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門峽一戰,聯軍大破賊勢,擊殺九龍島的先鋒精銳,生擒倭寇少統領和潛龍幫壇主,擊退韓玄等人,令其龜縮島嶼不出,定關守軍和問道賢居可謂是意氣風發,大勝而歸。
守将樊榮的旗艦在前方領航,雁妃晚和霧绡姬同船。寶船一出龍門峽,駛入鹿河之後,鏡花就來向玲珑辭行。
既然已經逃出潛龍幫的掌控,鹿河茫茫而廣袤,霧绡想在這裡和她們分道揚镳。
玲珑道:“定關就在不遠,那裡都是精銳之師,韓玄和水月如今疲敝,姐姐又有何懼?”
霧绡姬搖首神傷道:“我率衆反叛,雖為自保,行同欺師滅祖,早已無顔再見師尊,怎能反入正道,同門相殘?素來江湖和朝廷兩立,縱非勢如水火,我等也不願牽涉其中,身不由己。問道賢居和虎台關系甚深,而巫山與東瀛之流勾連,我也是巫山弟子,若是真到虎台,又該如何自處?”
大義滅親,說來容易,但十餘年的師徒情分恩重如山,怎麼能一朝反叛,恩斷義絕?
雁妃晚心知她的難處,望着茫茫江水,歎道:“姐姐這是想要退隐江湖,從此不問世事?”
霧绡姬面露羞慚,道:“玲珑剔透,百巧千機。現在江湖風雲變幻,暗流湧動。難道,這天下大勢若何,你還看不到端倪嗎?”
雁妃晚眉眼微垂,星眸黯淡,道:“内藏國賊,外有強虜,朝堂暗弱,大齊外強中幹,恐怕式微之日已在不遠。”
“韓玄和那些倭寇為什麼敢在現在勾結謀逆?他們也看出現在是亂世到來的前夕,”霧绡姬道,“我人微力孤,不敢妄扶大廈,力挽狂瀾,就隻能明哲保身,未雨綢缪了。”
雁妃晚深以為然,道:“人自有志,不可強求。能像姐姐這樣逍遙世外也未嘗不可。但願你我重逢之日,就是天下甯定,海晏河清之時。”
霧绡姬見她笑顔明媚清朗,不禁莞爾,說道:“玲珑妹妹曾在九龍島中許我一諾,要為我們找處清淨的歸宿,我們既然已有退意,還請妹妹告知去處。姐姐還有一言相贈,權作臨别之禮。”
玲珑笑道:“我雖非君子,卻也不敢欺騙姐姐。不過這鏡花臨别的禮物嘛,我倒願意洗耳恭聽。”
霧绡聞言,如花笑顔漸漸收斂,遠目渺渺前方,忽然問道:“玲珑以為,虎台的徐敬簾如何?”
雁妃晚微異,略微思索,道:“其人統帥三軍,号稱東南鐵壁,肱股之臣,深得百姓愛戴,将士擁護,實是忠臣良将,國之棟梁。”
霧绡姬輕笑,意味深長道:“你真如此以為?”
雁妃晚聽她言外之意,似是不以為然,疑道:“未見其人,不敢妄言。但即使見到本尊,人心叵測,誰又能一眼辨出盅奸來呢?”
不會為人言所惑,不偏信片面之詞,審時度勢,三思而行,這就是玲珑。
霧绡姬沉默半刻,道:“那你以為皇帝如何?”
雁妃晚容色微變,面露難色,道:“妄議朝廷,還是皇帝,這可是欺君的大罪。”
鏡花輕笑,不以為然道:“這裡現在隻有你我,權當姐妹間的閨房秘話,不妨直說。”
“哪家的姐妹會說這種私言?”
話雖如此,但雁妃晚還是說道:“我沒見過他,對他的印象也不過是坊間的流言而已。那我就從這些傳言中說說對他的看法吧?”
