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小天道:“如您所言,這人言辭漏洞百出,不足取信。看來比起死亡,他還有更值得恐懼的事情。”
今元沉吟道:“潛龍幫九子,會比死亡更可怕。對嗎?”
譯者道:“潛龍幫這些人反複無常,心機深沉。若非這樣,怎麼能縱橫東南,獨霸一方?右府殿大人會選擇和潛龍幫合作,想必也是考慮到這些層面。作為盟友,他們确實很強大,但是作為敵人,他們也足夠可怕。”
今元義雄反複思量,遲疑着道:“如今的形勢,敵衆我寡,一旦交鋒,對我部極為不利,但若毫無作為,最終殺手迫近,恐怕我們也難逃一死。”
譯者問道:“殿下的意思是?”
今元義雄緩緩站起身來,踟蹰踱步着,說道:“恐怕正如那位說的,唯有聯合,才有一線生機。”
天色未明,島岸煙波浩渺,霧氣重重,今元義雄決意再訪霧绡姬。
島中幫衆見今元晨曦來訪,隻道他已經和霧绡姬暗通款曲,相互對視,都是心領神會,不可言說的微妙眼神,随即悻悻然離去。
壇主命他們暗中留意巫山動向,卻并未下令徹底幽禁,禁絕來往,何況天臨軍勢是九龍島的上賓,更不可輕忽怠慢。
等左右眼線撤下去,今元這才正式拜訪。譯者高聲道,“東瀛右府殿義直公麾下中務卿今元義雄殿下來訪,煩請二位通禀。”
巫山護衛回道:“此時夜深,掌務師姐已安歇,恐有諸多不便,請尊駕明日來訪。”
今元和譯者相視,小天君立刻會意,再請道:“此事十萬火急,煩請二位進去通禀,霧绡姬若有見責,全憑我們一己承擔。”
門外弟子略微猶疑,這才輕聲叩響房門,不多時房内亮起燈火,叫她進去,随後巫山弟子出來回報,說霧绡師姐請他們進去相見。
今元帶着譯者,身後兩名忍者架着一具裹着鬥篷的癱軟身體,五人走進房中。
一進霧绡的閨房,就聞到此中清香缭繞,素雅芳馨,令人心醉神迷。霧绡坐在床上,斜倚着身子,隐在珠簾幔帳後面,見到他們,悠悠然說道:“二位攪擾小女子清夢,不知所為何事?”
她的聲音,妩媚之中暗含初醒的迷啞,像是不勝風的嬌花般柔弱,更宛如初經風雨的缱绻纏綿,舉手投足間依稀可見她慵懶無力的體态,言語恍惚時聽聞勾魂攝魄的風情萬種。
今元和譯者都不由怔住,有那麼瞬間,全然記不得他們來這裡做什麼,想着但凡能一睹美人芳容,便是死也甘願。
霧绡姬沒聽見回複,略微收斂起媚态,将聲音略沉下來,“閣下?可聽得到嗎?”
今元腦海空空,微擡起手,恍惚向前,譯者回過神來,連忙将他攔住,“殿下。”
今元義雄這才如夢初醒,整肅冠容,以期能挽回些失态,心中卻道:聽說霧绡姬是中原最美的女人,我雖然早已見過多次,此時還會為她的美貌失神。白天的時候,我就知道她比東瀛任何一個女人都要美麗,夜晚的她更是令人憐愛,這樣的人間尤物,我定要讓她成為我們東瀛的女人。
忽聽簾後嗤笑出聲,今元放眼望去,才見霧绡姬床榻左右仍有侍女在近身随侍。他這樣的失态,想必已經被她們看在眼裡。
今元面色微燥,輕咳兩聲,總算找回自己的聲音,正色說道:“晨曦未明相訪,真是十分抱歉,非是我不解風情,實有要事,望和仙子相商。”
霧绡姬擡起如水清靈,似星閃爍般的眸,心中早已有數,還是問道:“什麼事?”
