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伍快死了。
就算醫生不說,童真看他被一團黑氣籠罩的臉,也能猜到他時日無多。
垂死之人,身上散發着一股死亡的氣息,不太好聞。嗅覺過于敏感的童真把窗打開一條縫。大雪後新鮮清冽的空氣湧進來,讓人精神爽利許多。
護工嬢嬢提醒他,該準備後事了,壽衣、棺材、墓地這些得要提前安排,别臨時手忙腳亂,還多花好多冤枉錢。
她說話的聲音不小,一點也不避諱當事人——他笃定老伍聽不見。
童真道謝,說:“麻煩讓我們和他單獨呆一會兒。”
護工把沒送出去的壽衣店名片捂在兜裡,欲言又止地出去了。
西西摸了摸老伍幹枯如樹皮的手背。老伍的身體輕微一顫,好像一串電流穿過。他悠悠轉醒。
西西吓得縮回了手,躲在童真背後。
童真:“這是你舅爺爺,别怕。”
西西歪着頭打量:“舅爺爺!”
老伍艱難地睜開眼皮,将渾濁的眼球轉向來人的方向:“小玉在哪裡?”
童真:“我是小玉啊。”
老伍莫名變得難以敷衍:“你不是。我要小玉。”
童真想了想,将門外的護工嬢嬢拉進來,說:“她就是小玉。”
欣喜一閃而過,老伍仔細觀察嬢嬢後,情緒重新低落:“小玉的左眼角有顆痣。你也不是小玉。你是護工,不讓我喝酒的壞護工!”
被騙了兩回,老伍很難過。他把腦袋轉向裡側,不再看他們。
護工嬢嬢不清楚小玉的事,神婆兮兮:“老人隻有這一個念想,得滿足他。否則成了執念,他喝不下孟婆湯、過不了奈何橋,投不了胎,就成孤魂野鬼啦!”
童真用氣聲:“小玉已經死了。”
護工嬢嬢長呼一聲“阿彌陀佛”,搖着頭去喊護士來換吊水。
西西沒有得到意料之中長輩的喜愛,有點失落。他不喜歡病房的氛圍,拽着童真的衣角往外走。
童真帶他下樓,在養老院的花園裡玩。
昨夜下了一場雪。南方的雪很薄很輕,像泡沫一樣覆在草尖樹葉上。這讓沒見過雪的西西西驚喜不已。他一個人墊着腳尖,逐片葉子搜集金桔樹上的積雪,用通紅的手指捏成團,再堆成小小的雪人。
童真坐在一旁的長椅上發呆。
手機“叮”的一聲,提示收到新信息。
田來:【我終于找到肖越的照片了!掃描發給你。】
照相對于上一輩人來說,還是件奢侈的事。肖越家貧,年輕時幾乎沒怎麼照過像。隻有一張與兩個兄妹的合照,被田來從她的兒子手裡買來了。
童真點開黑白照片,放大。
兩位淳樸清秀的少女分别站在一位憨厚老實的青年左右兩邊。
田來補充一句:【最左邊的是肖越,她姐姐叫肖來,哥哥叫肖富。】
童真:【沒有痣?】
田來:【什麼痣?】
童真:【老伍說,肖越的眼角有顆痣。】
田來:【那就奇怪了。】
當年老伍一見鐘情的女孩到底是誰?童真百思不得其解,最後洩氣了。
老伍也就這一兩天了。沒有找到小玉,童真決定在病床邊陪他走完生命最後的旅程。
西西也不肯走。因為午後又下了一場雪。他癡迷于搜集更多的雪,捏更多的雪團,堆更多的雪人。
他穿着白色的長款羽絨服,戴着大紅色的圍巾、耳罩和手套。肉乎乎的臉蛋被風吹出兩坨嫣紅,比雪人還要可愛。
生命蓬勃的孩子,在這樣死氣沉沉的養老院,誰能不愛呢?
養老院的老人們不約而同坐在玻璃窗後面,笑眯眯地看他。西西從老人們手裡得到很多材料,比如用來做雪人眼睛的紐扣,做圍巾的護腕,做嘴巴的花生米之類的。
西西的歡笑聲,穿過虛掩的窗戶,傳入病房。
老伍沒有因此得到鼓舞。他肋骨分明的胸膛微弱地一起一伏,似乎在做生命的倒計時。
“好棒啊!”童真聽見樓下西西的高聲歡呼。
童真探出頭。一位滿頭銀發的老人将西西的雪球放進她寬大的袖子裡。在西西震驚的眼神中,一隻白鴿飛了出來,撲騰着翅膀消失在陰沉沉的天空裡。
隔了一會兒,房門被推開了。西西牽着魔術老人的手,站在門口。
西西興奮難耐:“爸爸!會魔術的奶奶說要來看你。”
魔術老人戴着防風面罩,露出的眼睛沉靜,好像經曆過許多生死别離,區區老伍的死亡,已經不能再引起她内心更多的波瀾。
她摘下面罩,眼角的一顆黑痣,在童真的眼裡熠熠生輝。
童真:“你是小玉?!”
小玉點頭:“對不起,我不知道他一直在等我。我來和他道别。”
老伍睜開眼,看清來人,急忙用被子蓋住臉:“小玉,我、我又老又醜……”
小玉看向童真:“給我們一點時間,好嗎?”
童真點頭,牽着西西的手退出房間。
天氣陰沉沉的,一陣烏雲飄來,窸窸窣窣下起了雪粒子。天地間仿佛上了一層灰色的濾鏡。讓童真的心情很沉重。
西西還要出去玩。童真勸不住,西西要生氣。童真隻好由他。
沒過一會兒,他自己又跑回來了,像被淋濕的小狗,抖落身上的雪子。負責發下午茶的小護士把他牽進活動室,和老人們一起吃無糖布丁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