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名譯者相貌斯文,沒想到竟也是個殺人如麻的狠角色。他将寶刀雙手奉還給今元,随即又站到今元身側。
霧绡姬見他殺人性命如割草芥,自始至終都是秀眉輕淡,面色從容,等今元取出白絹擦拭刀鋒,合刀入鞘後,霧绡方說道:“尊駕積雷霆之怒,發虎狼之威,暴怒之中擅殺人命,霧绡不管,但你弄髒我的地方,這該如何說法?”
今元神色倨傲,不以為意,譯者代傳解釋道:“實在是潛龍幫欺人太甚,殿下一時激怒,驚擾仙子大駕,在下先替殿下陪個不是。至于這等蟊賊的屍身,實在不能唐突鏡花的仙顔,就由我們東瀛武士帶走吧。到時就說遇刺身亡,殿下也正好看看,申遠見他派來下毒的刺客如今被我們就地正法,會有什麼反應?”
霧绡颔首,“如此甚好。”
今元義雄忿忿不平道:“我對待九龍情如手足,想不到這些豺狼毒如蛇蠍。居然包藏禍心,一意想要在下的性命!中原人,真是狡猾奸詐,不能相信!”
霧绡姬道:“小女子有一言,不知尊駕聽否?”
今元平複心緒,緩聲道:“今日若非仙子謹慎,在下已中他們的毒計,此時早魂歸三途,仙子有何高見,不妨直說。”
霧绡說道:“貴部和潛龍幫雖然早有結盟之意,今元将軍更親遣尊駕前來商議聯盟之舉,其意不可謂不誠。”
今元聽她言語,連連稱是,心中對潛龍幫愈發怨憤。霧绡續道:“然而現在聯盟因故暫時擱置,天臨軍謹慎行事,不肯妄動,這也導緻舉事大業一再遷延。東瀛也就罷了,結盟即使不成,退守東海還能徐圖再進。潛龍幫卻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徐敬簾号稱東南鐵壁,精銳之師,潛龍幫勾連悍匪,私結戰船于江津蠢動,一旦為虎台所察,恐怕未及起事,就要招緻滅頂之災。”
今元寒聲冷笑道:“所以他們才這麼心急如焚,甚至不惜做這種龌蹉的事!天臨軍一日不動,他們就無法舉事,越是遷延,潛龍幫的處境就越是危險。所以,他們才想要對付我,想将我置之死地!”
霧绡道:“還遠不止這樣。倘若殿下與我身死,潛龍幫大可将罪責推給虎台。這正是禍水東引的毒計。等今元将軍聽到厄訊,盛怒之際必然不惜一切代價大舉西進。而境主顧念到和我的師徒情誼,也定會鼎力相助。那時即使沒有打開鐵壁的鑰匙,三方會盟之下,裡應外合,内外夾擊,潛龍幫也未必大業不成。”
今元恍然大悟,當即拍案而起,“原來如此,好厲害的算計,好惡毒的心機!他們以為我天臨軍可欺不成?在下這就去召集島内外武士,準備跟這群背信棄義的小人決一死戰!”
霧绡不緊不慢,悠悠然說道:“尊駕且請息怒,聽我一言。中原有句話,強龍不壓地頭蛇。天臨軍雖然稱雄海外,但九龍島和鹿河内外卻是潛龍幫的根基所在,勢力之強,深不可測。以現在你和我在島中的勢力,即使結盟,也不過是以卵擊石而已。”
今元聞言,也漸漸冷靜下來,對霧绡的話不由深以為然,道:“依仙子看法,我們該如何是好?就怕我們可以從長計議,潛龍幫卻未必會給你我喘息之機啊!”