一簾之隔,今元看不清她的神情,卻能察覺她的視線,已然落到他身後的三人那裡。今元眼睛盯着霧绡姬,退後兩步,掀開丁堰的兜帽,露出一張面容蒼白憔悴,險些要奄奄一息的臉,與先前春風得意,神采飛揚的鐵判官判若兩人。
霧绡姬似微有訝異,疑惑道:“這人是?”
今元眼神示意譯者,小天道:“霧绡姬認得此人嗎?”
鏡花隔着簾凝眸端詳一陣,“倒有幾分眼熟,隻一時想不起來啦。”
譯者道:“霧绡姬就不想從簾後出來,看個分明嗎?”
鏡花道:“不必,既然沒有認出來,想必不是熟人。”
譯者一邊審視着霧绡姬的動作,一邊解釋道:“這人是潛龍幫狻猊壇的副壇主,人稱鐵判官的丁堰,丁先生。”
霧绡姬不以為意,道:“是他?難怪有些面熟,想是曾在島上有過一面之緣吧?”
今元聽她言語,觀其神态,不見絲毫驚慌失措之色,沒有露出半點破綻。
鏡花道:“那麼,丁先生何以會變成這副模樣?尊駕将他送到這裡,又意欲何為呢?”
今元的嘴角扯出笑來,說道:“事情是這樣的,今夜小天君率領我部巡夜,巡至北院後園的小石山時,發現這人身披黑袍,行事鬼祟,遂将此人當場擒拿,摘去此人鬥篷之時,才知原來這位是丁堰,丁先生。”
霧绡秀眉微攏,疑惑道:“原來是這樣。那麼,你不帶他去找薛壇主,來我這裡做什麼?”
今元眼睛盯着鏡花,笑道:“霧绡姬言之有理,在下原本也是這樣的想法。我部唯恐誤會丁副壇主,例行訊問,誰知這番查察之下,居然問出了一樁秘事。”
霧绡姬斂眉,道:“這件事和我們巫山有關?”
今元不急不緩,笑道:“據這位丁副壇主所說,他之所以會出現在北院石山,乃是與貴部的一名女子有私,他們二人相約在今夜寅時幽會,故而他才會在附近徘徊。”
“這不可能!”
霧绡姬的身體坐直些,說道:“我無情道一脈,弟子恪守門規,怎麼敢逾矩妄為,和這等豺性之人相會?”
今元道:“在下也是不信,想是這人一意攀咬。貴派弟子冰清玉潔,豈會與他這樣貌陋卑鄙的人有私?在下一怒之下,當場就讓人截去他兩根手指。奈何丁副壇主非常肯定,還指名道姓,在下這才不得不上門求證,以令他暴露原形。”
鏡花聽他巧言令色,不置可否,那雙鳳眸盯着丁堰,正色凜然道:“說吧,那人是誰?”
聽其言語,觀其神态,已有愠色。丁堰早就被那些東瀛忍者折磨得氣息奄奄,心驚膽寒,此時哪有不如實招認的道理?
别看他手段狠絕,性情兇殘,其實本來就是欺軟怕硬,貪生畏死之徒,此刻生死關頭,得罪巫山也比當場被這些倭寇折磨死的好,何況那個女人已經死掉……
原先不敢和盤托出也隻是忌憚巫山霧绡姬的威名和壇主的責罰,奈何生死攸關此刻,殘身苦痛當時,他也就不能顧那麼許多了。
他牙關打顫,氣息斷續道:“是……是,是雛紅……”
丁堰不敢說出雛紅已死的真相,唯恐霧绡姬一怒之下就要殺他報仇,現在隻能說出名字,保存性命再做計較。
霧绡姬沉吟,半晌,她問道:“你說的是真的?雛紅與你暗通款曲,在北院石山幽會的事,你可有憑證?”
