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茵一生裡目睹過很多死亡——有些容易,有些困難。正如生命有時脆弱,有時強韌。
不過通常來說,當一個人打定主意去死的時候,隻要選對了方法,獲得死亡的擁抱應當是輕而易舉的。
海茵沒能想得通,為什麼當自己來實踐這件事的時候,總是這樣不順利。
但有一件事是顯而易見的:如果一個人選擇自殺,他最好能一次性成功。否則事情就會變得比沒有自殺還要麻煩。
海茵剛剛來到卡戎,就處于這樣的麻煩裡。
他一直被束縛在床上。機器人向他的喉嚨和血管裡灌注營養劑,然後處理他的排洩物。
它們擺弄他,就像他是一件物品。
這讓海茵想起了布利薩克。有許多次,當海茵拒絕他的時候,就會面臨類似的狀況。如果布利薩克時間緊迫,他會直接給海茵一拳——那樣或許還算是好的,因為人在失去意識時感受不到痛苦;如果布利薩克碰巧不那麼着急,他會讓坎普控制那些機器人,把海茵摁倒在任何地方。
但是,不管是在彼時,還是在此時,這兩件事對海茵來說似乎沒有什麼不同。
而他必須麻木地承受這一切,等待那個不知何時才會到來的結束。
總會結束的。
海茵想。這是唯一可以安慰到他的念頭。
瑪莎監視員并沒有再出現,倒是另一位更年輕的監視員中間來看過海茵。那是個非常年輕的beta男性,名叫克萊爾,言語親切而充滿不必要的感情,似乎對同犯人打交道的工作輕車熟路。
我們不得不這樣做,他對海茵道,希望你可以理解。
海茵沒有回答。
對方自顧自說了下去,從向海茵闡述生命的寶貴,到訴說監視員們對他的關切和擔心。講到激動時,似乎滿心都是對海茵不配合工作的委屈。
最後他用一種非常誠懇的語氣道:“我們給你做了抑制劑試敏,發現你對市面上所有常見的omega抑制劑全都過敏。這是非常嚴重的事,這件事我們已經上報了,希望上級能特别給予幫助。您知道,我們關心這裡的每一個人……我隻是……我隻是有一件事不太明白……為什麼這件事沒有出現在你的醫療檔案上呢?”
“我一直沒有遇到過需要使用抑制劑的情況。”海茵終于緩緩開口。
克萊爾立刻反應了過來:“因為一直有伴侶所以就不必使用抑制劑了?哦,對,我忘了這件事。你們不是總需要那玩意兒的。”他關掉了懸浮屏,站了起來,語氣輕松了很多:“我想躺在這裡對健康沒有什麼好處。您将來會一直在這裡,選擇盡快适應是比較明智的。”
克萊爾離開了。
海茵閉上了眼睛。他之前唯一一次使用抑制劑,還是剛剛抵達在安森的時候。也是在那時候他才發現自己原來是極少數的抑制劑過敏者。安森的醫者救治了他。
在安森工作的時候,他沒有使用過抑制劑。醫者認為這是受到了安森女王生育周期的影響。女王的意識和身體狀況與安森的母星系上的所有生命息息相關,包括身為外來者的海茵。隻要女王不處于生育期,那裡的安森族和其他有着類似基因構成的生物都會停止與生育相關的生理周期。
安森是個奇妙的國度。在那裡工作是一段辛苦卻令人懷念的時光。
但無論如何,那已經是往事了。
克萊爾離開後,對海茵的限制終于解除了。
長久的束縛使得他連擡手都變得困難。最後他是被機器人擡起來送回監室的。
海茵不确定這一間是不是最初的那一間,因為芬妮不在,監室裡隻有他一個人。當他進入之後,玻璃幕牆便立刻出現,保證他無法擅自離開這個不大不小的空間。
房間整潔而空蕩,所有的生活必需品看上去都幹淨柔軟,包括牆壁,甚至連喝水用的杯子都是凝膠制成的。海茵在一片僵硬裡望向走廊對面的監室——那些omega們看上去和之前一樣安靜,仿佛這裡隻是旅館或者辦公室之類的地方。
有的監室裡隻有一個人,有的則是兩個。
他扶着牆壁站起來,慢慢靠近了玻璃幕牆——在他們這層樓的下方還有很多層樓,一切整整齊齊,每個監室都是如此。
海茵的目光掠過一個又一個透明的監室,最後他看到了那個人——琥珀。
琥珀獨自坐在某個監室的床上,正在托腮發呆。
海茵的目光在那個年輕人身上停留了片刻。毫無疑問對方是個omega,隻是海茵有些無法判斷那人的第二性别——無論是聲音,還是容貌,這個人都美得不真實。而美是沒有性别的。
海茵注視了他片刻,然後把目光移開了。他打量着一個又一個監室,突然意識到這裡沒有一位老人。
他以為這世上已經沒什麼事可以讓自己驚訝了,但某個猜想出現的時候,他仍然感到自己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就在他低頭思索的時候,房間的鈴聲輕柔地響了一下。心神不屬的芬妮慢慢走了進來。
看見海茵,她遲鈍了一下:“是你?”
海茵輕輕嗯了一聲。
芬妮坐了下來,沒有再說話。海茵也沒有。房間裡靜默許久,芬妮突兀道:“你能幫我一個忙麼?”
海茵轉過身,輕聲道:“什麼忙?”
“轉給我一點積分……”芬妮艱難道:“不要很多,三十點就好。你剛來這裡,會有一個初始的積分……我會替你做工,我的手工做得不錯……我……”她的眼睛紅了:“我知道這很……我會還給你的,拜托……”
“好。”海茵靜靜道:“三十點就夠了麼?”
“對……”芬妮愣愣道:“三十點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