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劍心和洛清依着實被這樣的她吓到,沒想到她會忽然癫狂起來。怕她情緒激動,會急火攻心,又怕她胡亂動作掙裂傷口,風劍心有些不知所措。
見她模樣,想來是受到過極大的痛苦。
風劍心心疼憐惜她,将她擁進懷中,柔聲道:“蕭兒别怕,蕭兒乖。有師父師伯在,沒有人能傷害到你。你别怕,乖,師父會保護你的。”
小龍王忽然将臉埋進她的肩窩裡,開始嗚咽起來,已經泣不成聲。
洛清依也在旁邊安慰,“蕭兒乖,都過去了。往後,師父師伯都是你的親人,你要小心自己的身體,别讓你師父擔心。”
“他們忘恩負義,他們禽獸不如!他們該死!”
風劍心輕撫着她的發頂,柔聲勸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你這麼做,一定是有你這麼做的理由,師父相信你。”
小龍王聞聲大恸,手指捏着她的衣袖,哀聲悲泣,直哭的梨花帶雨,令人心碎。
風劍心恐她悲傷過度,輕拍她的後心,不動聲色的灌注一道真氣為她順氣養脈。
洛清依為女孩倒一杯溫熱清茗,兀自站在一旁,直至小龍王哭的聲嘶力竭,在風劍心的懷裡漸漸平緩下來。洛清依這才輕拍她的削肩,等小龍王轉過臉來,見她遞來清茶,頓覺失态,一邊哽咽着一邊惶惶道,“弟,弟子不敢勞煩,呃……不敢勞煩師伯。”
她顫着手去捧杯,小口啜飲,心中登時懊喪不已。她已是及笄的年紀,算是長大成人,七姐姐雖然是她的師父,也不過二八年華而已。
她這樣在師父的懷裡嚎啕大哭算什麼?莫不是是要撒嬌耍混不成?略微平複情緒,小龍王怯生生道:“蕭,蕭兒失态無狀,請師父師伯恕罪。”
風劍心抿唇笑,“傻孩子,‘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孩子受了委屈,傷心難過,向師父求取溫情和關懷又有什麼不好?”
說着,她小心翼翼問道:“你能與師父說說嗎?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好像非常痛恨那些死去的村人?”
小龍王卑怯的擡眸望她,又望向洛清依,捧着茶,垂首埋臉,好幾次欲言又止,終是沒能說出來。
風劍心見她似有難言之隐,或許她還沒打算對她們坦白,也不想強求,正要抽身離開,衣袖卻被女孩緊緊捏住。
小龍王沉默半晌,一聲蚊呐似的呢喃,饒是風劍心耳目神通,也聽的含糊其辭,“你說什麼?”
小龍王擡起眸,深深的望着她,那雙眼睛裡托付着所有的信任和希望,“離小蘆花村一山之隔的白石溝,土地廟……”
風劍心初聽半句,猶然未解,等她恍然大悟過來。小龍王道:“我将倭寇的東西都藏在土地廟的牌匾後面……還有,我所有的秘密,都在那裡。”
風劍心洛清依知曉,她定是有不能直陳原委的理由,也沒勉強,等将小龍王勸睡後,風劍心和洛清依一起走進房間。
洛清依見她神色凝重,心中知她想法,為她倒好茶,道:“你想去?”
風劍心憂心忡忡道:“東瀛,潛龍幫和白骨旗,甚至是官府,他們都對這件東西虎視眈眈,勢在必得。可見此物關系重大,非同小可。一旦落到邪道或是倭寇手裡,恐怕後果不堪設想。我雖不是什麼英雄俠士,但也不能坐視他們的陰謀詭計得逞。為免夜長夢多,我想盡快将東西取出來是最好的。”
洛清依溫和淺笑道:“心兒雖然不以俠義自居,但我認為,你的行事作風卻遠勝那些英雄豪傑十倍,你比他們要厲害得多。”
風劍心俏顔绯紅,羞赧道:“師姐莫來取笑我,當心被人聽見,讓人笑話。”
洛清依故作深沉,攥拳道:“我看誰敢笑話你?姐姐非教訓他不可!”
風劍心笑出聲,轉而正色起來,“此去禹南,距離千裡,一來一回,縱使快馬疾馳也需要至少四日的時間,若是要姐姐随我同去,隻怕路程勞頓疲乏,對你有害無益,我又怎麼忍心讓姐姐受苦呢?而且……”
“而且,你不想,也不敢獨留蕭兒一人在此?”