霧绡神色從容,道:“你暫且回去,千萬隐忍,不可露出破綻。等霧绡心有成竹,會再請尊駕過來商議。”
今元似是詫異她的鎮靜,但也知此時此地不能久留,遂命人将管事的屍首擡出去,向霧绡就此告辭。
南院外遍布潛龍幫的眼線,衆目睽睽,當然不能說這人是遇刺身亡。今元索性對外宣稱,說這人心懷不軌,意圖行刺,被今元察覺之後當場斬殺。
今元暗想,這件事若是霧绡姬的設計,申遠定要來找他興師問罪,但要是申遠不敢來,那就恰恰說明他心中有鬼。
是的,直到現在,今元也并沒有完全相信霧绡姬。
等确定今元義雄領着衆武士退出南院,鏡花身旁的人身軀就略微垮塌,顯出松懈模樣。少女一邊摘去兜帽,一邊舒出胸中濁氣,說道:“哎呀,可差點把我給憋壞咯,我們這麼辛苦,步步為營的,你們說,這計劃能行嗎?”
女人年輕美麗,嬌媚靈動,正是鳴鳳——舒綠喬。
“那些倭寇,真的會和潛龍幫的人反目成仇,轉而跟我們合作?”
霧绡看向右邊的侍女,道:“妹妹不是說過嗎?不求立竿見影,隻要能使兩派離心,我們就有可乘之機。”
右邊的少女撥開紗簾,款步走出去,她身姿婀娜,舉止之間,猶如冰魂雪魄,氣質天成,她正是玲珑,雁妃晚。
雁妃晚走到倒地的女人身前,叫道:“好了,起來吧。”
那黑鬥篷女人聽到聲音,居然奇異的坐起身來,身手敏捷的從袖裡取出一隻小瓷瓶,倒出藥丸,仰首吞沒。
本來開始發紅潰爛的面容竟然在消退,顯出女人清秀的臉龐。
霧绡姬見狀,不免憐惜道:“立荷,難為你了。讓你這樣裝癡賣傻,真是委屈了你。不過你的戲演得不錯,起來吧。”
那女人站起身,執禮道:“願為師姐效勞。”
原來這名巫山弟子并沒有被管事買通,或者說,被買通的奸細,并不是她。她是真真确确的巫山弟子,是霧绡姬的心腹,名叫立荷。
雁妃晚問道:“那個女人呢?還活着嗎?”
立荷回道:“還活着,姐妹們已經将她控制住,就秘密看管在南院一間房裡。”
雁妃晚道:“說說看吧,你們都看到了些什麼?行動沒有沒疏漏的地方?”
立荷雖知她身份未明,但她卻是目前霧绡師姐最信任的人。她目光看向霧绡,師姐颔首,她也就将一切和盤托出。
“是,回師姐的話。姐妹們遵照師姐的吩咐,早就将那名管事暗中監視起來,也知道最近他和島中的一名侍女相好。”
“今日,南院來客,那名管事果如師姐所料,迫不及待的指使侍女披上鬥篷,扮作巫山弟子前來奉茶。我依師姐所言,半路将她截住,就此偷梁換柱将茶水換掉。來這裡之前,我事先估算過時間,已經服過狼花毒。就等被師姐勘破,等待毒性發作,好藉此瞞天過海,讓那些倭賊對我們深信不疑。”
霧绡颔首微笑,稱贊道:“立菏,你做得很好。他們在茶中下的是什麼藥,你驗過了嗎?”
立荷一時語噎,雙目微微潮紅,猶豫羞怯道:“立荷雖未曾用過,但卻在合歡道的弟子們那裡見過。這種藥物混盡茶中有輕微的茉莉香,應……應該是,“鸾鳳鳴”……”
霧绡聞言神情微異,“竟是我好師妹的手筆,當真是冤家路窄,陰魂不散啊。”
雁妃晚已經猜出那是什麼,她道:“當今世上,論及此道,無有更勝巫山合歡道者,申遠會選這種穢藥,想必對它極有信心。”
霧绡揮手,讓立荷退出去,等房門掩住,鏡花說道:“尹淑瀾屬合歡一派,精通媚藥春毒之道,鸾鳳鳴是她的得意之作,隻消半刻鐘的功夫,就能化在水中,無色無味。而且此物藥性強烈,号稱無法可解。這些年,尹淑瀾用它坑害過不少同門。申遠這老家夥當真是卑鄙無恥,行事如此不擇手段。他是想将我獻給今元那厮,好博取倭寇的歡心,以示其結盟盛意。”
雁妃晚道:“不僅如此,他還想逼姐姐您就範。倘若鏡花淪為東瀛寵姬,他還能趁機将巫山弟子收歸己用,或者全部送給東瀛,藉此逼迫逍遙津站隊,達成三方會盟。”
舒綠喬道:“若非那日我和晚兒聽到他的密謀,對這老兒早有防備,恐怕姐姐一時未察,就要遭其殘害。這無恥下流的老東西,有朝一日,等他落到我的手裡,我必要将他千刀萬剮咯!”