丁堰霎時面如土色,心中暗道不妙。他和雛紅眉來眼去,暗送秋波哪裡還會有什麼憑證?唯有一紙短箋罷了。
“對了,還有短箋,還有那張短箋!就是她!是她約我私會,是她主動勾引我的!和,和我沒有關系啊,是她說傾慕于我,約我今夜務必與她相會,丁某屢次推拒,都是她死纏爛打啊!是她年少無知,她她她……”
霧绡姬聞言冷笑,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眸光輕蔑,嗤道:“你說,她傾慕于你?她是眼瞎的嗎?請問閣下這副品貌有哪點能入我們巫山弟子的眼界?”
譯者這時奉上一張紙片,“短箋在此。”
簾後的侍女走過來接過去,遞給霧绡姬。鏡花看過後,卻沒有想象中的震怒,她折起那張紙箋,收進袖裡,随後聲音平和的吩咐,“把雛紅叫來。”
侍女領命出去,丁堰心中忐忑萬分,他心知雛紅已死,故此百般推诿,将罪過全數推到雛紅的身上,現在霧绡要找人來對質?卻要到哪裡叫人去?
一旦事情敗露,霧绡姬必會遷怒于他,東瀛人心狠手辣,料想他們不會救他,此時但願天可憐見,韓壇主辛壇主早點知道他身陷險境,能大發慈悲,快來助他脫離囹圄。
不多時,房門被推開,走進來四道人影。有人回道:“掌務師姐,雛紅帶到。”
丁堰聞言大驚失色,猶如回光返照般,猛然擡頭,盯着身邊站住的三道人影。
三人執禮齊聲道:“見過師姐。”
今元和譯者對視,一時也是雲裡霧裡,百思不得其解。
他們聽丁堰言辭鑿鑿也是半信半疑,若依他所言,那名叫雛紅的女人早已身死,那又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難道真是這丁堰在臨死之前,攀咬構陷,意在禍水東引,或者這是他的緩兵之計?
侍女走進簾後。霧绡道:“你三人将兜帽摘掉,在看看你們身邊那個半死不活的男人,你們認識他嗎?”
三人聞言遵令,掀起兜帽,露出真容,回身再去看丁堰。見他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強忍心中厭惡,勉強端詳。
丁堰強撐起眼皮看去。
這三個都是風華正茂,容貌上佳的少女,當然,這裡面沒有一人是他認識的雛紅。
三人看過後,轉過身來回話道:“禀掌務師姐,屬下不認識此人。”
霧绡姬微微颔首,擡眸,向丁堰道:“丁先生,這三人當中,可有你認識的那位雛紅?”
丁堰似是緩口氣,不假思索,當即就回答道:“這……這裡面沒有雛紅姑娘。仙子不用拿這些技倆來算計丁某……”
他心中一清二楚,笃信非常,雛紅早就死在那座石山裡,霧绡姬除非能從陰曹地府将她的魂魄請來,否則這裡怎麼會有雛紅?
霧绡姬輕笑,随即玉靥生寒,怒斥道:“丁堰!你連雛紅都認不出來,還敢在這裡攀咬生事,謠诼誣謗?你和她分明互不相識,卻說什麼她傾慕于你,與你私會?無恥小人,你居心何在?”
丁堰當場怔住,今元和譯者也立在當場,懵然不知。
鏡花道:“雛紅,你站出來吧。”
三人中的一名女子向前站出,見禮道:“雛紅,見過師姐和諸位。”
今元和譯者這才恍然大悟。丁堰根本不認識雛紅,更别說和他私會,這雜種當真是在信口開河,拿他們兩人耍着玩呢?
當真是豈有此理!