“洗耳恭聽。”
“我以為,皇帝有治世之才,卻無治國之心。視民如草,禦官為奴,雖非亡國之主,實為棄囯之君……”
這樣的評價,可以說是大逆不道,罪誅九族的了。
“皇帝表面上似乎沉湎聲色,仿佛無心朝政,但觀其治政衡權,雷厲風行,實陰重難測,極有權謀。”
霧绡微微颔首,言道:“皇帝極擅長禦下之術,使各方互相制衡,絕不使一人一黨獨攬朝政,古來君王禦臣,不過如此。”
雁妃晚眸光微沉,“然治國者當在理政安民,皇帝如此崇信權術,剛愎自用,好大喜功,絕非百姓之福。就是他放任朝堂明争暗鬥,縱容官吏橫征暴斂,如今天下的亂勢,其罪首在君王。因此,我說他雖非暴君昏君,卻是棄國之君。”
說着,玲珑轉向鏡花哂笑道:“此言大逆不道,不知姐姐忽然說起這個,有什麼深意?”
霧绡姬沒回答她的問題,接着問道:“你可知,自懿貞皇後薨逝,後位空懸久矣,皇帝雖然冊有四大貴妃,卻遲遲沒有再立新後。”
雁妃晚心中了然,笑道:“此舉看似深情懷故,實則這後位又是一件可以利用的權柄。這其中大有文章,皇帝必然能從中左右逢源,立于不敗之地。”
“沒錯,我說過,皇帝極擅禦下之術,甚至已經到癡迷妄信的地步。”
“但我還是沒想明白,姐姐為何要說起這個?天家的事,離我們好像還很遠。”
霧绡姬道:“當今後宮之中,四大貴妃的來曆,妹妹你知道嗎?”
玲珑道:“深宮内苑之事,我怎麼知道?”
霧绡姬對此卻是如數家珍,“這第一位賢妃,是當朝左相陸承之女,陸相爺權傾朝野,位極人臣;第二位惠妃,是虎台統帥徐敬簾的胞妹,徐帥鎮守東南,定國安邦;第三位的莊妃,她的兄長乃是京城羽林軍統領李世異,總括禁軍,衛守宮廷;而這第四位的淑妃……”
說到這裡,霧绡姬稍微停頓,顯然這重點就在這第四位的淑妃,她道:“田九秋出身江南豪族,其兄就是映蘇的巨商田柴。此人手眼通天,富可敵國,江南各大商會都唯他馬首是瞻。”
雁妃晚剛在丹青仙那裡聽過田柴的大名,沒想到現在霧绡也提起他來。她略微思考,就猜道:“皇帝這麼做,正有制衡之意。這四大貴妃的門閥之中,于内有朝中主政,于外有鎮邊将帥。既有京都的心腹近臣,又有江南的豪門巨商,僅僅是空出一個後位,就能讓他們明争暗鬥,形成互相牽制之勢,皇帝還能從中斡旋,占盡好處。”
霧绡姬微微颔首,也認同她道:“你說的沒錯,縱不能盡知其心想來也不遠矣。”
雁妃晚道:“三年前,田國舅因涉嫌謀反獲罪,三族被夷,這件事轟動朝野,不僅牽扯到朝中某些大臣,就連江南的許多名門望族也因此獲罪株連。那位淑妃也被打入冷宮,姐姐為什麼忽然提起這件事?難道,你知道其中的内情?”
其實,就算鏡花了解到這種程度,也足夠讓她感到驚訝的。
霧绡道:“傳聞田柴和東陽王府暗中過從甚密。田府門客衆多,又兼财雄勢大,皇帝多疑,又有德宗時的‘七王之亂’,最忌藩王和權貴外戚往來,故滿門誅之,以儆效尤。”
雁妃晚心中感到一陣寒意,不禁唏噓。最是無情帝王家,果真如此。一旦涉及皇權帝位,父子反目,兄弟阋牆也在所不惜,何況是區區妃嫔的外戚?
“姐姐和我說這些,總不是想說些宮闱秘事,朝堂的明争暗鬥吧?”
霧绡姬道:“我想說的是,淑妃獲罪發落冷宮,四妃之位空缺其一,皇帝原拟納秦照顔入宮……”
“秦照顔?”
雁妃晚失聲道:“北地秦軍?夜羅刹秦照顔?”