雁妃晚道:“多行不義必自斃。此人作惡多端,定遭報應,你又何需如此勞心動氣?現在我們身陷險境,早脫囹圄要緊。”
霧绡姬颔首,忽然說道:“雛紅那邊傳來消息,今夜寅時二刻,北院起風,妹妹們準備的如何?”
雁妃晚明眸含笑,意味深長道:“既然有風起,我們正好藉機煽風點火……”
丁堰其人,年紀未過不惑,為嘲風壇辛節麾下的副壇主,身居要位,素以陰刻狠厲,薄情寡義聞名。
江湖人稱其,“催命判官”,或是“鐵判官”!
丁堰一對镔鐵銀花刺心筆點穴穿心,詭異莫測,使鹿河兩岸枭雄豪客心驚膽寒。這人其實還有别的名号,是為“辣手摧花”。皆因其貪花好色,且手段兇殘,故有此名。
丁堰喜歡年輕的美人,一旦相中,必然巧取豪奪,不擇手段,但得到之後,不消三日,又會将人活活折磨緻死,情狀之凄慘,見之傷情。
江湖風傳,丁堰年輕時是江中豪強巨鲸幫的副幫主,後來因為一名江南名妓和幫派首腦争風吃醋。
煙花之地迎來送往,楊柳攀高富貴,名妓委身權位本是尋常之事,但丁堰性情偏激,居然在酒宴時犯上弑主,當場将巨鲸幫幫主的腦袋砍下來獻給禦龍真君,舉衆投誠,這才有了今時今日的地位。
然悖主之徒不堪信任,加之潛龍九子權重位高,甚至連副壇主都是壇主的心腹,因此他這第三副壇主的位置一坐就是十餘年,再無高遷。
而今江湖事業已難再進,好在情場卻是收之西隅。
今晚“催命判官”丁堰就在窗棂夾縫收到信箋,有人約他寅時二刻,在北院外的石山相會。這紙上隻标注着時辰地點,最末卻沒有落款,但遞箋之人是誰,他卻心知肚明。
饒他是個草莽英雄,綠林好漢,此時也不禁熱血翻湧,坐立激昂起來。縱然他早非當時那樣年輕氣盛,執信風花雪月,但現在這名年輕少女的愛慕還是讓他有些意氣風發,躊躇滿志,彷如他重新做回當初的少年郎般。
丁堰捏着紙箋,來回踱步,不免有些心花怒放,忘乎所以。都說巫山無情道的女人與合歡道不同,皆是潔身自愛,驕傲純潔的高嶺之花。如今看來,不谙世事是真,冰清玉潔卻是未必。
他不過略施手段,這樣涉世未深的小姑娘那還不是手到擒來,對他難以自持的投懷送抱?