今元轉身怒視丁堰,眼中殺氣騰騰,直要将他剝皮拆骨,食之而後快。
催命判官被他眼神所懾,心驚膽駭叫道:“不!不是她!雛紅早就死,死啦,她不是雛紅,她是假的!她是假的!雛紅早就死了,是你,是你!”丁堰擡眼死死瞪着霧绡姬,渾濁的雙眼充斥着怨毒的火光,“是你這賤人設計害我!賤人害我!你害我!你這臭婊……”
美麗的少女忽然拔劍旋身,但見劍氣寒光閃過,就連兩名忍者也反應不及,雛紅的短劍已經在丁堰的胸前留下一道深刻的劍傷。
丁堰前襟撕裂,血透衣袍。
猝不及防的劇痛讓癫狂的男人啞住聲音,死亡的威脅讓他本能的屈服,那道劍傷雖不緻命卻還是讓他心驚膽寒。
雛紅劍指丁堰,斥道:“你這出言不遜的狗賊,再敢辱我師姐,我立刻就要你的腦袋!”
發出警告,收劍入鞘,轉過身來就向霧绡跪倒在地,動作行雲流水,“弟子擅動刀兵,望霧绡師姐重罰。”
其餘二女見狀,也跪在她身邊,“弟子同罪。”
今元見此情形,不由暗歎,傳聞霧绡姬在巫山的威望極高,無情道都是她忠誠的死士。她在無情道裡可以一言生死,絕無二話。今日見到此情此景,就知傳言非虛。
潛龍幫之所以對霧绡再三寬縱,一來忌憚巫山之勢,二則就恐逼迫太甚,鏡花魚死網破,會和他們玉石俱焚。
霧绡姬叫衆人起身,也沒真的怪罪。她的音色清冷起來,向東瀛人道:“諸位,你們還有其他的事嗎?”
今元心知此時鏡花顯然已動真怒,就是她的部屬現在也是橫眉怒目,殺意重重。他心中還有餘悸,不動聲色望向譯者,小天君會意,順勢就說道:“霧绡仙子英明睿智,一舉就堪破此賊奸計。我等早知這人滿口謊言,胡說八道,因此特将丁賊押到仙子面前,好叫他原形畢露,無所遁形!”
丁堰還要狂叫不止,今元暗自使個眼色,近身的忍者再次卸掉他的下巴,手法極其娴熟。譯者見霧绡姬似乎不為所動,續道:“實話不瞞仙子,今夜我天臨軍又遭橫禍,共有七人死于非命,搜尋追擊之時,正好見到這賊在北院外徘徊,形迹甚為鬼祟,故而将他擒獲。現在看來,既然他私會的事情是假的,想來定然就是夜襲的刺客!就算不是,那也和今晚的刺客難脫幹系!”
今元也作痛心疾首狀,“真想不到人心難測,我東瀛懷抱着結盟的誠意而來,将他們視為我們東瀛的手足兄弟。沒想到中原人狡猾奸詐,無信無義,我若再不醒悟,恐怕就要成為冤死鬼,便是去到三途川也不瞑目啊。”
說罷,今元向鏡花執禮道:“幸有霧绡姬提醒,現在今元終于悔悟,願與你們合作,大家一起逃離九龍島,求得生機。”
霧绡姬此時卻沒表現出急切之色,慵懶的倚回床榻,沉吟半晌,也沒聽到回複。
今元和譯者在簾外靜候,一時間,竟也生出些許忐忑來。東瀛雖巧言诿過,但霧绡多智,豈不知天臨軍勢前來興師問罪,行奸使詐的真意?
二者既生嫌隙,在談什麼合作聯盟,那又從何說起?
各人各懷心思,房裡一時隻能聽到丁堰含糊不清的胡亂嘶吼。霧绡姬思慮半晌,終道:“現在,結盟與否暫且不論,丁堰這條老狗你們打算該怎麼處置?”
今元聽她這話,就知她言外之意。是要他為今夜的冒犯給出個交代,以表示結盟的誠意。心中雖略有猶疑,但想到刺殺的内情已經清楚,這老賊不過就是個副壇主,價值寥寥,不若賣與她個人情,且看巫山如何處置?
