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倔得像頭驢。”帝王輕笑了一聲,“站住!”
這句評價,小範大人也曾經說過。此時讓慶帝說出,似乎帶着一種無可奈何的欣賞。他拿出一個藥瓶,扔進紅衣人手中,得到了一句硬梆梆的“謝陛下”。
到了這一步,洛九的表演進入了最難最重要的一個環節,也是之前準備最多的一個環節。在慶帝的注視下滿面通紅神志恍惚地喘息丢人嗎?丢人。可是比不上在鏡子前含着眼淚求範閑饒過自己丢人。隻要完全丢掉羞恥心,這場戲演起來就和做廣播體操一樣簡單,跟着節拍做動作就好,節拍和動作範導都事先編好了。
恍惚中,洛九覺得自己劈成了兩半,一半留在身體裡,努力完成每一個細節,另一半升到半空,冷靜觀察着自己的狀态,也觀察慶帝的反應。
——應該是過關了。
——媽的,老子表演這麼賣力,狗皇帝居然繼續看奏折去了!
即使沒人在看,洛将軍還是憑借驚人的意志力堅持演了下去。這場戲持續了一個時辰,即使是他,也累得快要失去意識了。順着這股困意,洛九合上了眼睛。
然後他被慶帝毫不留情地拎着衣領扔回了東廂房。
第二天,疲憊不堪的紅衣将軍難得睡了個懶覺。等他醒來的時候,慶帝已經用過早膳,在批奏折了。
這讓軍營裡鍛煉出來一向早起的洛将軍臉紅了一下。皇帝沒有嘲笑他,隻是吩咐侯公公送來餐食,讓洛九在外間吃過,這才喚他到近前:“洛卿過來幫朕整理一下奏折,按緊要程度分開。”
洛九愣了一下。奏折是機密,不是他該看的。難道皇帝用他當服務員還不夠,現在還想用他做秘書的工作?他緊接着想到了什麼,調整了一下表情,恭敬地拒絕了:“臣不敢如此僭越。”
“朕讓你看,不算僭越。”
洛九隻好打開第一本奏折,翻看了起來。他已經隐約猜到了這個吩咐背後的動機,看得格外仔細。
在兩本地方官員的常規奏折後,第三本是彈劾洛将軍回京後不上朝的折子,上書的人洛九見過名字,應該是林相門生。這倒是範閑和他之前沒有準備過的。不過洛九并不慌張,隻是默默讀完,然後把奏折分到了不重要的那一堆。
沒想到接下來幾本都是差不多的内容,這下連洛九都有點無奈了,他不得不抽出之前那本,把這一類單獨分作一堆。看慶帝注意到了這一點并看向了自己,洛将軍抽抽嘴角:“這些都是彈劾臣拒不上朝的……”他看了皇帝一眼,唇角又勾了起來,“要臣說,這全怪陛下。”
慶帝早已看過了這批奏折,此時拿出來讓洛九看,自然有他的目的。隻是這人的反應卻有點出乎意料:“怪朕?”
“正是。”洛将軍理直氣壯,“陛下要臣慶廟苦修,修身養性,可是陛下待臣太好,連個光頭都不用剃,每日好吃好穿,這般享受,誰會相信臣是來苦修的呢?朝臣們生疑彈劾也在常理,不怪陛下怪誰?”
這番言論把慶帝說得無語,感覺沒法反駁,看着眼前人飛揚的眉眼,也沒法生氣,最後不露聲色地垂首繼續辦公,揮手示意洛九繼續分奏折。
後面幾本卻不是彈劾了。洛九看到了李承儒和其他幾位将軍的上折——邊境不穩,請自己重回邊軍。他擰緊了眉,把這幾本放在了手邊,暫時沒有分類。終于,在一本奏折中,他看到了邊境不穩的具體緣由:齊軍挑釁,造謠自己幽禁身死,慶軍險些嘩變。
洛九看奏折的速度越來越快,彈劾他和請他回邊軍的折子分作兩堆,越來越高。他的臉色越來越白,終于在看到秦将軍請罪折子的時候,面如素紙。
那封奏折上,秦将軍除了請罪,還請了罰。這封奏折慶帝顯然已經看過了,因為奏折末尾,有一個簡潔的朱批——“準”。
洛将軍跪下了。
“陛下……”他伏下身,嘴唇都在顫抖。
“有什麼想法?”慶帝不知何時從政務中擡起了頭,盯着眼前的紅衣将軍。
如果說之前的一切都是演戲,那從這一刻開始,他蒼白的臉色,是真的。隻有這封奏折,範閑之前并不知道,洛九當然也就無從得知,他隻知道邊境不穩,沒想到秦将軍做到這一步。軍隊嘩變,主帥難脫罪責,但罰到什麼程度全看帝王心意,未必就是死罪。慶帝雖然在奏折上批了準字,但既然他先讓自己看到了折子,事情一定還有轉機。
洛九閉了閉眼,再睜開時,之前的無措就消失了:“陛下,以臣之見,彈壓不住邊軍嘩變,不全是秦将軍之責。”他擡頭看向不辨喜怒的皇帝,聲音清越如流泉,卻穩定如磐石,“因為換成任何一個人去,都壓不住。”
“哦?”這樣的反應,再次出乎慶帝預料,讓他揚起了眉。
“臣入慶廟,不是假的,外界不知臣之生死,難免揣測。北齊對臣畏之如虎,查知了這樣的消息,自然小人得志,要跳起來張狂一番。而大慶——”洛九頓了一下,美豔的眉宇間滿是昂然戰意,“我大慶兒郎,自有血性,如何耐得住這番挑釁?臣在軍中數月,與邊軍早已熔鑄一體,生死共擔。沒有當場沖過邊境殺個痛快,已經是主帥治軍有方了!”
“北齊實在嚣張,臣咽不下這口氣,願立軍令狀,一月之内,再下一城!如若失約,提頭來見!但若是臣勝了,求您——寬恕秦将軍罪責。”
“陛下,洛九請戰!”
這樣一雙燃燒着火焰的明亮雙眸,讓慶帝微微晃神。他突然想到了範閑的那句詩,“誰将昭昭單字獄,堕此日月化長虹”。
——昭如日月……這原也是,他的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