丁堰冷笑,淺薄的唇顯出危險的弧度,又複翻看信箋,想起少女怯生生的對他說過,“君為女蘿草,妾作兔絲花”這種肉麻至極的情話,不由嗤之以鼻。
“這世間的女人都如出一轍,個個水性楊花,該死的很。”
他不過是在她受同門欺辱時出手相助,之後他還刻意制造出多次偶遇,一來二去,那個愚蠢的姑娘居然就此芳心暗許,頻頻遞書傳情,實在是天真可憐到令人發笑。
既然生的這般蠢鈍,與其将來讓不知道哪裡的小白臉騙去,倒不如死在他的手裡,總算幹淨利落。雖說他素來以強硬的手段迫人就範,但凡女子皆視他如閻羅鬼煞,見之肝膽俱裂。
每每想起那些女人無辜屈死在他面前時,那種怨恨凄厲,充滿哀求和恐懼的眼神都能使他感到身心愉悅,不能自已。
現在他首次嘗試要将這名傾慕他的少女活活折磨緻死,讓這賤人由喜悅到恐懼,由恐懼而生出絕望,那種悔不當初,痛苦不堪的表情,光是想想,都讓他興奮到無法自拔。
今晚,就将那小妮子給辦咯。
丁堰已經受夠陪她演這種“才子佳人”的戲碼,決定今晚就讓這出好戲結局,他素來是沒有什麼耐性的。
要是那個小賤人侍候得好,讓他到時順心順意,他說不定還能大發慈悲留她消遣兩天,要是那賤人不識擡舉,讓他不高興,他就将這條母狗賞給手底那裡惡棍耍玩,量她也不敢在鏡花面前胡說八道。
待到深夜,丁堰先一番沐浴更衣,再披上黑鬥篷,袖裡藏着随身兵器,趁着夜色潛出房去。
這次去到底是幽會,自然要選個僻靜無人的所在,南北院之隔的石山确是個好去處,他再将鬥篷一披,就算叫人撞破,也隻當是巫山弟子罷了。
丁堰是寅時一刻出的門,這南北院巡值的輪換規制他再熟悉不過。小心繞過巡防,一人穿到南院,來到那座石山。時至夤夜,此時此處無人巡視,丁堰鬥篷遮臉,隐入夜色當中,石山裡面不見半條人影,隻聞蟲聲呖呖,此起彼伏。
丁堰銳眼如電,左右環顧,不見來人,也不知對方是到還是沒到,連忙壓低嗓音,小心喚道:“紅姑娘,紅姑娘,小可按時赴約,姑娘你在嗎?紅姑娘……”
交喚兩聲,沒見回應,不由心生疑窦,暗道:“敢莫是那小賤人在尋老子開心不成?”心中光火,偏又不甘就這樣回去,邊走邊喚。等他往假山深處走出七八步,幽暗之間,丁堰忽然窺見石山的角落裡,似有一物倒卧在地。
丁堰慌忙上前,還沒看清面貌,就知道這分明就是一具女人的屍身!丁堰登時驚魂,失聲叫道:“紅姑娘?”
還沒等他近前看個仔細,突然就見一道人影從石山背後蹿出,一柄短刀已刺向他的面門。
說時遲那時快,丁堰千鈞一發之際,偏身讓過,右手成爪,直抓來人手肘關節,那人匆匆躲過,見一擊不中,身如閃電,疾掠而去。
“來……”
情急之時,丁堰正要開口叫人,忽然想到什麼,又急忙罷住。心中暗想,今夜他喬裝改扮和巫山的女人幽會,雛紅莫明暴斃,若是他在此處示警,引來别人,一旦壇主和鏡花追究起來,隻怕到時他是百口莫辯,這樣的做法萬萬使不得。
想到這裡,他旋即飛身往北院追去,早脫離這是非之地為妙。追擊之時一念又想,才然看那身影,纖細柔弱,當是女子無疑,她暗中偷襲也沒能傷我,可見武功平平,近來九龍島中屢發命案,說不得正與此人有關,我若将她擒獲,豈非就是大功一件?又何苦叫來旁人分我的功勞?再進一步雖然無望,但到時财寶和美人必不能虧待我。雛紅已死,我還得找别個女人耍耍。
一念及此,丁堰雙眼發亮,越過拱門,追進北院内。這裡是倭寇客居之所,雕梁畫柱,層台累榭。此時是夜深時分,客人早已安寝深眠,巡衛還沒到此處。他輕功甚好,身形如電,沒用多時已能看見一道魅影往一處偏院掠去。
丁堰心中暗喜,見那人倏忽閃進角落那間偏房裡,他旋即追到門外。
鐵判官縱橫江湖久矣,見刺客進房半刻,房内卻沒一點聲響,也沒亮起火光,心中不由暗生疑窦。難道這裡無人居住,房間裡居然沒有一人驚醒?
