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食烘烤的香氣,給房子增添了一絲暖意。
餓死鬼投胎似的,韓東臨盤腿靠在床頭,左手拿餅,右手拿酒,吃得熱熱鬧鬧。他腮幫子鼓鼓的。瘦削的臉頰因此多了些肉感。
“這是我吃過最好吃的食物。”
“你不是失憶了嘛?咋曉得以前沒吃過好的。”
韓東臨咽下一口餅,說:“我不記得具體的某個人、某件事,但整體的感覺還在,包括舌頭對食物的感覺,眼睛對景色的感覺,還有心對人的感覺。”
又說:“我很确定,這是我吃過最好吃的食物。你是我遇見過最好的人。”
他的眼神清粼粼的,就像雪山裡未受過污染的湖泊,毫無保留地倒映着童真略帶驚愕的臉。
童真沒怎麼吃餅,光喝酒了,臉上浮起兩坨绯紅。他拍拍身下的床褥,異常的手感讓他掀起床單,床褥子居然是用幹草編的。
這種床墊,還是幼年在鄉下睡過。易潮易生蟲,還容易過敏,現在最窮的人家都不愛用,童真已經算不清自己多少年都沒有見過了。
童真側躺,将臉貼在床上,讓那股味道包裹自己的鼻尖。朦胧的視線裡出現了母親模糊的臉。
“小真,爸爸媽媽去賣糧食,等你睡醒了,爸爸媽媽就回來了哦。”
“如果還沒回喃?”
母親指指院子裡的稻草垛,說:“那你坐在草垛高上,一定能看到爸爸媽媽朝你招手哦。”
睡着了,醒了。
又睡着了,又醒了。
童真枕着手掌,躺在高高的草垛上頭,望着無垠的田野。暖暖的陽光烘出稻草的香氣,托着身體,像泡在水裡,又像飄在雲端。
忽然,陽光消失了,視線的盡頭下起了雪。紛紛揚揚的雪,越飄越近。
一個軍綠色的人影走近,抖掉肩膀上的紙錢,放下招魂幡,朝童真伸出手:“小真,我是小舅。小舅帶你去見爸爸媽媽。”
韓東臨伸出手指,蘸了蘸童真眼角的淚,放進嘴裡嘗嘗。
“你不開心?”
輕柔的觸感将童真從回憶中拔出神來。童真坐直身體,灌了一大口啤酒。
韓東臨跪在床上,膝行兩步,捧住童真的臉,蜻蜓點水般,吻去他臉上的淚。
越吻,淚反而越多。
童真的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他的唇,他的身體,是那麼熱,像曠野裡的一堆火,誘使着獨行的旅人停下腳步,忘卻前進的方向。
破舊的床,有節律地晃動。
視線越過光裸的肩膀,童真看見窗外的枝頭上,一隻斑鸠在探頭探腦。
似乎不滿他的走神,韓東臨重重地啃了一下他的耳垂。
嘴角濕漉漉的,有點鹹。童真伸出舌頭舔舔,是韓東臨的汗水,一滴一滴從下巴落下。童真的眼前出現了一片海水。一對的海龜交疊而遊。龜背上的苔藓黏糊糊的,散發着潮濕的腥氣。
童真推開窗,讓新鮮的空氣進來。
窗戶正對着一片湖,一抹殘陽鋪在水面上。
童真回到床邊,看着韓東臨無邪的睡顔。他睡得不踏實,眼球快速轉動,放在胸口上的手攥成了拳頭。
剛想幫他松開手時,韓東臨醒了。
睜開眼的一瞬間,琥珀色的眼神迷茫且充滿戒備。這種眼神刺痛了童真。幸好,它很快消失了。
似乎想到了什麼,韓東臨的手伸進枕頭。他摸出一隻手表,戴在童真的手腕上:“答應你的,送給你。”
童真舉到面前,一顆碩大的鑽石鑲嵌在金色的表盤中心,從它的倒影裡,童真看見自己潮紅的臉。
“哪裡來的?”
“我拿的。書房裡還有好多,這隻最好看。”
童真想了想,摘下來,塞回韓東臨的手心,說:“我不要,放回去。”這一刻,沒有任何不舍的情緒。童真這才明白自己的心思:原來自己不過找個理由來看他而已。
又說:“這樣做不對。”
韓東臨不明白:“為什麼不對?”
童真不知該給這種行為如何定性。精神上的盜竊,算偷麼?
“若是被他們發現,你又要遭打。”
韓東臨信手朝窗外一扔,鑽表在空中劃出一道弧影。“噗通”一聲,湖面上漾起一圈圈的碎金。他拍拍手,說:“好啦,這樣就沒問題了。”
童真啞口無言。
韓東臨跑回園子,撿起園藝剪。
他“咔嚓咔嚓”剪着剛出嫩芽的柳枝,嘴裡念念有詞。童真聽見了苟勝利的名字,再仔細一聽,發覺他念的都是傭人的名字。
“阿東,你要做啥子?”
韓東臨側臉對着童真,陰恻恻地笑:“我想好了,等晚上睡覺,我要把這幫欺負我的人,一個一個剪斷脖子。”
童真吓得後背的汗毛全樹了起來。他按住韓東臨的手背,輕輕從他手裡拿走剪刀,說:“不能殺人,殺人犯法。”
韓東臨懵懂地看着他。童真費盡口舌,才勉強給他灌輸了一點遵紀守法的觀念。
“明白了嗎?”
韓東臨搖搖頭,又點頭,說:“我雖然不明白,但我聽你的話。”他想了想,問:“那我不殺人,我想把這裡一把火燒了,行嘛?”
童真扶額,說:“不行。殺人、放火、偷盜、搶劫,都不行。”童真把一時能想到的罪名都說了一遍。
“這個不行,那個不行。這個世界太不公平,憑啥老子要做案闆上的雞,挨他們的欺?”韓東臨暴躁得像一頭公牛,渾身殺氣騰騰,“老子不服。不給他們點顔色瞧瞧,老子甯願去死!”
童真相信他說的都是真的。失憶的韓東臨沒有任何是非觀,簡直是一顆不定時炸彈。童真心裡暗暗懊悔:自己是鬼迷心竅,才會和他攪和在一起。
韓東臨見童真突然起身說要走,連忙拉住他,說:“你什麼都沒偷,就要走嘛?我知道保險櫃在哪裡,裡面有好多錢,我帶你去拿。”
童真氣到無可奈何:“我以後再也不偷了!再偷是小狗。”
“那你明天還來嘛?” 韓東臨的眼神有一點可憐,好像是一隻知道自己要被抛棄的小狗。
“明天有事,我不能來了。”
韓東臨失望地“哦”了一聲,說:“你等等我。”
他快步跑回小樓,氣喘籲籲回來時,把一張疊成四方塊的紙塞進童真的手裡,說:“送給你。那你後天來嘛。鍋盔都涼了,我沒吃飽。”
被這樣一雙攝人心魄琥的眼睛牢牢盯着,童真嘴唇動了動,終究沒說出“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