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道亦可修身養性,洛卿上些心。”
“是。”
兩人隻論下棋,不談其他。比如慶帝沒有提,對秦将軍的處罰就此作罷,洛九也沒有提,那碗藥抹消了他近一個月的真氣積累。言笑晏晏君臣相得的背後,是台面下血淋淋的交換。這樣的交換讓兩個人都感到滿意。
自從洛九說出了挑戰宗師四個字,皇帝對他有再多欣賞,也抵不過他破境在即的威脅。這碗湯藥,抹除真氣,若是往後這麼喝下去,他再努力修行也難得寸進,至少不會在徹底陷入藥瘾之前成為大宗師,從而突破桎梏。
而對于洛将軍而言,喝一碗藥就能換得秦将軍的平安和自己的自由,已經很值了。他不是沒感覺到陛下對自己的欣賞和态度的變化,但還是經過深思熟慮說出了那一番話。他需要慶帝忌憚他,将他當做最大的威脅。這次鬧出的風浪不小,如果皇帝不忌憚他,就會去忌憚範閑了。
更何況,他早料到慶帝不會讓他輕易更進一步,既早有預料,便早有準備。他是有意把自己對皇帝的威脅引向武學的方向。那真氣凝成的九層宮阙之下,是一座巍峨雪山。宮殿傾塌會讓他受傷,讓真氣消散,但落石融入雪峰,也會讓根基更為紮實。喝藥,或者不喝藥,洛九都會用不同方式朝着武道巅峰前進,不會有片刻停歇。
一碗湯藥是一重枷鎖,洛将軍順從地喝下藥,就像是擡起雙腕任由上位者給他戴上新的鐐铐,這讓皇帝恢複了食物鍊頂端獨屬于獵食者的從容。
“明日随朕上朝吧。”
“是。謝陛下。”
這一場大戲,洛九和範閑用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準備,終于在此時完美落幕。于是,返京的馬車裡多了一個人。
馬車駛出幾裡之後,被熙熙攘攘的人聲包圍,洛九還有些愣神,來的時候此處有這片集市嗎?
他不知道,這裡原本沒有集市,彙聚的人多了,就有了集市。
第一個來到此處的人,是個推着菜車的老伯,金燕子的老爹。從洛九住進慶廟的那天起,他便來這了。值守慶廟的駐軍不讓他靠近清靜之地,可沒說不讓在幾裡外賣菜。女兒在範府學文化學武術,過得很好,金老伯隻是想來看看,洛大人過得是不是也好。
第二個來到此處的人,是一個賣花姑娘。金老伯不認識她,之後來這裡的範閑也不認識她。沒人知道,她是洛九第一晚從深巷中救出的那個快要被人打死的抱月樓丫鬟。是後來大夫告訴她,小姑娘才知道,原來她不是賤命一條,原來那個抱着她在深夜敲開醫館大門的,是洛大人。
第三批來此處的,是開小酒攤的一家子。酒攤老闆就住在二皇子以前常去的那條街上。每隔一陣的清街,讓他的生意時好時壞,家裡有欠債,沒了收入就沒下頓。後來皇子殿下的護衛賠了銀子,再沒來清過街,他的生活才有了起色。雖然賠銀子的是二殿下,但他知道,應該感激的是洛大人。
第四批來此處的,是一隊夫婦,來自史家鎮。他們的家被燒光了,後來救災的官老爺發了撫恤銀兩,也勉強夠再起一間小屋,可他們還是自願跟着小範大人派來的人,一路南下來到了京都。他們一無所有,背井離鄉,隻想要為洛将軍的義舉作證。如今他們留在這裡,是想再親自拜謝一次恩人。
然後是第五批、第六批……這裡的人越來越多,原本做小商販的,來了也能繼續做點生意,原本家境殷實的,來了也有地方消費歇腳。
老百姓們沒有别的訴求,就想離得近點,親自看一眼,洛大人過得好不好。
這一切,洛九都不知道。
馬車外飄進來烤紅薯的香氣很勾人,洛九忍不住半掀車簾,竟從縫隙中看到了熟人,于是轉頭對皇帝申請去買點加餐。
慶帝本也有讓他下車現身一次的意思,沒想到最後理由是烤紅薯。洛九問陛下要不要也來一個,皇帝無奈搖頭:“你自己吃吧。”
于是洛九輕盈地跳下車,走向了人群。人們也看到了他。
“洛大人!”“洛将軍!”随着一聲聲呼喚,整個集市瞬間吵鬧了起來。
人潮将紅衣身影圍住。洛九沒想到買個紅薯居然這麼多人對自己下跪叩首、激動萬分地流淚,不由吓了一跳,随即發現這裡很多人都有些面熟,眨了眨眼。他俯身一個個将地上的人扶起,挨個問候,完全沒管身後馬車裡等着的是皇帝。
“大人過得好嗎?”金老伯老淚縱橫。
“挺好,您身體怎麼樣?”洛九掏出手帕遞給他。
“大人,那些流言,您别往心裡去。我們、我們都不信的!”旁邊一個年輕人忍不住插言。
“嗯?什麼流言?”洛九歪了歪頭。
衆人靜默一瞬,反應快的人突然醒悟,洛大人住在慶廟裡,隻怕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事!何必再拿出來說嘴,惹他生氣呢?
“沒、沒什麼流言……”年輕人結結巴巴地小聲回答,旁邊人趕忙附和。
“好吧。”洛九微微一笑。
這一笑,傾國傾城。可在場的人,不是為他容色所動。
善舉,亦可傾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