今元微微颔首,譯者當即就心領神會,說道:“此賊心懷歹毒,屢次刺殺我部的精銳之士,真是死不足惜,合該絞首示衆!不止如此,更是妄言誣指貴派,意在挑撥離間。如此卑鄙的小人,可以說,蛇之将死,牙遺其毒。殿下的意思是,将此賊交與仙子,任憑仙子處置。”
簾後的床榻上,霧绡姬豔麗的眸微彎,透出些許笑意來,“丁堰辱我巫山名節,定然不能善罷甘休。雛紅,你先将人帶出去,聽候我的發落。”
丁堰驚聞噩耗,情知落在巫山手裡,必然難逃一死,登時目眦欲裂,肝膽俱顫,不由連連狂叫。他想要掙紮,想要求饒,奈何他現在被人卸掉下颌,隻能發出嘶嘶的怪叫。他雙臂脫臼,兩條腿剛奮力站起來,就被雛紅用劍首打中胸口。
催命判官立刻涕淚直流,痛苦的哀嚎着。
雛紅領命稱是,将丁堰的兜帽蓋住,兩名巫山弟子一左一右将他架起來,擡出去。
今元和譯者暗中對視,互換眼神,兩人臉上似乎浮動着莫名的神色。
等雛紅告退出去,霧绡姬心情似是稍霁,居然讓侍女們給今元他們奉茶。今元頓覺有些受寵若驚,但盛情難卻,結盟締約更非朝夕之事,故此也沒再推拒。
今元義雄坐回座位,心中思慮百轉,正要說話,卻見霧绡忽然站起身來,侍女為她披起那襲夜燕,遮掩住曼妙絕豔的身姿。霧绡姬從簾後緩步走出來。
說那是搖曳生姿也不過如此,稱贊那步步生蓮也是不及萬一。今元和譯者都看得有些癡,忽然就覺口幹舌燥,一時竟不能說話。饒是訓練有素的忍者,也不由屏氣旁顧,不敢直視她奪魂攝魄的容顔。
這個女人太過美豔,美得張揚放肆,豔得傾國傾城,無怪乎有關鏡花的傳言,總和風花雪月關連。多少自命英雄的豪傑都說,若能得到鏡花春宵一度,當死可矣,何況正邪乎?
霧绡姬卻未走出幔帳,隻在簾後,斜坐一把椅,紅绡底下,玉腿交疊,身形若隐若現,右手支腮,雙眸迷離,缱绻之姿直是勾魂迷魄。
今元縱不是色中餓鬼也是尋常的男人,哪裡抵受得住逍遙津的魅惑之術,沉溺其中,恍惚醉生夢死。
直到侍女奉茶上來,這才恍然回神,也沒等忍者驗試,他執杯輕泯一口熱茶,微燙的茶水刺激舌尖,他緩緩找回意識,說道:“如今敵方勢衆,我方力孤。潛龍幫恐怕很快就會有所行動,到時我們受制于人,很難再有脫困的時機。先不說九龍島戒備森嚴,就算能出這驚波壇,還有島外各種戰船的封鎖和追擊。即使我們能僥幸擺脫他們的追擊,龍門峽這關要如何通過?霧绡姬可有良策?”
鏡花挑眉望他,媚眼如絲卻無深情,她輕泯香茗,紅唇輕啟,道:“我有一計,可出龍潭虎穴,使重關險要皆如無人之境。”
今元大喜,“什麼計?”
