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是知執掌萬年縣多年,自然知傳言不可全信。但随着這幾年暗中留意,也知司天監掌令使下諸執事、靈台郎等對衛國公多有不服,日常執掌欽天監俗務也乃監令林思莊,明眼人誰看不出是林思莊架空了衛國公。
鄭骁聽完,卻難得的沒有開口,他按刀望着眼前的赭紅寺牆,陷入沉思。良久,才緩緩道:“半個時辰後,若林思莊真大開殺戒,我金吾衛雖皆凡人之軀,不及羅浮高徒,卻也必進寺内,能救一人是一人。”
“到時,還請賢弟領着縣衙的兄弟們在外接應。我鄭骁,在此先行謝過了!”說着,年近五十的中郎将徐徐俯身,朝杜是知鄭重一拜。
“鄭兄,你這是——”杜是知急急扶起他。
論品秩,鄭骁高他一級;論職責,說到底青龍寺在萬年縣轄内。這個托孤似的叉手一拜,他如何能接承。
“嗐!”杜是知咬咬牙,幾番掂量後,心一橫,道,“雖然衛國公府與裴相皆想借寺中僧人鬥法,但你我若想救寺中諸人性命,愚弟不才,倒有一計!”
“有何良策,你且說來!”鄭骁猛然擡頭,眉間卻是一松。
杜是知看得動容,思索片刻,像是下定決心了決心般,緩緩道:“現在去大理寺。撾登聞鼓,告禦狀。”
鄭骁一怔:“現在?”
杜是知點頭:“現在。”
“衛國公與裴相身份尊貴,你我之前雖有獨善之意,然兩公無情,皆想以數條人命為基,踏青雲之路。”
“為今之計,隻有立刻将此事鬧大。當今天子嚴正,大唐律法下,兩公府聞聲後便不得不派人來此平息紛亂。之後縱大理寺治你我渎職藐上之罪,或脫官服或下獄,亦無憾矣!”
如此铿锵之言,猶窺昔日峥峥傲骨。
鄭骁懾得半響無言。見慣了杜是知在長安城中左右逢迎、長袖善舞的樣子,他怎地忘了,世家私下聚會,常有同級官員自恃出身,取笑杜是知沽名釣譽,說他自傍出身京兆杜氏,其實不過是遠了又遠的零落旁支。
倒是家中緻仕老父不予置評,隻吩咐鄭氏子弟不可對這位萬年縣縣令亂嚼舌根,道這杜十三郎雖圓滑狡黠,确是能臣。出任地方官吏時曾不畏強權,登鼓鳴冤替庶民請命;如今治理權貴關系複雜雲集的萬年縣數年,手底下沒見有冤假替錯的案子。
利害之下見真品。
讀書入仕之初,誰不能發宏願、立絕誓: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可官場數載,又有幾人能維持赤子初心。
鄭骁後退一步,正衣、斂容,朝杜是知躬身再拜。
杜是知亦撩袍,叉手、躬身,相對揖禮。
一敬臣節,官場飲冰數十載,熱血未涼;
二敬臣心,至死不改立命志,身白猶榮;
三敬臣骨,折腰之下亦持正,甯折不彎。
“二位阿爺,你們這是在······在行夫妻對拜禮?”正相互明志之際,二人之間的空隙裡忽然冒出一華服小童,抱着手,一雙圓溜溜的眼睛在他們身上來往梭巡。
杜是知:······喉頭一堵。
鄭骁:······臉色一變。
“孟極,回來。不可放肆。”低低咳嗽聲響起。
杜、鄭二人循聲望去,隻見貌美氣傲的國公爺正扶着一面容蒼白的白衣男子下馬車。伏低做小,動作輕柔,臉上還端着一副小心的神情。
明德門下當今聖上親至都未有此待遇。
杜是知當即呼吸一堵,冷氣抽成了羅圈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