意氣盟雖是正道,然謝令如有雷霆手段,東方壁更是肆意妄為,這些不得不防。洛清依早有計議,笑道,“說到底,你是舍不得我?”
風劍心看着她巧笑倩兮的清麗容顔,輕輕颔首,“嗯,我舍不得姐姐。你我一别四年,重逢之後,朝夕相處,形影不離。我還沒有試過和你分别這麼久……我,我會想你的。”
洛清依但覺胸脯暖熱,一顆心在胸腔裡,撲通,撲通,跳得那樣歡脫,那樣的令她感到不知所措。她雙掌合攏,捧起風劍心纖白的柔荑,也覺得依依不舍,她揶揄道:“兒女情長,英雄氣短,你這可如何是好?”
風劍心說出那些話後也覺羞恥,倏忽面頰潮紅如醉,垂眸别過臉去,羽睫顫動如蝶,喃喃道:“我才不要做什麼英雄好漢,我……我,我隻想做姐姐的好妹妹……”
天衣嬌羞的俏顔确是傾城絕色,纖翹的羽睫就像是抓人的鈎子,一撓一撓,好似要将洛清依的魂魄都捉去,要将人溺死在她嬌媚動人的聲音裡。
洛清依隻覺身體血液漸漸沸騰熾熱起來,燒斷她理智的那根弦,使她迫不及待,情難自禁。
她伸出纖手,捧住風劍心羞紅的臉,輕輕轉過來。小師妹冰肌雪膚,吹彈得破,此時卻像要滴出血來似的,嬌美豔麗得如同這世間最美最豔的花。
洛清依猝不及防望進她水盈盈的眸裡,她的眼睛閃着細碎的光,像是月亮在水中的影,蕩漾起潋滟的清輝,她像失足的旅人,跌跌撞撞着掉進她的眸裡,心甘情願的,沒有一絲掙紮,靜靜的沉淪。
洛清依的意識漸漸放空,等她的唇感覺到柔軟微暖的唇瓣時。她的腦袋裡倏忽的,像是有無數的煙花炸響,胸膛裡的心髒,發出震天的擂鼓般的喧嚣。
洛清依的意識恍恍惚惚,飄忽無定的,風劍心手足發軟,綿不着力的,宛如踩在雲裡,迷失在霧中。
女孩的唇,勝過這世上所有糕點和果實的香甜,比棉花還要軟,比絲絹還要滑,遠勝世間的美酒佳釀,沾着半點就醉,仿佛有烈焰焚身。
少女們皆是初嘗滋味,青澀的吻,不知何時而起,也不知何時而終。分開時,四目相望,緩緩的,漸漸的,情人唇搬的觸感和滋味才點點滴滴湧入心頭,在三魂七魄裡轟然炸響。
一時暈暈沉沉,面頰如燒,渾身滾燙,那些在四肢百骸裡亂竄的血氣,讓她們戰栗不止。情和愛仿佛刺入了血肉,刻進了骨髓,直至烙印在她們的靈魂深處。
怕要一晌貪歡淪陷,沒敢多看,她們分開坐着,都覺手足發軟,面頰如燒,似有千絲萬縷的情意絞得心亂如麻,偏又甘之如饴。
許久,道别的話還是洛清依先說:“夜長夢多,還望師妹你早去早回。”
素來清冽如泉的莺歌燕語,此時沾染着絲縷情欲,讓她的聲音有些暗啞低沉。
風劍心稍微平緩呼吸,起身向她告别。少女們目光相視,一觸即分。
洛清依依依不舍,交代道:“行事要千萬小心,以自身安危為重,我和蕭兒在這裡等你回來。”
一邊告别,一邊還怕她委屈自己,洛清依從袖裡掏出一隻錦囊,交到風劍心手裡。天衣掂量着份量,入手微沉,再拿捏形狀,就已經知道這是什麼。她受寵若驚,推拒道:“這金葉我不能要,我還有錢,你放心吧。”
劍宗坐擁半個安陽的田地,還在西南置有衆多商鋪,可以說是江湖巨富,區區一袋金葉子還算不了什麼。洛清依托着她的皓腕,将她的手掌合上,“你我之間,還分什麼彼此?在這裡和在我這裡,又有什麼區别?”
