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真伫立在一排手辦大小的雪人前,歎出一口悠長的白氣。
光線一暗。
頭上多了一柄黑傘。
“你來了?”
宋丹青:“我來看看你。”
兩人并排坐在長椅上。宋丹青将童真冰冷的手揣進自己的羊絨大衣兜裡。
宋丹青偏了偏身子:“你想哭,我的肩膀随時給你靠。”
童真反而被逗笑:“我不是小孩子,才不會哭。”雖然這麼說,他還是把頭靠在了他的肩膀上。看着傘外的天空,喃喃道:“雖然老伍這個監護人當得不咋樣,但我也平平安安長大了。他要走了,我有點舍不得。”
“你還有西西,”他停頓了一下,“也還有我。”
童真仰頭看他。漆黑沉靜的眼眸,如雪山下的湖泊,清粼粼的沒有一絲雜質。
衣兜裡的兩隻手,十指交叉,貼得很緊。童真感覺到他手心的熱度,源源不斷傳遞到自己的身體。
這一刻,他很慶幸世界上有這麼一個人能在身邊陪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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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半夜,老伍走了。
小玉陪他走完最後的十個小時。這十個小時,老伍的神智恢複了清明。他說了很多話,幾乎把和小玉分别後的日子,流水賬似的報了一遍(當然,一些不光彩的事情,例如搓麻、碰瓷,都一帶而過)。好像小玉聽過了,這段時光舊等于是兩人共同度過了。
他的心跳停止時,嘴角上翹的弧度還在。
小玉對童真說:“你放心,他走得很快樂。”
童真:“謝謝你。但是,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為什麼老伍找不到我?”
童真點頭。
“因為我不是肖家村人。我是被拐賣的。我被關在肖越家,等着所謂的良辰吉日,和她的智障大哥圓房。那場洪水是别人的災,我的幸。”
童真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小玉繼續說:“洪水沖塌了房子,沖走了我。幸運的是,我被一棵樹攔住。我用盡力氣爬到了樹上,等到了老伍來救我。”說到這裡,小玉有點羞澀:“二十多歲的老伍,精精神神的寸頭,結結實實的身闆,清明正氣的眼神,很有英雄氣概!”
“他把我放到安全的地方,又返回去救被困河對岸的肖家人。我怕村裡人得救後,又把我關起來,隻來得及告訴他我的名字,就匆匆走了。我跑回了老家。因為被拐的經曆,我對男人産生了陰影,沒有結婚生子,一個人過到了現在。”
“你真的叫小玉?”
小玉幹脆掏出身份證:“當然。我怎麼會跟救命恩人說假名?”
李小玉。住址顯示她是山城人。
童真默然:老伍苦等半生的愛人,居然一直和他生活在同一個城市裡。
小秦離開後,辣子雞店一直閑置着。老伍最愛吃辣子雞,童真主張将老伍的喪酒辦在了辣子雞店。
來吊唁吃飯的賓客不多,除了童真、鄭藝、田來和小玉之外,還有幾個老伍在牌桌上認識的朋友。宋丹青也來了。為了避免關注,他特意喬裝打扮了一番,沒讓别人發現。
葬禮的這日,也是鄭藝的個人首展開場日。畫展的地點就在辣子雞店。
擺在門口迎賓的是一幅油畫《夕陽紅》,夕陽下兩個老人手牽手的背影,一位老人的發髻上簪着一朵桃花。
看久了宋丹青的畫,童真能感覺出,鄭藝的繪畫技巧已臻于成熟,但總是缺了那麼一點意境和靈性。
盡管如此,他看着畫,眼圈還是紅了。
老伍咽氣,他沒哭;老伍入殓,他沒哭。看到這幅畫,他終于哭了。
鄭藝看得既難過,又高興。
他艱難地調整自己面部表情,一邊領着童真往裡走,一邊安撫他:“節哀、節哀!”
鄭藝用了一張黑白人物畫代替遺像。兩側的牆壁挂滿了他的畫作。有的畫作紅紅綠綠的,看起來有點喜慶,沖淡了本來就不多的悲傷氣氛。
最受優待的一幅畫,是宋丹青親筆點評過的。用最好的水晶畫框裱好,還為它安裝了專門的射燈。
鄭藝用抹布擦着畫框上不存在的灰塵,以便于讓評語的字迹更加清晰。
【太厲害辣】。
“有藏家出三十萬,我忍住誘惑沒賣喃。”鄭藝小聲對童真說。
童真:“幸虧你沒賣。”他沒說出口的後半句是,否則又要被人追殺了。
等鄭藝去後廚了,宋丹青走過來,擡了擡鴨舌帽,疑惑:“我怎麼記得我寫的不是這四個字?”
他記得他點評明明是:匠氣有餘。
童真狡黠地眨眨眼,沒說話。
這大概是他有生以來,撒得最善良的一個謊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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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伍火化之後,小玉想要帶走老伍的骨灰。她說,這輩子無親無故,什麼都不怕,就怕死的時候一個人。有老伍陪着,她就沒那麼怕了。
童真想了想,把老伍的骨灰盒遞給她:“我相信,老伍也願意一直陪着你。”
小玉從懷裡掏出一張紙條:“老伍托我轉交。他特别囑咐過,要葬禮之後才能給你。”
紙條上的字迹歪歪扭扭的,可以想象當時的老伍,是費了多大力氣才寫下這一行字:
【科瑞一樓衛生間進門第四塊磚。】
“什麼意思?”
小玉:“他沒有解釋。隻是說,你會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