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泉本無奇,可那筆杆色澤灰白光潤,通體素雅沒有一點紋飾,筆頭不知用的什麼獸類皮毛通體漆黑,比尋常習字用的還要粗一些,這樣一支筆可為臉着妝,可為神妖畫皮,就顯得奇了。
涼落祈沒認出這筆是什麼做成的。
“認不出來?”清匪見狀向前舉了舉揮了揮,“認不出來就對了。我聽說過你,祈神,天界第一老好神嘛,在人界遊蕩數年,始終不歸天界,眼下碌碌無為,生活貧困潦倒,好像在南山的一個破落村莊住?也沒怎麼來過鶴樾吧?”
“噢不對,不是不歸,是歸不得吧?”
不僅點出來了自己不識得她手中神器由何而來,更是出言不遜出他在人界的所作所為,兩者的角度刁鑽且無禮,甚至還有輕視和挑釁的意思在裡面,無論哪個對涼落祈來說都很冒犯。
十傾曜沉了臉色欲要開口,涼落祈擋住了他,将帷帽好生拍了拍重新戴到十傾曜的頭上。太陽高挂,有些刺眼。
做完這件事後他便轉過身對上清匪的雙眼,這會兒他沒有一點惱羞成怒的意思,甚至還附和地說了兩句:“在下在人界久了确實有些倦怠,帝師知曉,特準我在人界重新飛升。沒能認出清匪神官神器是由什麼制成也确實是在下孤陋寡聞,所以……能否告知在下它到底是什麼做成的?”
清匪歪着頭思索了一番,眼中含的笑早已收斂成一個黑洞,深不見底地想将涼落祈吞進去。涼落祈并不吃她這套,又笑着重複了一遍剛剛說過的話。
清匪轉了一圈手中筆起身,也沒在意裙子上沾上的碎草,她站在涼落祈對面,竟和他一般高到恰可平視。
她雙手背到身後繞着他轉了兩圈,然後又同他重新對視起來:“涼落祈,你被十傾曜帶過來,前來何事?總不能是同我唇槍舌劍的。”
涼落祈這才又作了個揖緩緩道:“在人界處理妖王一事後妖王憑空消失,我懷疑他回了妖族,所以追來看看。”
“但是沒想到剛踏入這片土地你就已經被妖族盯上,不确定是誰下的命令,也不知道苌庥到底死沒死,所以想來我這兒畫個皮,好混進妖族内部查探。”
清匪眼神四下漫無目的看着,原本轉着筆聽着,但也就聽了兩句便得知了全貌,當下轉過筆用筆杆抵住了他的嘴。
涼落祈恍惚了一瞬,突然睜大了眼看向清匪。見他眼神中透着些許震驚,清匪眉眼一彎,自己接了下去說完才将筆移走。
見涼落祈沒說話,清匪轉着筆道:“怎麼,對剛剛動作很熟悉?”涼落祈聽罷身形一震,幾乎整個人都要局促起來:“你……”
“沒錯。”清匪點頭,将塵泉轉起來向空中一丢又接住,“我認識你姐姐。”
“……”涼落祈的神情肉眼可見一頓,見他有所懷疑,清匪幹脆打消他的疑慮:“你姐姐名鹓雛,對吧。我和她是朋友。你若想找她就算了,她已經死了。”
涼落祈張口閉口幾番躊躇,最終他深吸一口氣,語氣沉沉說了句好。
“那我幫你,有什麼好處?”清匪顯然對這件事不想多說,又挂上了那副勾人心魂的微笑,微挑的眼尾更凸顯了她的風情萬種。
那片雪白的肌膚近在咫尺,涼落祈眼神并未下移,一直看着她眉間那滴落血一樣的花钿:“清匪姑娘日後若有事需要在下,在下定義不容辭。”
她想着這是一個很不錯的好處,于是将筆橫在他眼前道:“此筆塵泉,筆身為骨,筆頭為草,見笑。”
涼落祈從未想過有人的神器竟是這麼樸素,清匪美豔卻未施粉黛,姿态優雅妩媚,渾身上下透着一種良木之态。
頭上的步搖一步一微動透出了她的習性,打坐時背挺得筆直,在樹蔭下仰卧時也是端莊之态,就連剛剛弓身看他雙肩也未曾含胸半分。
故意一般捉弄他的舉止在她身上有種違和感,涼落祈卻又找不出違和點所在。這樣一個媚而不俗的女子,飛升前應是大戶人家舞文弄墨的孩子,筆杆由骨制成尚可理解,可自小伴随她的文墨怎麼可能由草而做?