風劍心暗想,反正這去不過四五日行程,等到時候她回來再完璧歸趙就是。想通此節,她收起錦囊,臨行前再執禮道别,“師姐,我走了,你們要等我回來。”
洛清依雖然不舍,為免她擔心,還是回以微笑,“一路珍重。”
風劍心沒再遲疑,立刻轉身出英雄台,沒想在西道外,正和溫婷撞個正着。
火玫瑰今早去過臨末城的那家客棧,見到她們留的字箋,知道她們可能早到虛山,唯恐她們被東方壁請去,正心急火燎的到虛山來找破星手算賬,不意竟在這裡遇見。
風劍心匆匆道自己還有要事,請她代為照顧姐姐和妹妹。溫婷問到洛清依的去處,知道她要去禹南,還贈給她一枚西盟黃竹山莊的令牌,保她能在連州府禹南城通行無阻。
天衣謝過,拿着令牌安然直到山下,叫出坐騎,乘馬直往連州府而去。
川北的虛山大會在即,邪道風雲再起,已成山雨欲來之勢。此時的江津驚波壇内也是風潮暗湧,魅影重重。
九龍島中近日發生一樁大事,做客島中的東瀛武士屢遭暗刺,頻頻暴斃,就連東洋戰船春野号上的水軍也未能幸免。一朝醒來,竟有十人被人割斷咽喉,倒斃在船艙之中。
今元義雄勃然大怒,囚牛韓玄也下令命人封鎖島中各路出口,禁止船隻擅離總壇,島衛戒備森嚴,布下天羅地網,誓要擒拿殺人的兇犯,明正典刑。
饒是如此,島中的東瀛人仍時常有死于非命者,而這名神秘的刺客依然神龍見首不見尾。可以說是來去無蹤,無迹可尋。
甚而有流言四起,說是這些東瀛倭寇其實并非是死于刺客之手,乃是倭寇侵邊犯境,罪業深重,以緻天威浩蕩,招來陰兵作祟,驅使厲鬼殺人。一時島中人心惶惶,唯恐天譴降臨,落得身首異處的下場!
東瀛少将軍今元義雄怒火滔天自不必提,潛龍九子日久無功,鎖拿無果也是心急如焚,惶惶不可終日。此時唯有一人獨據南院,縱然心知此處已被重重眼線監視,也依舊處之泰然。
房中琴音不絕,如鳴佩環,婉轉連綿,不時有女子歌聲傳來,亦是珠圓玉潤,嬌翠欲滴。真是好一派燕舞莺歌,融融恰恰的行樂之象,似乎近日來頻發的慘劇跟她們沒有半點幹系。
或明或暗的監視者對此早已心生倦态。他們雖然是奉命監視這座南院,但這些時日以來,霧绡姬與衆巫山弟子時而聚衆尋歡作樂,時而在島上觀光,并無半點可疑之處。
要說有什麼疑點,便是霧绡姬對東瀛倭寇屢遭殺劫的漠然,甚至感到愉悅,但換位言之,霧绡姬與東瀛人素無交緣,東瀛少主垂涎霧绡姬美色那也是人盡皆知的,她們會如此幸災樂禍也是無可厚非。
天色漸深之後,霧绡姬揮退左右,身着黑鬥篷的女人們紛紛告退,魚貫而出,再由暗處的眼睛尾随分而監視,誰也沒有注意到,兩位姑娘身披鬥篷趁着人群告退的時候混入房中。
霧绡望向她們,輕淺含笑,唇邊的弧線妖娆妩媚,眼眸秋水盈盈,端的萬種風情。玉指最後輕撥琴弦,琴聲頓止,待房門阖上,二人站到她身邊,摘下兜帽。
一人嬌豔靈動,一人絕色無雙,這兩名少女正是舒綠喬和雁妃晚無疑。
霧绡姬問道:“事情辦得怎麼樣?”
舒綠喬笑着回道:“我辦事,你就盡管放心吧。相信那些東瀛倭寇現在應該已經發現了船艙内的屍體,我做得幹淨利落,沒有留下手腳。”
雁妃晚說道:“近日戒備森嚴,須得萬分小心。我怕被暗處的眼睛咬住,殺了兩個人之後,立刻遁走,做的不算幹淨利落,但是,恰到好處。”
霧绡姬挑眉道:“你留下破綻了?”
