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套老房子雖小,但卧室朝東南。大片的陽光不要錢似的灑進來,整個房間亮得像過度曝光的底片。
童真沐浴在溫暖的陽光中,整個人像泡在溫泉裡一樣巴适。
不過,他的心頭存着一個事,好似屁股下面有根針,時不時紮他一下,讓他惶恐不安。每一次有人敲門,他的心髒都會被一隻手無形地提起,堵到嗓子眼。确認不是警察找上門,心髒才能落到原處。
手機鈴聲一響,他吓得差點跳起來。
來電顯示“韓東勤”。
他這兩天燒得暈頭轉向,把送飯的事抛到了九霄雲外。他在電話裡連連道歉,說自己生病發燒了。
韓東勤:“沒關系,悠悠已經出院了。我打電話來就是告訴你一聲,怕讓你白忙活。”
“這麼快?”很快意識到自己的說法有問題,童真轉而說,“恭喜恭喜,痊愈了就好。”
“謝謝。那你好好養病。”
童真惴惴不安地試探:“莊園那邊,最近沒發生啥事吧?”
韓東勤輕笑一聲,說:“這裡每天都發生好多事,你指的是哪一種?”
“沒啥,就是随便問問。”
挂了電話,童真心裡納悶:聽韓東勤的語氣,好像真的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
在床上躺到日頭偏西,童真打發林超出去買菜,葷的素的,寫了一長串清單。
林超疑惑:“這個點都快收攤了,能買到啥新鮮的菜?”
“就要這個時候買,便宜!快去,晚了可真的沒了。”
童真将菜籃子硬塞進林超的手裡,把他推出門。
躲在窗簾後面,目送林超的背影消失在小區大門之外,童真換好衣服,拿起車鑰匙,匆匆出門。
初升的月亮給綿延的山路鋪上一層白霜。
大白就這麼一路追着月亮,踏着白霜,來到莊園的圍牆外。
童真駕輕就熟地攀樹翻牆,借着樹影的掩護翻進花園裡。
身後有窸窸窣窣的聲音靠近,童真閃身躲到一叢山茶的後面。
一個穿着傭人服的男人揮着大掃帚,倒退着掃地上的落葉。
香樟樹的枝杈間,僞造成鳥巢的照明燈篩下水銀一樣的光點,從那人頭上的繃帶,滾到他瘦削的脊背。
待他直起身子,童真看清他的面貌,心中詫然:韓東臨怎麼這幅打扮?
另一個傭人迎面走過來,二話不說對着韓東臨的膝蓋窩就踹,嘴裡罵道:“雜種!一不留神就偷懶。今晚不掃完整個庭院,不準吃飯,也不準睡覺。”
韓東臨低頭跪在地上,身體微顫,背在身後的手捏成拳頭又松開。
傭人見韓東臨老老實實地挨訓,頗為滿意,訓過幾句話,搖頭晃腦離開了。
韓東臨慢慢站起來,腹中傳出響亮的饑鳴,他捂了捂肚子,随手摘了幾顆金桔,扔進嘴裡。
當做年宵花觀賞的金桔又酸又澀。韓東臨嚼了幾口,又全都吐了出來。他左右看看,見沒人注意,踢了幾腳土,蓋住嘔吐物。
童真按耐住心中的疑惑,換了個方向,繞開韓東臨。
花園裡除了韓東臨,童真沒見着其他人。他很順利地走到窗下。
房子裡燈火通明,很熱鬧,傳出高低起伏的說笑聲、酒杯碗碟相碰的叮當聲。
高大的落地窗像櫥窗一樣,向童真展示擺滿鮮花、美味佳肴以及高檔餐具的長條餐桌。
苟勝利居于主位,十來個傭人分坐左右。
一個女傭人和男廚子背對窗戶挨着坐,女傭人的手搭在男廚子的大腿上輕輕撓,男廚子的腳尖一下一下搔着女傭人的鞋底。
剛剛教訓過韓東臨的傭人湊到苟勝利耳邊說了幾句,後者滿意地點點頭。他舉着酒杯站起來,眼神像翺翔的雄鷹,掠過餐桌上的每一張臉。傭人們被他肅穆的神情所震懾,女傭人和男廚子暫停桌底的小遊戲。
苟勝利像領導緻辭一樣開腔:“佛祖有雲,善因得善果,惡因得惡果。韓東臨恃強淩弱、作惡多端,多虧有人替天行道。現在他落得現在的下場,完全是他咎由自取。”
這番話引起其他人對韓東臨進接二連三的批判。
幾個工齡長的老傭人說:
“韓東臨十歲的時候,在床上放煙花,把房子燒了也就罷了,還害得夫人為了救他葬身火場。太刮毒!”
“勤少人這麼好,天天被他欺負。好不容易有了孩子,就要苦盡甘來。他怕家産被勤少奪走,連孕婦和孩子都不放過!”
“老爺子的病也是被他氣出來的。要沒有他,老爺子能多活十年。”
“不務正業,天天不是玩車玩女人,就是把自己關在房間裡鬼畫符。也不曉得畫個啥,黑黢黢的看着讓人心煩。哪有勤少勤奮刻苦,天天加班。”
“再好的家業也都要被他霍霍幹淨,還是跟着勤少有前途……”
苟勝利從桌下提出一個箱子,放在桌上。
衆人抻着脖子往前看。
裡面碼得整整齊齊的,是一紮紮的現金,像蒼蠅粘闆牢牢地黏住衆人的眼睛。
苟勝利的手拂過鈔票,說:“今後,韓家隻有一個韓少。明白這點的,才有前途。”
衆人紛紛應和點頭。
一個面相老實的年輕傭人有點遲疑:“他受了傷,要是一直不醫治,不會出人命吧?”
苟勝利:“你放心,我已經找醫生來看過了,都是皮外傷,除了失憶,沒啥大礙。”
“若是他一直不露面,公司不會懷疑嗎?還有老爺子,雖說罵他罵得最兇,但心底還是在乎他的,否則也不會把祖傳的莊園給他住。”
“你放一百個心。老爺子病得連床都下不了,哪有心氣關心這個不孝子。況且,韓少已經拿到了他身份證件、手機和電腦,隔三差五替他給老爺子和公司發個短信、郵件,沒有人會起疑。”
衆人的疑慮被徹底打消了,像圍着腐肉的秃鹫,迅速瓜分錢箱裡的現金。
酒一巡接着一巡,個個喝得滿臉紅光,東倒西歪。
韓東臨居然失憶了!而且,這麼多人,居然沒有一個人真正關心韓東臨失憶的真相。
原來,韓東臨是個沒人在乎的可憐蟲。
至此,恩怨盡消。
心口一直懸着的石頭落地。
童真一身輕松,步履輕盈地往回走。夜間撲面而來的山風冷冽無比,但他從裡到外透着蘇爽,一點寒意也未覺察。
他可以安心回家了。隻要他保守這個秘密,他的家就不會散。
他有老婆孩子,還有林超這樣的好兄弟,還有什麼不好的呢?
夜風掃過樹葉,“呼啦啦”作響,落在童真耳裡,像是某種動物的嗚咽。
側耳細聽,果然是有人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