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青雲住進了甯知遠的小酒館。
剛開始的時候,晏青雲心中還是有幾分戒備的。
甯知遠身上有許多秘密,讓人看不透。
每當十五月圓,酒肆會來一些奇奇怪怪的客人,有時是老者,有時是青年,有時甚至是一個十來歲小丫頭,各行各業,什麼樣的人都有。他們手中拿着一塊木牌,神色明顯異樣,顯然不是來買酒的。
甯知遠接過他們手中的牌子,把他們帶到後院去說一會話,等他們出來時會對甯知遠千恩萬謝,有些人還會痛哭流涕。
甯知遠把客人一直送出門,吩咐晏青雲看好家,注意安全,哪也别去,乖乖等他回來,随後背起長劍就走。
這一走少則一兩天,多則五六天。
他就會帶着一身血回來。
晏青雲從不問他去哪裡。
是不是和别人打鬥了,和什麼人,為什麼打,還會不會再去,這些通通不問。
他默默接過他的長劍放好,脫下他的衣服清洗,為他燒一鍋熱水,洗去滿身疲憊。
偶爾他會受一些皮外傷,那他就為他拿出早準備好的傷藥,給他包紮傷口。
他的包紮技術很好,配藥的技術更好,甯知遠誇他是世界上醫術最好的大夫。
——同樣,甯知遠也不問為什麼醫術這麼高超的人要來小酒肆做一個大隐隐于市的店小二。
他們心知肚明互相都有不可告人的事,互不打擾,彼此陪伴,不問過去,不計未來。
他們像水裡漂浮的浮萍,偶然在波濤裡相遇,享受這一刻的相遇即可,不去想何時分别,更不奢望分别後還能重逢。
他們隻有現在,那麼便好好把握現在。
在這種心态下,他們的交往反而愈發輕松,感情日漸濃厚。
甯知遠身上有很多練武留下的暗傷舊疾,晏青雲為他好好調理一番,治好了他多年的老毛病。
唯有他的咳疾,反反複複,好了又犯,怎麼也治不好。
甯知遠具有強悍的内力,治不好也死不了,仗着武功高底子厚,不太把咳嗽當回事,照常晚上翻上屋頂吹冷風,喝冷酒,看冷月繁星。
晏青雲來了後,甯知遠有時會帶晏青雲飛到房頂上,一起喝酒。
晏青雲被他摟住腰往上飛,閉上雙眼,雙手抵在他胸膛,感受他胸肌的堅硬,耳聽得呼嘯的風聲,再一睜眼,已經穩穩落地。
甯知遠喜歡看他抓着衣襟害怕,經常故意吓他,仗着輕功好,随時随地,在晏青雲不注意的時候,嗖一下,抓住他就飛。
後來他漸漸不害怕。
他知道甯知遠的懷中是最安全的世界,他就不怕了。
但他還想被甯知遠帶着飛,于是假裝出一副害怕的樣子。
每當甯知遠帶飛後自以為得計,哈哈大笑的時候,他會跟着一起笑。
他們像兩個傻子一樣面對面笑着。
甯知遠長相英武霸氣,笑起來卻給人感覺很可愛,左邊臉頰露出一個淺淺的小酒窩,眼睛彎彎,眉毛彎彎,猶如孩童般天真爛漫。
晏青雲發現新大陸一樣叫起來,“甯大哥,你一笑臉上有個小酒窩!”
然後甯知遠就不笑了,收斂表情,眼睛一沉,深深地凝望着晏青雲。
晏青雲在對方瞳孔裡看到一個不用僞裝無比真實的自己。
忽然就心亂起來。
假裝無事地坐在屋頂上,四處去看,看天上棋盤星鬥,看風吹過樹梢,就是不敢回頭看身後那個人。
直到天光發白,迎來下一個天亮。
他們有時誰也不說話,各喝各的。
有時聊起什麼話題,一聊聊一宿,并肩騎着房檐一起看日出。
有時會在夜幕中找北極星,甯知遠給晏青雲講牛郎織女的故事。
有時甯知遠從外面回來心情不好,在屋頂上喝的爛醉,迷迷糊糊飛不下去,晏青雲背着他從梯子爬下來,費盡力氣搬到床上去睡,在他嘔吐時給他端盆,在他口渴時給他喂水,伺候他一整夜。
等到天亮,甯知遠醒過來,不為自己怎麼回到床上感到意外,不對服侍一夜的晏青雲道謝,第一反應是撲到床頭抓起一瓶酒接着喝。
晏青雲端着洗臉盆進來看見的,便是宿醉後又在喝酒的甯知遠。
甯知遠還美其名曰,用酒,來醒醒酒。
晏青雲從沒見過這樣的人,三餐不按時,晚上熬夜不睡覺,每月出去打架,身上有暗傷,常年去屋頂吹冷風,這樣的人怎麼還能活到現在。
在又一個甯知遠大醉醒來的早晨,屋裡灑滿明媚的陽光,一切看起來欣欣然充滿希望。晏青雲一邊給宿醉的他擦臉一邊說:“你現在知道有了店小二的好處了吧?
要是以前,你喝多了隻能睡地上,才沒有人管你。
你就是因為總受涼才會染上咳疾。
上哪找我這麼好的店小二去,不僅管着酒肆,還得貼身伺候掌櫃的。”
甯知遠順着他開玩笑說:“那當然,娶媳婦也沒有你這麼體貼的。”
陽光透過窗戶照在甯知遠臉上,甯知遠剛剛起床衣服沒穿好,松松垮垮披在身上。
晏青雲的眼睛向下一動,落在他的胸肌上。
那裡有許多深深淺淺縱橫交錯的傷疤。
有些年頭很久了,顔色淺淡,有些是新傷,泛着白。
大部分傷疤都比較猙獰,粗粗的肉條趴在皮膚上,像醜陋的蜈蚣蟄伏。
甯知遠說:“别看。”
伸手撩起衣服,穿好,系上腰帶。
“很醜吧?”
“很疼吧?”
他們倆幾乎一起說。
然後兩個人又不動了。
目光别開,不敢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