雁妃晚抿唇冷笑,“如果倭寇不是太蠢的話,應該很快就會發現,他們的盟友并不可靠。”
霧绡姬颔首。
舒綠喬疑道:“你這挑撥離間之計當真有用?”
玲珑道:“要是這麼簡單就能讓他們反目成仇,東瀛和潛龍幫未免也太過不堪一擊。”
舒綠喬更是疑惑,“那我們這些天潛伏的刺殺,豈非全是無用之功?”
“當然不是,天臨軍勢和潛龍九子因利勾結,本就各懷鬼胎,現在慘禍頻發,流言四起,東瀛人風聲鶴唳,人心惶惶,懷疑的種子一旦埋入心中,他們的聯盟遲早土崩瓦解……”
霧绡姬說道:“我們身在虎穴,又有群狼環伺,現在是勢單力孤,若不使虎狼離心,豈有可乘之機?”
舒綠喬安下心來,問雁妃晚道:“那依你之見,今元那小賊何時入彀?如今九龍島封禁嚴查,我要想再刺春野号,恐怕會非常困難。”
雁妃晚唇邊浮現淡笑,“東瀛各部接連斃命,卻遲遲不見殺手的蹤迹,今元義雄現在必然坐立難安,心急如焚,今夜再發之後,我想,他必然會來見霧绡姐姐。”
舒綠喬道:“他是來找師姐聯盟的?”
“不。我想,他是來一探虛實的,”轉向霧绡,雁妃晚道:“到時還請姐姐依計行事。”
霧绡姬嘲諷冷笑道:“使苦肉之計,虛以為蛇,素是姐姐的拿手好戲,”話言微頓,鏡花媚眼如絲道:“你不是要姐姐使美人計吧?”
雁妃晚道:“東瀛禽獸,怕是弄髒姐姐的香閨。望霧绡姐姐高義,暫時受點委屈,有我們在,絕不會讓他占您半分便宜。”
“金線囚籠算是什麼香閨?”霧绡姬笑容微苦,“鏡花也不是任人欺辱之輩。”鏡花眼眸倏然深邃,意味深長道:“還有,剛剛傳來的消息,說‘魚兒’已經上鈎啦。”
雁妃晚和舒綠喬頓時面露喜色,“這樣的話,就等他們落入彀中……”
九龍閣中突然傳出台案翻倒之聲,門外的護衛都不由虎軀陡震,暗暗心驚。随後今元義雄帶着親身随從怒氣沖沖的踏出閣門。青年人素來鎮定從容的面容如今被憤怒扭曲,布滿陰翳,極其的陰沉可怕。
東瀛人在回廊行走,今元義雄毫無顧忌,将左右值守的潛龍幫幫衆視如無物,慨然憤怒,破口大罵,“廢物!全是廢物!我今元家屢失好手,他潛龍幫竟連兇手是誰都不知道!簡直就是豈有此理!”
旁邊的家臣附和,“殿下息怒,以在下看來,潛龍幫和主公聯盟之意好像并不太誠心,屢次問責,都是敷衍和推诿,大有袖手旁觀的意思。”
今元義雄腳步微頓,看向近臣,臉色倏忽寒起來,“你是說,韓玄他們,并不值得信任?他是故意讓這個殺手,逼迫我們向他屈服?”
家臣戰戰兢兢的道:“聽說中土齊人狡猾奸詐,心懷詭計,和他們打交道,殿下不能不防備啊。”
今元義雄沉吟半晌,忽然甩起衣袖,快步行走在回廊裡。
就在這時,忽然有東瀛武士來報。
今元見他神色惶惶,步履匆匆,心中頓起不祥的預感。果然聽他叫道:“殿下,北院再發命案,安田軍目付大人一行,已然遇害!”
今元聽聞噩耗,頓覺兩眼發黑,腳底突然踉跄,險些沒站立住。帶來的家臣屢遭殺害,而兇手始終無法擒獲,此時島中流言蜚語四起,東瀛部衆人心惶惶。損兵折将不說,對他這位未來總大将的非議也是越來越多。
此次他領軍前來結盟,就有考驗之意,倘若這樣任人宰割下去,恐怕無能之名就要落在他的頭上,今後談何統兵禦下?