他貼耳傾聽一陣,房内依然死寂,沒有半分動靜。丁堰心中生出危險的預感來,他料想其中必有埋伏,因此不敢莽撞犯險。先從袖中取出他那對縱橫江湖,殺人無數的镔鐵銀花筆,這才萬分小心的用筆點開房門。
房門半開,丁堰走進房中,突的一股濃烈到讓人作嘔的血腥之氣撲面而來,瞬間令他汗毛倒豎起來。
雙眼還沒習慣黑暗,一道巨影就從黑暗中夾纏着風聲撲近襲來。丁堰未及思索,右手镔鐵筆一轉,就勢往前刺去,就聽噗嗤一聲肉響,筆上巨影突然猛沉,随即滑落在地。
丁堰心中陡然震動,忽覺全身發寒,等他雙目閃起精光,放眼看去,更是瞠目結舌,虎軀顫顫,發不出半點聲響。
但見這間房内,倭人裝束的屍體橫七豎八躺倒滿地,俱是死狀凄慘,形容恐怖。再看他的腳下,剛剛向他撲來的哪裡是什麼刺客?正是一具倭人早已死去的屍身!
不妙!
中了那厮毒計啦!
丁堰心念電轉,一息之間已知正中詭計,登時面白如紙,慘無人色。還不待他退出房内,就聽身後響起一聲洪亮的驚叫,“來人哪!有刺客!快來人哪——”
“梆梆梆!”
“梆梆梆!”
一陣緊湊的,示警的鑼聲讓整座北院都要沸騰起來。一名巡衛正在他身後三丈外,左手提着燈,右手執刀,正用刀面敲鑼示警。
“來人啊!有刺客!來人啊!有刺客……”
丁堰心知,若在此時被人擒住,那真是人贓并獲,百口莫辯,當時情急,腳底生風,拔身而起,掠過三丈之地,一筆刺出,立刻結果巡衛的性命。
呼警之聲戛然而止,丁堰哪敢猶疑,旋即輕身翻出院牆。他心中又驚又懼,腳步輕疾,轉眼就已逃出數十丈之遠。稍定氣息,往後看去,登時駭的兩眼瞪圓,險些魂飛天外。
數道人影如同鬼魅般在他身後飛檐走壁,如履平地,跗骨之蛆般緊緊追在他後面。那些黑衣蒙面的武士身法之快直是丁堰見所未見,驚疑慌亂之際,居然已被忍者追到他的足後!
眼見就要被圍住,丁堰情急不能他顧,當即狠下心來拼死搏戰。他腳步急急頓住,身體就勢後仰,雙筆反身刺去,正如雙龍出海,直擊最近那兩人的心口,出招極其陰毒狠厲。
誰知來人的身法詭異奇絕,那兩人身體忽的左擰右轉,原本要正中心口的鐵筆居然同時雙雙落空。丁堰後仰,力量用盡,已是胸口朝天,破綻百出,二人一左一右,舉起刀背下劈,丁堰當即就被兩股巨力壓倒在原地,動彈不得。
鐵判官如今驚悔莫及,心中暗暗叫苦,直道:萬事休矣!吾命休矣!
等今元義雄率領家甲武士追擊在後,遠遠就看見四名忍者一人捉着一邊的手足,将一名黑袍人高高舉起,行速飛掠,往這邊而來。
年輕的今元心中大喜,不枉他布置出這天羅地網,今夜終于将行刺的殺手一網成擒!他倒要看看,這隻三番四次在他眼皮底下搗亂的老鼠長的是什麼模樣。他要讓愚弄他的混蛋知道他的厲害!讓他後悔來到這個世上!
四名忍者見到主子,忙從屋頂直躍下來,兩人按押着刺客,兩人單膝觸地,跪在今元面前。
今元義雄正在打量着黑袍的模樣,見他體型雖不雄闊,身量還算颀長高挑,這絕非是女子該有的形态。他蹙起眉,“這就是刺客?”
跪着的忍者回道:“是。我們循着聲追擊過來,正好在北院截獲這人。”
另外一名忍者站起身來,手裡捧着一對镔鐵銀花筆,恭恭敬敬的奉給今元。今元義雄接過那對鐵筆,在微光之下,清晰可見筆尖之上未幹的血迹。
今元盯着那對染血的奇形兵刃,登時怨憤滔天,怒不可遏,他的身軀開始不住顫抖起來,盯着黑袍人的眼睛仿佛淬毒般,陰冷可怖,令人戰栗。
譯者轉述着他的憤怒,道:“你就是刺客?”