“……是草?”涼落祈重複了一遍,清匪後退了兩步晃了兩下手中筆,笑道:“沒錯,是草,确實是草。”
她一邊說着一邊邀着兩人去那兩棵樹下,美其名曰那邊畫出來的臉會更好看,涼落祈轉頭喊了聲小十。
十傾曜早早把帷紗掀了上去用金絲纏住,在清匪出言冒犯涼落祈時那眼底波動就時隐時現,這會兒突然跟涼落祈撞上視線确實猝不及防,波動隐匿隻在刹那間,十傾曜歪歪頭:“嗯?”
“喂,你們先等等,”那邊清匪十分友好地提醒道,“我要先給自己準備杯茶喝。”
兩棵樹旁的泉水邊多了張小圓桌,圓桌擺着一整套茶具,她正有條不紊地接着泉水洗茶,涼落祈擡手回應了一句,想起來十傾曜溫涼的手。
入了鶴樾後他發覺此地沒有臨魚冷,加上一路被兩個妖族人追,索性也收了手爐沒有再用。
這會兒忽然想起來還有禦流術這個小法術,于是他握住了十傾曜的一隻手,透心的涼意經雙手傳到他的心中。
這次他沒有瑟縮,用力握住他的手他對十傾曜說:“小十,你為何不用禦流術抗寒?”
涼落祈覺着這種法術他理應是都會的。沒想到十傾曜一臉不解:“禦流術?”
涼落祈也有點不解:“?”
涼落祈忽然很好奇他為什麼不知道禦流術這個東西。記憶中的他似乎也是溫涼的,莫非是冥界人都不用這東西?
想歸想,他垂下眼眸托起他的雙手:“聽我說。手水平豎起。”
十傾曜照做。
“嗯……左手手指蜷起镂空,右手在上,四指并攏直前,拇指彎曲…對,然後就可以起訣:禦流術。”
頭頂上傳來一聲低笑,涼落祈擡頭,對上他的眼睛。裡面有點點流光,正映着他的樣子。涼落祈老臉一紅。
十傾曜隻看着手中的波光閃閃,手中漸漸升起的火焰:“天上的神仙都喜歡這些花裡胡哨的東西?”
涼落祈幹笑兩聲:“确實。”
十傾曜擡起頭,動動手指将手中焰影散掉:“那,勞煩阿祈轉個身?”
“好。”涼落祈點頭,待轉過去,十傾曜在他身後反握住他的手自然垂下,“想着要暖哪裡,想着要暖哪裡,隻用靈力去集中在那個地方就好了,或許也可以在心裡默念那個禦流術?”
涼落祈照做,果然雙手中一股熱氣流出。“這是你的取暖方法嗎?你既然會為何不用?”
“嗯。”十傾曜袖中爬出來兩根金絲,那金絲順着他的手指欲想跑到涼落祈身上,被十傾曜一把拽回。
小小的插曲沒有影響到兩人的談話,涼落祈聽到十傾曜說:“可能與我本相有關,從化了形開始一直如此,習慣了,懶得管,也正好能借此感知四季的交替,何樂而不為?”
他說得一臉輕松,涼落祈聞此言目光軟下了一瞬。一路以來,身邊有跟他習性相同的朋友确實讓他欣慰。他第一次從他口中聽到他提起自己的本相,不禁問道:“小十的本相?”
“喂,那邊的兩位同僚,可以啦,你們過來吧。”清匪手裡拿着一杯精緻的小茶盞招呼兩人,涼落祈總感覺她怎麼總能在關鍵時候打擾到他們兩人,轉身不過刹那十傾曜繼而便彎下身将下巴不輕不重地抵在了他的肩上。
涼落祈詫異了一瞬,鬼使神差地反伸過手去拍了拍他的頭:“嗯?”
得逞般地微微一笑,十傾曜眉眼間是一片柔和之色,低沉的嗓音響在涼落祈耳畔,帶着幾許慵散:“我的本相阿祈早就已經見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