今元眉宇愈發黑沉,命武士頭前帶路。等到現場一看,但見客房内,橫七豎八的屍體倒卧滿地,可以說是死狀凄慘,慘不忍睹。
今元義雄心中大恸,目眦欲裂。倒非什麼主從的情誼,但是能跟着他上島的都是天臨軍勢裡的領兵頭目。這些人雖不是将軍,奉行這樣的高級将領,卻也是水軍精英,家臣親信,死得這麼不明不白,怎麼能不令他心寒?
有人近前禀報:“殿下,這次兇案和近日三起,一模一樣。刺客的武功極高,下手幹淨利落,沒有,沒有找到有用的線索……”
今元義雄登時怒火滔天,一巴掌将人打翻在地,怒氣沖沖的罵道:“沒用的東西!”伸手指着院外的東瀛武士和潛龍幫幫衆,怒聲斥罵,“什麼天羅地網,什麼守備森嚴。你們竟然讓殺手一再來去自如,你們,都是死人嗎?”
東瀛武士聞言,即刻下跪,潛龍幫幫衆也是埋首垂臉,噤若寒蟬。
誰知,屋漏偏逢連夜雨。又有東瀛武士來報:“殿下!春野号船艙内發生慘禍,五名水軍慘死!”
今元義雄怒目圓睜,攥拳砸門,勃然大怒道:“該死!該死的!”
轉身,領着家臣和譯者一路疾奔去戰船。待到艙中,見艙内屍體倒斃滿地,和島上遇害的人如出一轍,不由肝火大盛,怒聲喝罵,“是誰!到底是誰!”
有名屬下急忙跪倒在他腳邊,道:“回禀殿下,是屬下無能,發現他們的時候,這些軍士已經倒斃多時。全是頸部一刀斃命,手段十分利落。”
今元蹙眉,質問道:“你們的船停在島域之外,如果有刺客,怎麼會無聲無息的登上戰船?難道這些刺客會飛天,會水遁不成?”
武士猶疑着回答道:“自從殿下嚴令戒備以來,屬下等人日夜巡視,不敢怠惰,今日……今日就隻有一艘小船來送過酒糧,此外再無别船接近。”
今元義雄目光驟冷,盯着那名屬下武士,道:“你是什麼意思?”
武士畏懼他的威嚴,向一旁上官使眼色。奉行俯身跪道:“殿下,屬下已經查驗過死者的創口,傷口呈一線,切入平整,可以肯定兇器是一柄細薄鋒利的短刀。”
今元不耐道:“那又怎麼樣?”
奉行接着道:“殿下您知道嗎?九龍島上的人,聽說都會使用兩種兵刃,一種是劈風刀,還有一種,名叫夜行分水刀。劈風刀用來禦敵,分水刀用來暗殺,無往而不利啊……”
奉行不動聲色擡眸窺探今元的臉色,見他沒有愠怒,這才小心着意繼續說道:“屬下查驗之後,發現這些傷痕和我東瀛的肋差并不一緻,倒是和九龍島的分水刀絲毫不差……”
今元義雄虎目沉沉,寒聲問:“山岡的意思?”
山岡奉行聽他沉聲問話,頓時遍體生寒,額角沁汗,硬着頭皮說道:“聽說殿下曾在島中客居,命案的現場發現過一片衣角,那片衣角正是島中幫衆所有,再加上這次的兇器……殿下,您不得不防呐!”
說罷,忽的屈膝跪地,俯身叩首。
今元義雄沒有說話,思慮半晌,将信将疑道:“聯盟就快開始,他們這樣做,到底有什麼目的?于情于理,這都讓人捉摸不透啊。”青年人将老奉行扶起來,“山岡君請起,”他苦苦思量,還是沒想明白其中關系,“我們和潛龍幫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們為什麼要殺我們的人?”
奉行起身道:“恕我直言,殿下現在沒有動作,九龍島上的人對聯盟非常急切,怎麼會對您毫無怨言呢。他們這麼做,無非就是想以此來震懾我們,逼迫殿下您盡早聯盟,讓主公發兵西進。”
今元義雄躊躇思忖,還是沒有輕易認可這種判斷。潛龍幫和天臨軍勢即将聯盟,就算對他們有怨言,怎麼可能做出這種破壞聯盟的事,他們就不怕事發之後,合作破裂,兩方反目為仇嗎?