字字句句,如同無形的刀刃紮進丁堰的身體裡,使他身軀顫顫,兩腿發軟,嗫嗫嚅嚅的,竟發不出半點聲音。
今元面色愈發陰沉,以目示意左右忍者。當他們扯開黑袍人遮掩面目的兜帽時,搖曳火光之中,現出一張他們不算熟悉但也絕不陌生的臉。
今元義雄甫見此人,倏忽雙目瞪圓,倒抽涼氣,震驚讓他在瞬間面色就如紙樣蒼白。
他緊攥着鐵筆,身軀顫顫,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麼是你?怎麼會是你?”
丁堰這人,和他并沒有深厚的交情,但他在這島中數月,也知道這丁堰是龍三子辛節的左膀右臂,算是這潛龍幫中舉足輕重的人物。
今元義雄千算萬算,萬萬沒想到,霧绡姬說的居然會是真的!暗殺他天臨軍的刺客,居然真的是潛龍幫的人!
可笑他今元自負聰明,以為和潛龍幫結盟在即,雙方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萬不會中她霧绡姬的挑撥離間之計。沒想到竟是他徹頭徹尾的被這群老兒算計的明明白白,被當作蠢貨般鄙夷,卻還自以為聰明。
一念及此,今元義雄登時怒火攻心,險些就要站不住,他手指顫巍巍指着丁堰,恨道:“是你?是你!好,好的很呐!中原人,你們,你們這些中原人!”
丁堰見到他那恨不能将自己千刀萬剮,碎屍萬段的眼神,不由兩股戰戰,口中忙叫道:“殿下!殿下!小的冤枉啊!小的冤枉!我,我也是遭人陷害,迫不得已的啊!”
譯者怒道:“人贓俱獲,你還有何話講?”
丁堰一怔,當時不能言語。忽的,遠處銅鑼聲響,伴随着漫天嘈雜之聲,顯是潛龍幫的人馬循迹而來。
今元義雄面寒如霜,眸光暗沉,丁堰卻如蒙大赦,高聲叫道:“兄弟們救我——辛壇主救我啊啊——”
可惜這裡喧嚣四起,丁堰呼号之聲猶如泥牛入海,不見回響。
今元目光陡然一寒,忍者當即會意,立時卸掉這鐵判官的下颌,端的心狠手辣。
丁堰下颌脫臼變形,痛苦的翕動着嘴,顯得甚是滑稽,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一個字來,看着今元的眼神愈發恐懼,又要跪地求饒。
今元随即吩咐左右道:“将這人秘密收監起來,不要走漏半點風聲,”說到此處,意味深長,“呵,我不管你們用什麼方法,必要他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最好讓他知道,東瀛的天臨軍勢,絕非任人宰割之輩,讓他見識見識,你們忍者那些讓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手段,我要讓他後悔來到這個世上!”
左右領命,丁堰恐懼至極,不住掙紮蹬腿想要叩頭求饒,他雖不通東瀛語言,但今元義雄那雙眼睛,彷如盯着将死獵物般的眼睛,也讓他明白,落到他們手裡,自己的下場定然慘不可言。
譯者此時請命,他谙熟齊語,拷問齊人,自然是當仁不讓。今元揮揮手讓他也跟着去。待忍者将丁堰帶下,潛龍幫部衆執火提刀趕到。
今元不想跟這些無用之徒糾纏,留下一人善後,當即率領衆僚臣離去。
一行人回北院,半路,一名家臣勸道:“殿下,中土齊人背信棄義,實不可信,如今我們既然抓到行兇的刺客,這件事遲早要驚動潛龍幫的諸位壇主。為免受制于人,殿下宜早作計議。”
今元義雄倏忽停住腳步,默然不發一語。
另一人也認同道:“沒錯,潛龍九子心機深沉,若非天臨之君庇佑,讓這些小人計劃敗露,恐怕後果無法想象。中土的惡狼十分狡詐陰毒,早晚要和我們撕破臉皮,到時刀兵相向起來,我們要吃大虧的。殿下應該準備先發行動,不可再存仁義之心。”
今元義雄聞言,來回踱步,沉吟不語,似是疑心未定,難以決斷。
左右進言勸誡道:“殿下,我們都是今元家的,幕僚和家臣,願為天臨軍和今元家粉身碎骨,死不足惜。殿下是今元家的血脈,天臨軍勢未來的根基,絕不能有半點損傷!”