霧绡姬颔首,“是,北境秦軍統帥是燮國公。他鎮守北方十四城三十年,現今年事已高,邊境城防的重任就交由燮國公的獨子秦淵代掌。秦淵無子,唯有一女,名叫照顔。皇帝此舉,當然是想要将北境秦家的玄軍徹底納入掌中。”
霧绡姬不無惋惜的歎道:“奈何天有不測風雲,三年前秦帥在北地的青牛關外遇襲,最終力戰而亡。邊境失帥,秦府遺孤,再召秦照顔進宮已無意義,皇帝這才降旨恩典,讓秦照顔留在北境奉養親老。”
雁妃晚接着她的話說,“秦小将軍雖為女郎,但弓馬娴熟,勇冠三軍,且極擅排兵布陣,精通武略文韬。她代父領軍,鎮守邊關十四城,屢挫強敵,是當今公認的巾帼英雄。”
雁妃晚說到秦照顔時,語氣不無敬意。
“但是,霧绡姐姐說起此事,又是什麼用意?”
鏡花道:“當然有深意。秦照顔既然沒能進宮,那後來成為第四位貴妃的又是誰,你知道嗎?”
雁妃晚神情凝重起來,她道:“坊間早有傳言,皇帝的第四位貴妃是麗妃。據說這個女人來曆成謎,姓氏不詳,但是極其美豔。現在都說她是禍國的妖女,欺君的妖妃。”
霧绡道:“我要告訴你的是,這女人名叫藻翹,是皇帝東巡時帶回宮的女人,除去藻翹這個名字外,她的生辰八字,父母籍貫和出身門第,一概無人知曉。”她看着雁妃晚,神情嚴肅道:“但是就是這樣的女人,讓皇帝神魂颠倒,欲罷不能,輕而易舉就取得麗妃的封号,還将後宮三千寵愛集于一身,蠱惑君王,遠賢親侫,隐隐有禍國妖姬之名。”
雁妃晚越聽越是心驚,“你怎麼會知道這些?”
觀其情,聽其言,她心思怎樣聰慧靈動?兩相聯系,一個可怕的念頭立刻在她腦海浮現,當時讓她肌骨生寒,心驚膽戰,“難道說……”
霧绡姬看着她,玉色如常,她微微颔首,說出來的話無異驚濤駭浪。
“藻翹,是巫山送到皇帝身邊的人。”
“你說什麼?”
縱然素來運籌帷幄,安之若素如玲珑,也被她這句話驚的駭然失色,即使她早有預感。
鏡花看着她,盡量平靜的說:“你該知道的,巫山的逍遙津号稱世上銷金窩,人間極樂土。豪紳巨富,達官貴人和巫山皆有往來,要将某個女人送進宮去,簡直是易如反掌。”
霧绡姬望向天邊的山光水色,目光悠遠,郁郁道:“師尊原本是屬意我的,我以死相抗,最終領受三十鞭刑,禁足半年才算罷休。師父她無可奈何,隻能另遣她人進宮。”
“我就知道那個女人她是師父從外面帶來的,聽師尊曾經叫過她藻翹,至于她是什麼來曆,何方人氏,逍遙境中無人知曉。我還見過她,說實話,确是傾國傾城之姿。藻翹看似娴靜溫和,對師尊的話都言聽計從,但我卻在她那雙豔媚的眼裡看到極為陰沉的情緒,這人的城府很深。現在坊間都流傳着禍國妖妃之名,也足見此女絕非良善之輩。”
霧绡姬對着雁妃晚說道:“燕雀不知鴻鹄之志,妾這隻燕雀但求苟安亂世,求安身之所。玲珑是有志的鴻鹄,你雖在江湖,但我知道,你的天地絕不在此。我告訴你這件事,是想你日後若是和此人相遇,切記謹慎提防。”
雁妃晚笑容略苦,她道:“姐姐真是高看妹妹,這江湖已經波谲雲詭,洶湧險惡,我哪裡還想陷進這天下的亂局之中?”