越想越是怪異,腳步踟蹰,喃喃念道:“不對,不對。肯定有什麼,我們沒有注意到的……”
忽而腦海靈光閃現,今元雙目圓睜,拍手道:“難道,是她?”事不宜遲,他立刻喚來屬下武士,問道:“南院的那些人近來有什麼動靜嗎?”
那人回道:“聽說那些女人每日都在唱歌跳舞,很少踏出南院。”
今元聞言,冷笑道:“九龍島現在這麼不太平,她居然還能這麼平靜,這麼快樂,這裡面一定有古怪。”
奉行疑道:“殿下是說?”
今元冷眼觑他,不屑道:“哼,這是反間計吧,這是那個女人的詭計!她想要我們反目為仇,她好趁機得利。”
似是堪破霧绡計策,今元頗為志得意滿,衆屬聞言,連忙跪地,高呼英明。今元背着手,款步走向島中,“我倒要看看,她還能玩什麼把戲!”
今元義雄帶領着衆譯者和家臣徑直前往九龍島南院,潛龍幫幫衆知道他的身份非比尋常,不敢阻攔詢問,東瀛一行暢通無阻。
還未至霧绡姬的居處,遠遠聽見絲竹管弦之聲,及近些時,能清楚聽到其中莺歌燕語,不時有融洽歡聲,可見鏡花醉生夢死,尋歡作樂之說并非虛言。
他們這邊屢遭慘事,她們居然在這裡夜夜笙歌,今元義雄的面色愈加陰沉,率領衆奴徑直闖進院中。正要踏足入内,卻被左右拔劍攔住。
身着鬥篷的女人執劍站在門前,看不清她們的姿容面貌,但姑娘們凜然而立,面對這些豺狼虎豹也是寸步不讓。
今元冷笑,正想強闖,卻讓随身的譯者搖頭勸住,向他說道:“少将軍且息雷霆之怒。”
今元強抑心中怒火,隐而不發。譯者近前道:“東瀛天臨之君麾下管領今元義雄殿下請來拜谒巫山鏡花仙子,煩請二人通傳。”
門前護衛審視着東瀛人,一人收劍入鞘,入内通傳。不多時,房中管樂之音漸息,衆巫山弟子魚貫走出房門,在院中站住。
通傳弟子來報,“請進。”
今元雖然心中不滿,但現在正經事要緊,他總算還沉得住氣,姑且先探探她們的虛實,再決定要不要立刻采取行動。吩咐屬下武士站住,他一人帶着譯者踏進霧绡的房間。
霧绡獨居之所還算是寬敞素淨,當中是張圓桌,四張圓凳,桌上擺着一爐熏香,甚是清秀風雅。
霧绡姬并未起身迎客,這點也讓今元心生不滿。主人和客人之間還有一簾之隔,珠簾後面放着輕紗幔帳,看不清女人風情萬種,颠倒衆生的容顔。
在今元這個位置,就隻能看到霧绡姬斜倚床榻,媚态橫生的豔影,如是鏡中花,水中月,虛無缥缈。
今元本是帶着滿腔怒火來興師問罪的,但一見她的身姿,當時就怔忪住,恍恍惚惚的,不知今夕何夕。
這個女人,着實太美,美得放肆張揚,美得驚心動魄,大抵曆來禍國的妖姬也不過如此。
譯者不動聲色的咳嗽兩聲,今元這才如夢初醒,當即強行将心中旖念斬斷,重拾起他的家國大義,作出威嚴陰重之相,提刀坐到桌前,直面深閨中的女子。
“不知殿下不請自來,所為何事?”
鏡花慵懶倦惰的聲音透出紗簾,像是抓心撓肝的鈎爪,纏綿悱恻,清幽婉轉,就像是情人之間的低語,魅惑酥骨。
今元強正心神,沉聲質問兩句,由譯者傳道:“近日島中頻發命案,人心惶惶不安,仙子卻不為所動,仍然日日唱歌跳舞,尋歡作樂,讓人好生佩服。”
霧绡姬嗤笑出聲,綿軟的語調藏着錐人的刀鋒,“你們東瀛人多行不義,自遭天譴。巫山和你們素無交誼,你們的人死于非命,和我巫山有什麼關系?”
