卻不敢據此開口,恐自己言出不達其衷,反惹了晦氣。
賈政早察情,因拿眼掃過桂兒所戴的五彩晶瑩的玉石,才看原是早日裡那一枚通靈寶玉,輕聲歎了,因思長訓半日,也可止了,免得小孩子消化不及的,又心疼嚴苛了去。便命:“都散了去罷。”哥三個聽使去,方心裡寬松了,隻小心辭過,出來直至稻香村外,方始大聲說笑起來。
等各個回了堂前,隻将上頭的話禀告了,平兒賈琏那裡自是商榷一番。子初依母命隻臨陣磨槍的。倒是桂兒竟如是無事人一般,下了學回來便叫小厮跟着往沁芳池垂釣,或尋了潤格處二人閑話對弈半日。賈政打聽了此話,隻思不可逼緊了去,恐悶出好歹來倒大發了,且由他去,料他心裡未必毫無算計的。
此一日午錯,便有賈蓉奉賈珍命進園來請寶玉,隻傳話使即刻過兵侍府,說完便先辭過這裡的去了。黛玉帶着屋裡人取出袍服伺候添換,門口早命拉馬的等着,寶玉穿戴整齊才出院門,便見湘雲早又一身男子裝扮,棕紅寶駒上端坐,口裡隻道要同了一道出園去,寶玉不及說他,隻顧接了馬鞭踩蹬上馬,茗煙李貴帶人跟着,一行人往賈珍這邊來。
離大門尚一箭之地,隻見門口幾個人站着看向路口,那邊又有營裡的護着一華麗轎辇,近時卻看賈珍正在人前,見來早迎上來。寶玉忙下馬見過了,賈珍先走近附耳的囑道:“北靜王爺大駕來此已有一盞茶工夫,正在堂上侯着。”寶玉聽此早慌了,“嗳”了一聲,隻顧看了史湘雲一眼,忙忙道:“大哥哥如何不陪着,反倒門前等我。”賈珍笑道:“先蘭兒到了,正在請茶閑話的陪坐着,我方應了王命出來迎你。”說話拉寶玉上階,又回頭詢看史湘雲,寶玉頓足,招手叫近茗煙隻耳語幾句。
隻說史湘雲日裡每使丫頭留意窺察寶玉,聽是出園,便要厮跟着同頑一回,卻未想來了賈珍這裡,隻好遠處駐馬的看着,見他兄弟交頸低語,正沒主意,見茗煙領了話過來打千道:“二爺命奴才還送了奶奶原回園裡去,今兒隻好罷了。”說話也不等湘雲答話,早上了寶玉坐騎,過來一手牽了湘雲馬缰,便掉了頭。史湘雲早月前使尋了相馬人購置了一匹赤兔寶駿,又央了寶玉,為教義了馬術,近日在園内空地上戀騎馬不綴,隻聞雞起舞披星戴月的熟習駕馭鞭策,正在興頭上,不想才打馬的出來,又遭今日異情,不及理論,隻揮鞭奪缰打頭便策馬的回去。茗煙忙喝馬的跟上他,伺候的送回園中方過來。
寶玉隻看史湘雲打馬的去了,見賈珍也觀望史湘雲去影,忙道:“先觐見王爺要緊!”賈珍回神,打頭進了。寶玉跟着踏入正院,一眼便見正房堂前水溶玉駕,秉午甬路兩側王駕随侍排列,長府官早向内通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