天邊雲卷雲舒,江湖興風作浪,雁妃晚感慨這天下大勢,她們的力量如蚍蜉撼樹,是何等的微不足道。
霧绡姬不以為然,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為什麼告訴你這些,以玲珑的智慧,難道還猜不出來嗎?你們如果繼續追查潛龍幫和巫山,繼續在這江湖裡攪弄風雲,最終就必定會遇到那個人……”
雁妃晚神情凝重,她道:“七星頂的邪道七宗。龍圖山莊時的七殺閣和南疆的九族九部,甯西逐花宮勾結西域真理教陰圖不軌。而現在,江津潛龍幫和巫山逍遙津聯盟倭寇欲圖東南,這其中的勢力縱橫交錯,詭計勾結連環……背後必定有人在操縱着這些陰謀……這世間能驅使邪道十三門的人……”
雁妃晚星眸沉沉如霜,呼吸緩沉。
“就隻有那位……”
“邪道之主,九幽秘海的主人,四絕之一的暗尊——元無真……”
霧绡姬證實她的猜測,“能讓從來肆行無忌,橫絕江湖的邪道十三門也唯命是從的人,除暗尊以外,不作他人之想。”
雁妃晚緊皺着眉道:“元無真到底想要做什麼?以他的本事,在邪道之中呼風喚雨,做江湖暗地裡的君王,難道還不滿足嗎?為什麼還要勾結四方異國進犯中原?難道,邪道至尊的地位還遠遠不能滿足他的野心。他想要列土封疆,稱霸整個天下嗎?他也想染指皇帝的寶座?”
霧绡姬道:“沒有人知道傳說中的秘海在哪裡,也沒有人知道九幽的位置?那位被奉為邪道之主的暗尊,更是神秘莫測,無影無蹤。我雖從未見過本尊,但暗尊的威名,在邪道之中,無人敢不從,就算是師父,也隻能聽命行事,任他驅策。”
也隻有他,能讓潛龍幫和巫山既往不咎,通力合作。
一言道出,沉默良久。
鏡花向玲珑情真意切的告别,道:“言盡于此,妹妹務必小心。縱然劍心的武功卓絕當世,你的智計世間無雙,但還是要萬分謹慎,不能疏忽大意。需知你們目前所見的,不過是災難将至的前夕而已。他日風雲變幻,邪道十三門和異邦四國傾軍而動,恐天翻地覆,生靈倒懸。你們要做好這樣的準備……”
玲珑微笑道:“姐姐既然贈我良言,禮尚往來,晚兒也有言在先,要為巫山的各位姐妹尋個好去處,霧绡姐姐請聽……”
“霧绡感激不盡。”
“此處雖非世外桃源,但也是安身立足之所,正合各位姐妹清修。”
說着,玲珑從袖中取出某個物件,放在鏡花的掌心。
霧绡姬視線漫不經心的飄落,倏然色變,她瞪圓眼睛,滿眼都是難以置信的驚愕。霧绡姬呼吸凝滞,頓覺手中那物似有萬斤之重,又如捧着烙鐵般滾燙如燒。
險些就驚恐的将那件物件掉落在地,她望向雁妃晚的眸裡滿是錯愕和驚駭。
就像是看到一個不可能出現的人,出現在她眼前……
“你……你是,這,這怎麼可能……”
雁妃晚笑靥如花,她微眯着眼,深邃瑰麗如星彩似的眸裡似乎隐藏着明夜幽光。
七月初九,虛山英雄大會如期而至。
迎客鐘鳴九響,宏遠悠揚,封禁多時的英雄台辰時大開四門,邀會東南群豪赴宴,齊聚川北的俠士峰會。
整座虛山披紅挂彩,各座宮殿樓宇,巍峨磅礴,群豪英挺昂首,意氣風發從四門而入,各人相見拱手作揖,晤面寒暄執禮,一齊由四方道走進英雄台。
四方道原以四大祥瑞為名,意氣盟創盟盟主東方澈以虛山建英雄台,辟四方為道,以東為青龍,南方朱雀,西之白虎,北名玄武為号,後因禦史奏疏彈劾,以四瑞乃為前朝西京都城街道之名,參其效仿前朝遺風,僭越妄行,謗其心懷不臣,澈因此獲罪,被幽禁中京,郁郁而終。
此後,意氣盟避此諱,改祥瑞為四方道,以東南西北稱之。此次得四方令者共四十八門,分為四道,一道各十二人循徑而入。
當先領首者便是四盟之主,分别是東江漁隐張子期,西風劍豪溫灼甯,南嶺龍屠奎因,北山賢者許望生。四人今日衣着光鮮,英姿勃發,就連貫來麻衣竹笠,腳蹬草鞋的漁隐如今也是青衫翠帶,分外的精神矍铄,神采奕奕。
東方壁昂首闊步,在衆人豔羨敬仰的層層目光中,意氣飛揚的緊随其後。
各盟盟主為首,身後一行序列分明,乃是此次攜令入台的十二位掌門幫主,俱是東南的一方豪傑。再之後就是早已侯在英雄台之外,今日前來觀禮的東南豪傑,浩浩蕩蕩,竟有不下千人之衆!