譯者登時啞然,語噎片刻,還是猶疑着翻譯回去,今元義雄聞言果然大怒,當即忍不住拍案而起,厲聲叫罵起來。
譯者道:“無知的蠢婦,你死到臨頭還不知道?你以為我不知道這些都是做下的壞事嗎?你以為你的計劃真能做到沒有破綻?”
霧绡姬聽聞此言,不禁失笑,絲毫沒有慌亂之态,她道:“看來閣下一敗塗地,已經氣急敗壞,以緻手足無措,居然無故攀咬,想拿我們來當這件事的替罪羊?倘若你們都是這種智慧,請恕霧绡少陪,送客吧。”
左右親侍身影微動,顯然是要奉命送客。今元聽到譯者的回傳,沉聲道:“島中能做這件事的,無非就是我們這三股勢力。潛龍幫和我們東瀛情同兄弟,斷然不會這麼做。唯有你們巫山,想要挑撥離間,趁亂行事!論動機,論能力,你覺得你們巫山能脫幹系嗎?”
霧绡姬凜然無懼,笑道:“念你東瀛屢發慘禍,我才對你一再容忍。但閣下要是打量着繼續這麼胡攪蠻纏,咄咄逼人,那我們就隻有刀劍上見真章。這裡不是你們的東瀛倭島,我巫山更不會忍氣吞聲。既然多說無益,尊駕就此請回吧。”
今元見她泰然自若,心中也生出疑惑來,正不知所措之際,霧绡姬冷笑道:“盡管坐以待斃吧,就怕哪天你的腦袋被所謂的兄弟裝進匣裡,獻給今元将軍,你們父子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卻還懵然不知。”
今元聞聽此言,神色怔怔,良久,又再坐回來,這回的态度總算恭敬的多,請道:“此言何意?姑娘不妨直言。”
霧绡姬沉着眼眸,意味深長的望着他,說道:“你不是愚鈍的人,手下更是謀臣群策,難道當真想不到幕後真兇是誰嗎?”
今元雙目圓睜,心底生寒。
他不是想不到,而是難以置信,不願去想。
此時房門被人叩響,外邊有人呼喚道:“師姐,弟子進來奉茶。”
霧绡姬柳眉輕蹙,左右侍從道:“進來。”
一名身披黑鬥篷的俏影身姿袅袅,婀娜款款的走進來,為今元和霧绡奉茶。
鏡花觀她身姿,妖娆妩媚有餘,卻無習武之人的穩健輕盈,奉茶之時更是垂眉低首,不敢與人對視,心中頓生疑慮。
那人正要告退,霧绡卻止道:“且慢。”
那名弟子腳步頓住,“師姐還有什麼吩咐?”
霧绡冷聲道:“是誰讓你進來奉茶的?”
女人嬌軀顫顫,支吾着回道:“是,是弟子我,見師姐待客,這才,自,自作主張。”
“自作主張?”
霧绡姬唇角微彎,寒眸銳利如刀,她笑顔妩媚,傾國傾城,如今寒聲冷笑,也端的令人不寒而栗,“你是哪支所屬?掌務師姐是誰?”
女人身體繃直,而後不住的發起抖來,“弟,弟子,弟子是……”
今元不需要傳譯,見這女人舉止神态都知道這件事情定有詭異。他心弦暗緊,眼神銳利的審視着那個來曆不明的女人。
霧绡嗤笑:“好大的膽子,敢冒充巫山弟子?”她從侍從的手中接過熱茶,輕輕嗅聞,忽而莞爾笑道:“無色無味,确是非同尋常的……”話鋒倏忽一轉,厲聲道:“毒藥!”
話音落地,霧绡素手輕揚,杯中的茶水登時化作一道水箭,沖破紗簾,徑直潑在女人那張臉上。
“啊!”
女人頓時大驚失色,手忙腳亂的抹去臉上的茶水,轉身要逃,不及跑出兩步,撲通倒地,捂着臉不住桀桀怪叫起來,慘叫聲甚為凄厲。
今元主仆望着在地上打滾的女人的慘狀也是面色如土,一陣後怕,對桌上那杯熱茶更是敬而遠之。
僅僅落在臉上就能讓人肌膚潰爛,若是飲進肚中,怕要當場腸穿肚爛,倒斃身亡!
忽聽門外有人叫道:“什麼人!”