鏡花抿唇,巧笑嫣然,使百花慚敗,令明月羞隐,她施施然道:“三方會盟,就是時機。”
天色将明未明之際,南院深處一間廢置的屋舍當中,不時傳出陣陣哀嚎慘叫之聲。猶如厲鬼嚎恸,又似活屍悲鳴,聞之令人心驚膽戰,毛骨悚然。
岑芳身披鬥篷站在門外,聽到男人的嚎叫嗚呼之聲由凄厲轉至低吼,最終歸于沉寂,又聽見女人的聲音漸起,初時像是低笑,轉而發狂般的大喜,忽又如泣如訴,轉至嚎啕恸哭,一陣一陣的,刺入她的心房,竟令她心口隐隐作痛,呼吸不得。
岑芳腳底微動,正想要轉身進房,卻不知房裡的人現在需不需要她的安慰和倚靠,一時躊躇徘徊,不知如何是好。
她雙手攥拳,緊抿着唇,櫻色的唇泛白,此時此刻,也不知是什麼心思,固然為她大仇得報而感到欣喜,也為自身的力量微弱自哀。
那時從潛龍幫的狗腿手裡救出她時,她初入江湖不知天高地厚,見她哀傷卻堅韌的模樣就心疼不已,還為她許下幫她報仇雪恨的承諾。
等到她們幼稚的刺殺失敗,岑芳才知道自身力量原來如此微不足道。若非遇到那人,恐怕别說報仇,就是想要保全她們都是千難萬難。
她想:或許隻有她那樣的人才佩稱之為俠義,隻有像她那樣有通天本事的人才能在這險惡的江湖縱橫。
正思量間,耳邊聽到輕微的足音,院中并肩走過來兩個人。那兩人身披着巫山的黑鬥篷,形貌都被遮掩在帽檐的陰影裡,卻藏不住她們妍麗的身姿。
此時此刻會到這裡的人,岑芳心想,除她們以外,别無他想。見她們走近,岑芳連忙見禮道:“岑芳見過雁姑娘,舒姑娘。”
對于這兩個人,岑芳是敬服和感激的,但同時也有些許不甘和執着。
來的這兩個女人正是神出鬼沒,暗中運籌帷幄的雁妃晚和舒綠喬,而守在門外的岑芳正是當日潛入西來寶船,意圖行刺丁堰的芳姑娘。
雁妃晚和舒綠喬沒有摘掉兜帽,向着她微微颔首。雁妃晚的目光看向房門,舒綠喬問:“她怎麼樣?”
岑芳歎道:“驟然經曆這樣的大悲大喜,或許,她還需要點時間來平息這種心情吧?”
玲珑點點頭,叩響房門,沒聽到回應,遂輕聲推門進去。剛一入内,一股濃重的血臭之氣便撲面而來,差些将她們三人拱出房去。
雁妃晚微蹙眉梢,當即屏氣凝神。舒綠喬暗抽涼氣,放眼望去,瞳孔倏忽放大,差些要當場嘔吐出來。
但見破落的房間裡放置着一張木椅,木椅上捆縛着一個渾身是血,血肉模糊的人形。那人被生生刺瞎雙目,滿口淌血,約莫是舌頭也被人割去。渾身都是鮮血淋漓,雜亂無章的刀傷,深的深可見骨,淺的皮開肉綻,最觸目驚心的是他腹部被剖開一半的肚皮!
舒綠喬甚至認為自己看到了腹腔裡面還在顫動的髒器和破裂的肚腸!要不是隐約還能聽到那人鼻息之間呼哧呼哧的低聲嘶叫和身體細微的顫動,鳴鳳幾乎要認為他已經死掉了。
不過就他現在這副慘狀,十有八九也是活不成的,死亡對他來說,或許倒算一種解脫。所謂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大抵就是如此了。
岑芳就看了一眼那個活死人,眼中閃過驚懼和無措,在看到地上癱坐着的,沾染血污的人影時,所有的情緒都煙消雲散,眼裡就剩滿滿的擔憂和疼惜。
“善詞!”
岑芳慌忙過去,将少女纖弱的身軀倚靠在她的懷裡。
“你受傷了?快告訴姐姐,善詞,你還好嗎?”