“我們願拼盡全力保護殿下,殺出一條血路,送殿下出島!”
今元義雄見家臣們忠心護主,頗為觸動,忽然眉峰緊斂,向前踏步,家臣們喜道:“殿下!”
今元卻說道:“先去北院案發現場,等我看過,再做區處。”
家臣們皆俯身稱是。今元率衆部返回,負責勘測現場的山岡奉行見是他來,連忙迎上來,“殿下,可有抓住兇手?”
今元沒有回答,踏步走進房中。但見橫七豎八的屍體倒卧滿地,俱都雙目圓睜,死狀甚是凄慘,這房中卻無明顯掙紮搏鬥的迹象。
今元越看越是憤怒憎恨,不能自已,恨不能當場将丁堰拖回來,活生生将他剮咯!
追随他到中原的軍卒武士皆可以說是他的直屬心腹,忠誠可靠,想不到這些部下沒有死在虎台的戰船上,葬身在鹿河滾滾波濤裡,居然命喪在聯盟勢力之手,怎能不讓人怨怒難平?
今元義雄暗緩氣息,強行平和怒火後,問道:“山岡奉行你查驗過屍首了嗎?”
老奉行恭恭敬敬,又帶着恰到好處的悲傷道:“是的,我已驗看過包含潛龍幫巡衛在内的七具屍體,五人皆為快刀薄刃所殺,都是一刀封喉,刀法非常利落。”
今元斂眉沉吟道:“潛龍幫的分水刀?”
山岡聽他言語沉靜,遂也謹慎的回答道:“是,确和潛龍幫的夜行分水刀造成的傷寇極為相似。”
今元道:“你說,五個人死于鋒利短刀。那麼,還有兩個呢?”
山岡指着倒在門前的那具屍身道:“這名武士,身上雖有刀傷,但也有類似于尖銳的刺傷,依我看來,恐怕他胸前的穿透之傷,才是他斃命的原因。”
今元眉峰皺得更緊,他擡起手,身後一人連忙将一對鐵筆奉上來,示意山岡查看。老奉行接過這對兵刃,打量兩眼,當即肯定道:“就是此物。與屍身的傷口别無二緻,而且這對鐵筆上的血迹都沒幹透,可以肯定這就是兇器!”
今元雖早有意料,此時也難免心中驟沉。他看看門前的屍體,又望向距離這門三丈外的巡衛的屍身,說道:“我想,現在事情的經過已經很清楚了,”他踱步走出房門,邊走邊向衆人道,“今夜,刺客前來刺殺。刺客的武功高強,身法迅捷,不僅避過巡值的幫衆……不,甚至,他們根本不需要避過巡值的人。”
刺客隻需提前和巡值幫衆通好暗号,要過來北院行刺,那簡直是輕而易舉。
想到這裡,今元義雄啞然失笑,“這些雜種,他們在武士們熟睡之時就用鋒利的短刀輕易奪走他們的性命,最後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們讓某個人斷後,卻沒想到這些屍體當中居然還有人一息尚存。那名武士臨死之前奮起反撲,兇徒情急之下,迫不得已使出自己看家的兵器,這才讓一具屍體上留下了兩種緻命傷。所以,最後的這名武士才會倒斃在門前。”
今元看向門外巡值幫衆的屍體,續道:“然後,武士的死驚動巡值的衛士,這名衛士并不知道兇徒的計劃,高聲叫喊起來。為免遭到圍殺,兇徒立刻殺人滅口,并且迅速逃離現場。”
衆人聽他所言,紛紛應和,“原來是這樣。”
家臣逢迎道:“所幸殿下英明,忍衆奮勇……”
“住口!”
男人厲聲斥責,寒目掃過,那名家臣即時噤聲,縮着腦袋到旁邊站下,不敢多言。
今元沉聲歎道:“原來這就是真相,多麼可笑。看來,我确實不該對中原人的誠意抱有太多的幻想。”
山岡奉行這時近過身來,對今元說道:“殿下,這房中本宿七人,如今卻隻發現六具屍體,沒見最後一人的屍身。”
今元微訝,似驚似喜,問道:“還有誰不在?”