走過兩側巍峨壯闊如同宮牆的四方道,盡處豁然開朗,面前顯出偌大廣場來。台上整整齊齊擺列着桌案與軟席,案上美酒佳果,一應俱全。
一道紅毯鋪設直通廣場,場中位設祭台,祭台之外更有一座高台,呈現出四方格局。四邊皆有一方石座,可謂威凜非凡,台上獨有一座,其背設有一碑,雕刻虎嘯龍騰,更是巧奪天工,令人見之目眩神迷!
群雄不禁駐足多看,不由啧啧稱奇,眼中熱光極熾,胸膛豪氣幹雲,心懷壯志。
平台四周環建桂殿蘭宮,氣勢非凡,不輸王臣行宮所在,此處即為意氣盟英雄台。
虛山大會共分三日,這首日稱之為開典,也稱禮宴,取“先禮後兵”之意,各派來人賓朋滿座,可縱情的把酒言歡。
先禮行罷,即是後兵,第二天便是武會。各門豪傑以武會友,一決雌雄,定下盟主之位。
第三日稱之為帛宴,所謂化幹戈為玉帛,大局已定,勝負已分,尊位各有歸屬,衆英雄一笑泯恩仇,盡歡而散。
台前止步,四方之側各樹一碑。這石碑拔地倚天,下鎮赑屃,上刻龍虎相争之象。
此碑名為英雄榜,上空十三位,各盟盟主駐足碑前,從袖中取出一枚鐵令,揚手擊出,鐵令去勢強勁,猶如有靈識性,輕描淡寫之間,平穩的嵌入最高處的空位。
衆豪傑雖然見多識廣,如今見這些人嵌碑入令信手拈來,也不得不大感敬服,連連稱奇。
鐵令上镌刻着門派名号,算是依序入座。
至于其中順序,乃是依諸位豪傑入台的先來後到,四道五十二位英豪依序将刻下出身來曆的黑鐵令嵌上英雄榜。
此物乃是三日之前,英雄台封禁之後,各派掌門幫主以四方令換取,但凡能在英雄碑榜上有名者,皆是這十年來東南最顯赫的人物,同時也具備此次意氣盟比武較技,登上英雄台的資格。
台前早站着侍者,等各位英雄身前經過,登時聚氣揚聲,高宣其名。侍者聲如洪鐘,震耳發聩,群豪在場下聽聞,也是暗暗心驚。心道,這意氣盟好大的排場,就連侍者也有這般的武學造詣,無怪能稱雄東南數十年,川北各派皆以能上英雄榜為榮。
首日為禮宴,也是武會的開典。這意氣盟十年一次的開典之禮當然不能少那位人物。
等四方五十二位豪傑在各自的案前站定,卻都沒落座。四位盟主走上台,面向東方的尊位前恭敬站定恭迎。
忽聽三陣鼓角齊鳴,此聲高遏入雲,胸膛震蕩如雷,衆豪傑盡皆注目過來,就聽侍者揚聲喝道:“吉時已到!開典——”
四方盟主面色肅穆,群豪驚聞,紛紛昂首直腰,屏氣凝神側目凝視。
“有請英雄台意氣盟,謝令如總盟主尊駕——”
一言落地,群雄氣息一凜,但見東方方位走出一個人來。那人身着一襲錦衣華服,頭戴伏龍金冠,腰纏銀絲玉帶,腳踏雲靴,款款步向場中高台的寶座。
謝令如面如冠玉,眉眼邪肆,猶是風流。雖然已年近不惑,仍是豐神俊朗,意氣風發,歲月更增其成熟穩重的魅力,不見半分衰敗頹靡。
場下女眷不少,無論有無出閣的,見到他的風采,都不由生出心折之意,再看謝令如身後的三位,又不免心生惜歎,頗有些“恨不相逢未嫁時”之感。
謝大盟主的身後跟着三名美貌的婦人,或是妖娆,或是溫婉,或是靈動,風情各異,體态婀娜。雖然紅顔易老,但還風韻猶存。觀其眉目儀态,仍能窺見當年名動一時的美人令江湖豪傑趨之若鹜的盛景。
饒是威名顯赫的群雄,心中不由豔羨,世人皆道:齊人之福,莫過謝令如。
此言誠不欺我!