岑芳目光驚慌失措的打量她,确認她身上沒有傷痕後,這才放下心來。
善詞兩眼失神,意識恍惚,不時發出低聲苦笑,不時抽泣哀鳴起來,岑芳恐她悲喜交加之下要發瘋魔,隻能将她的身子攬入懷中,口中不時安慰道:“别怕,你别怕,姐姐在這呢。他再也害不了你了,再也害不了我們了,姐姐在的,善詞你别怕……”
少女聽她柔聲安慰,雙眸漸漸清明,視線落在手裡那把沾滿污血的短刀時,如握蛇鼠般驚駭欲狂,立時丢掉短刀。擡眼卻又看見座椅上那具恐怖的活死人,更是失聲尖叫起來。
岑芳怕她這樣會招來不速之客,連忙捂住她的嘴,将她緊緊鎖在懷裡,擋住丁堰的屍體,讓她慢慢冷靜下來。
雁妃晚和舒綠喬見此情狀,不需言語,雙雙無聲的退出去,還帶上房門,留岑芳和善詞在裡面緩和情緒。
雖然不知道在那種環境下,她們是否真能鎮靜下來。
舒綠喬早就聽說過善詞和丁堰的仇怨,如今嚣張跋扈,殘害無辜的丁堰已經血債血償,也算是天理循環,報應未晚。
猶是如此,舒綠喬不免喟歎道:“青蛇口中牙,黃蜂尾後針,二者皆猶可,最毒婦人心。古人誠不欺我,善詞姑娘看似柔弱可憐,發起狠來竟也有這樣的手段,當真是令人害怕得緊呐。”
雁妃晚道:“血海深仇,不共戴天,仇恨之下,無所不用其極。人在憤怒和仇恨時産生的沖動和勇氣,是不可預料的。越是隐忍可欺的人,發怒之時,則越是兇殘可怕,所謂物極必反,正是如此。”
舒綠喬沉默思量,忽然似漫不經心道:“晚兒,你說,如果……我是說如果,有朝一日我要是做出對不起你的事,讓你恨我……到那時,你也會想把我碎屍萬段,讓我求死不能嗎?”
雁妃晚停住腳步,轉過臉看着她,那雙美麗的眼眸靈動灼然,仿佛洞中幽火,觀心明鏡,讓舒綠喬心底的心思和秘密都無所遁形。
舒綠喬被她這種眼神看着,心底忽而忐忑起來,愈發的感到心虛無措,竟不敢與之對視。
玲珑道:“說吧,你想做出什麼對不起我的事?現在從實招來,也好叫我知道。”
舒綠喬别過臉,吞吞吐吐道:“沒,沒有的事。我這不是打個比方嗎?诶,就是随口說說,說說而已嘛,我怎麼會做對不起你的事?我,我對天發誓!”
說着,就要舉三指對天而誓,雁妃晚卻将她豎起的手指攔住,說道:“行啦,我從來就不信什麼蒼天鬼神,海誓山盟。我隻相信自己,相信天若不與,人可為之。你要做什麼盡管去做,若那時你我果然恩斷義絕,反目成仇……哼哼,我會讓你知道我的手段!”
夏日炎炎,舒綠喬卻忽覺陰風陣陣,令她有些不寒而栗,鳴鳳連忙說道:“你說的這是什麼話?我不過就是那麼一說,怎麼會真做對不起你的事情?”
她想起房中丁堰那副慘不忍睹的死狀,更是忍不住打起哆嗦來,“你之前就說過,要殺丁堰易如反掌,現在略施小計就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哪裡還敢得罪你啊?你勾勾指頭,都夠我死上十回八回的。”
二人在院中等候,半刻後,岑芳扶着善詞出來。那可憐的姑娘雙眼黯淡,身體虛軟,帶着股若有似無的病氣,仿佛弱柳扶風般,半點想象不出她是能做出那種殘忍兇刑的人。
岑芳将恍然失神的姑娘扶過來,善詞驟經大悲大喜,情緒幾次失控,此時意識渾渾噩噩,如在雲裡霧裡。見到她們,才恍惚想起來自己方才好像殺了人,殺了仇人,殺了丁堰……
眼睛倏忽通紅,登時淚流不止。
岑芳淡淡道:“丁堰已死……”
言語之間,似喜似哀,像是如釋重負,又仿佛還有些難以釋懷。
善詞的身體比她的意識更快,雙膝一軟,就要向玲珑和鳴鳳跪倒,幸虧雁妃晚和舒綠喬眼明手快,及時将她扶住,“姑娘不必如此。”
善詞擡起臉,清秀的面容已是涕淚漣漣。雁妃晚和舒綠喬是武林年輕一輩中的翹楚,善詞不通武藝,她們兩人不讓跪,善詞這弱女子哪裡跪得下去?