緊接着就是一陣喧雜之聲,不消片刻,兩名巫山弟子押着一個形貌粗陋的男人進來,後邊還跟着一名東瀛武士。
那男人嘴裡不住叫罵:“大膽!我是南院管事,是潛龍幫的人,你們有什麼資格抓我?快點放開我!放開我!”
巫山弟子冷眼觑他,當即使出“分筋錯骨手”,将那男人卸掉胳膊,也不管他怎麼慘嚎如彘,躬身道:“回禀師姐,這人在院外徘徊不去,弟子們見他鬼鬼祟祟,當即就将他擒獲,請師姐發落!”
譯者如實翻譯,今元看向東瀛武士,那名武士聽到詢問,當即颔首,以示巫山所言不虛。
“你們!你們這群賤人!竟敢……”
男人張狂叫罵,忽然低頭見到地上奄奄一息的女人,登時如遭重錘,啞口失聲。
霧绡姬讓巫山弟子退出去,在簾後從容問道:“你是這南院的雜務管事?”
男人這時猛然回過神來,已經不複張狂,顫着聲道:“是,是。小,小人是這南院的雜務。”
霧绡問:“地上的這個女人,你認識嗎?”
男人身軀顫顫巍巍,連忙矢口否認道:“不不,不認識,小,小人不敢高攀貴派,我,我不認識她。”
地上的女人聞言立刻嗚哇怪叫起來,居然翻起身來,朝他撲将過去。男人見她滿面猩紅,登時大驚失色,身體向後打滾,堪堪躲過去。
那女人跌跌撞撞要撲過來追,管事連滾帶爬的要跑,突然就被人一腳踢翻在地。
居然是今元近侍的譯者。
但見那人滿臉怒容,将管事踩在腳底,厲聲喝道:“是你讓她施的毒手?”
男人被他踏在腳底,身軀亂顫,“不不不不,不是我!我根本就不認識她!不是我。”
譯者怒極反笑,連聲叫“好”,扯過男人衣襟,将人提到面前,陰恻恻的盯着他。他掐住男人的下颌,抓起桌上的茶杯,“既然你不認識她,那就把這杯茶喝下去!”
說着,作勢要灌茶,男人登時面如土色,身軀不住扭動,如同蟲蛆。
譯者冷笑道:“既然和你無關,你為什麼不敢?啊?你為什麼不敢?”
男人拼命掙脫他如鐵鉗似的桎梏,跪地求饒道:“二位饒命!大人饒命啊!小的,小的也隻是聽命行事啊!小的罪該萬死,小的罪該萬死啊!”
譯者再将他一腳踢翻,怒目而視,喝道:“說!你聽的是誰的命令?是誰讓你對殿下,對霧绡仙子下這樣的毒手?快說!”
管事一聽這話,當場畏畏縮縮,支支吾吾起來,“小的不能說,小的不敢說啊。”
譯者冷笑,“好。”
說着,譯者轉向今元,将他訊問的結果如實相告。今元義雄更是怒不可遏,他站起身,抽出長刀,遞給譯者,眼神陰狠的盯着那名管事。
管事見他刀刃寒光冷冽,知他已起殺心,連連叩首,求饒道:“殿下饒命!殿下饒命啊!我說!我說!”
譯者将長刀擱在男人頸後,問:“是誰?”
管事身體立刻打起哆嗦來,道:“是,是九爺。是鸱尾壇的申九爺讓小的這麼幹的,小的也是身不由己啊!求求兩位饒過小的吧!”
譯者臉色驟變,驚道:“真的是他……”
等他将結果告訴今元,今元義雄更是大驚失色。他怒極一掃大袖,茶杯翻倒掉落,登時稀碎滿地。今元橫眉瞪眼的叫罵兩句霧绡她們聽不懂的東瀛話,雖然聽不懂,但想必不是什麼好話。
譯者問:“申遠,他想讓你做什麼?”
管事顫顫巍巍道:“他說,他讓小的找個機會。選在二位一起的時候,将,将這瓶藥下在二,二位的茶酒裡面……我,我當時也不知道這是劇毒啊!我真的不知道,要是知道,就是給小的十個膽子……”
“豈有此理!申遠,你好毒的手段!好狠的心腸啊!”翻譯者義憤填膺,兩眼通紅,當場手起刀落,砍中管事的後頸,男人登時斃命。
那女人見到如此血腥的場面,當場發出凄厲的叫聲,兩眼翻白,随即昏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