老奉行回道:“正是他們當中的使番真田。”
今元兩眼驟亮,心底生出希望來。
真田要是幸存,必然知曉事情的真相,和潛龍幫到底是敵是友,那時必見分曉。
今元即時命令衆人道:“傳令,搜索島中各處,必要将真田使番找出來,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是!”
山岡奉行還有擔憂,“這樣轟轟烈烈的動作,就怕九龍島會有阻擾。”
今元冷冷嗤笑道:“潛龍幫的人放任刺客橫行,緻使我部屢遭屠戮,妄想讓他們援手,無異束手就死!傳令出去,暗查使番的下落,對島中人的詢問就說是在搜尋刺客,萬不可走漏風聲。若是潛龍幫一意阻撓,盡管讓他們告訴那些人就是。”
家臣們立刻領命,廣結部衆,擴網搜尋,不到半刻,立時傳來回報。
“殿下!北院外的石山當中,發現一具屍體,經人辨認,确是真田使番無疑!”
今元遺憾道:“終是遲一步嗎?”
即刻和部屬家臣同去。
北院外一牆之隔的假石山小道中,武士的屍體倒斃在地,早已氣絕。
山岡上前驗過屍身,确認是真田無誤,再驗看傷痕,兇器和先前的死者一般,都是被利刃所殺,死亡的時間和房中之人相近,都在寅時,難以分出先後。
今元當即讓人收斂屍身,回到北院,還沒等他思慮出計策,春野号那邊就傳來訊息,說丁堰已經招認。
忍者本是專門侍奉東瀛大名權貴的暗部,司職斥候,探密和暗殺,行事詭秘,手段慘絕,就是鐵骨铮铮的英雄好漢在他們手裡也遭不過三番酷刑,何況是弑主求榮的“鐵判官”?
兩道嚴刑還沒用完,丁堰已經哭爹喊娘,鬼哭狼嚎的招認所有罪狀。“判官”判的是别人的命,對自己的性命卻極為愛惜。
等今元義雄回到船上,坐在艙中案前,譯者已經遞過來一紙短箋,他展開看去,上面寫着齊人的文字,不過寥寥幾行。
譯者詳細說明道:“從姓丁的這裡搜出的物件,除去些不入流的暗器和迷藥之外,這張短箋被貼身收藏着,上面寫的是:寅時二刻,北院石山。”
今元驚道:“你說什麼?這上面寫的是……”
譯者神情猶疑,說道:“寅時二刻,北院石山。殿下,您這是什麼意思?”
今元将紙箋倏忽攥緊,眉宇愈發陰沉,雙目狠厲如同毒蛇猛獸般,“我部的一名使番就死在北院的石山中,正是在寅時前後。”
譯者驚道:“難道是丁堰所殺?”
今元将短箋收進袖中,眼神思量着,審慎道:“他對這紙訊息怎麼個說法?”
譯者如實回複,面露不屑,“丁堰貪生怕死,不過截去二指就已經是痛不欲生,乞命求饒。據他說的,他和巫山某個名叫雛紅的女子私通,約定今夜寅時二刻在北院外的石山相會,誰知那個女人被人殺死在石山中,他追擊兇手,這才誤打誤撞來到北院,正中敵人的奸計。丁堰說,他到那房間時,房間裡的人早已死去多時,至于殺死巡值的人,也不過是一時情急所至,他堅持自己不是刺客,他是誤中敵人的奸計。”
今元聞言,雙眉如刀,笑容如寒風凜冽,他陰恻恻道:“看來齊人不但狡詐無信,還十分自大。他這樣漏洞百般的說辭,當真以為我們會信?他就這麼瞧不起我們天臨軍勢嗎?可惡!可惡——”
今元怒極,一拳砸在案桌。
若非他執信潛龍幫這班小人,也不至幾次三番被人耍弄,毫無戒備的讓這麼多部衆送死!
他悔之晚矣,恨火難平,擡眼問道:“小天君,你以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