岑芳見此,扶起善詞,以眼神向她示意。少女恍惚看懂她的暗示,二人齊齊退後,按照江湖的規矩,對着她們躬身敬拜。
岑芳感激道:“二位姑娘對我們天高地厚之恩,我和善詞沒齒難忘,但有所命,赴湯蹈火,我們無有不從。”
雁妃晚道:“丁堰此賊,多行不義,死有餘辜。懲奸除惡是我輩分内當為,不足挂齒。”
岑芳長聲喟歎,沒再說話。
舒綠喬感到不解,道:“報仇雪恨,告慰故人,當是人生快事,我看芳姑娘卻似乎情緒不高,莫非另有隐情?”
岑芳道:“善詞大仇得報,芳姑豈有不悅之理?雁姑娘足智多謀,算無遺策,頃刻之間便能讓惡賊授首,我對您是佩服的五體投地。可歎我不自量力,人貧智短,險些誤了我和善詞的性命,在姑娘面前更是相形見绌,無地自容。”
舒綠喬不在乎的擺擺手,道:“嗐,這有何妨?别的人我不敢說,要是她,我卻敢大言不慚的這麼說,這世上比晚兒還要聰明的人,恐怕也沒有幾個,芳姑娘何必耿耿于懷呢?”
雁妃晚觑鳴鳳一眼,要她噤聲,轉而對岑芳道:“不過是些微末之智。我雖然年紀比姑娘要小,行走江湖卻比你要早得多。芳姑娘初入江湖,經驗不如我,又何必妄自菲薄?須知涓流雖寡,浸成江河;爝火雖微,卒能燎原。眼下,我正有要事需要托付給姑娘。”
岑芳聞言微寬,回道:“若是你之前交代的事,何必特意托付?如今我們全仰仗姑娘,正是休戚與共,風雨同舟。雁姑娘盡管吩咐就是,芳姑必定盡心盡力,不敢有絲毫怠慢。”
雁妃晚颔首。
岑芳問:“什麼時候行動?”
雁妃晚正色道:“如無差錯,就在今晚。”
岑芳微怔,“這麼快?”
雁妃晚道:“龍潭虎穴,不宜久留。”
岑芳暗暗思量,如今丁堰慘死,這件事早晚會敗露,久留此地,确是夜長夢多。
“好。我這就回去準備。”
當即執禮深拜,帶着善詞告退。
她們二人一走,舒綠喬就問,“你和芳姑娘,交代什麼事?”
言語之間,似有吃味。
雁妃晚高深莫測的道:“當然是要緊的事。”
舒綠喬呿聲,忽然道:“對了,原先不曾問你。這岑芳之前在船上神神秘秘,鬼鬼祟祟的,我還以為她是潛龍幫的細作呢。現在見你對她委以重任,看來她不是潛龍幫的人?”
雁妃晚意味深長的道:“我可沒說過她是細作。還不都是你一廂情願?”
舒綠喬更疑惑,“那你說她到底是什麼人啊?我見她行的是江湖中的禮數,還有你對她的那種态度,敢莫她也是正道中人?”
雁妃晚笑意更深,伸出削蔥玉指,輕彈她的腦門,“别什麼事都來問我,凡事要多聽,多看,多想,當然無所不知。别說我沒告訴你,與你提個醒吧,這位姑娘和我們可算是同氣連枝,你還聽過她的名呢。”
“不會吧?我們聽說過她?岑芳?岑……芳?岑芳?”
舒綠喬苦思冥想,也沒想起來江湖上還有這号人物,更遑論說自己居然聽過她的名号?擡眼看時,雁妃晚已經走遠,她連忙去追,“好姐姐,你就告訴我嘛,晚兒……好晚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