三位夫人傾城絕代,就算是現在,一颦一笑仍是令人面紅耳熱,不難想象年輕時候是何等的風姿綽約。謝盟主真是好大的豔福!
家中坐擁三堂嬌妻,家外還有無數紅顔,更為難得的是,内室和睦融洽,從未争風吃醋,就這等本事,都是一般人遠遠不及的。
張婉儀站在台下,不忍多看,移開目光,心中思緒萬千,眼底隐隐藏着憂傷哀戚之色。
溫婷遠遠觑着她,低低嗤笑,毫不掩藏眸裡的不屑和幸災樂禍,連帶着謝令如和他那三堂嬌妻在她眼裡倒無關緊要似的。
謝令如走上祭台站定,群豪皆來參見,人人拱手執禮。謝總盟主含笑颔首,早有人高聲喝道:開典——
頓時擊鼓三通,發号三聲,開始進行開典之禮。
這英雄台開典分為四步。
一為敬天奉祖,謝令如手拄九香,向東方行祭天之禮。
二為奠帛獻牲,盟衆殺牲而焚。
三為舞蹈奏樂,歌姬美女翩跹起舞。
最後就是擊鼓鳴鑼。
一聲“禮畢——”後,謝令如當即邀四方盟主,各路英雄落座。
一時莺歌燕舞,其樂融融,列位英雄觥籌交錯,推杯換盞,席間人聲鼎沸,歡聲笑語,真是好個太平盛世,好個歌舞升平!
英雄台的偏殿小閣樓中,容貌清婉的少女挑起軒窗,柔麗的秋眸望着廣場中杯酒言歡的貴賓們恍若醉生夢死,不知今夕何夕的衆生百态,恍惚想起她和小師妹從桢江過來,見到的那些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難民,不禁秀眉微攏,啟唇歎息:“我一路行來之所見,東南沿海屢遭倭寇侵襲,難民流離失所,餓殍遍地,可說是民不聊生。這些人自诩武林名宿,江湖豪傑,卻在此時此地飲酒設宴,八珍玉食,彷如太平無事,當真是荒唐至極。”
年紀更小的女孩甫聞此言,雙手捧着的,已經湊到嘴邊的玉白瓷碗頓住,此刻竟覺着碗裡滋補清香的人參黃芪烏雞湯分外燙手,一時羞愧難當,猶猶豫豫的,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洛清依回首看出她的為難,輕笑道:“我說的,是那些争名奪利的豪傑俠客,與你沒有關系,你原本就是被無端牽連進來負傷的,正該是養好身體的時候,莫要将不相幹的話往心裡去。”
蕭千花這才安心,捧着瓷碗小口喝起來。藥膳的暖流順着咽喉流入胃中,才覺四肢俱暢,身體愈漸舒适。
不得不說,意氣盟财雄勢大,單說這碗羹湯就可見一斑。取材珍貴不說,謝大盟主的廚師更是手藝精湛,令人齒頰留香。
小龍王用羹勺撈起一塊雞肉,張嘴輕咬,發現雞湯炖煮的恰到好處,口感絕佳,味道也無可挑剔。将殘骨吐到案盤裡,擡眼見洛清依正望着她微笑,眼裡居然有些慈愛,不由心生羞怯,面頰如燒。
她自诩已經是個頂天立地的小姑娘,這位大師伯的年紀恐怕也不會比她大多少,卻對她分外的疼愛憐惜,每每都讓她感到受寵若驚。
無怪乎,師父武功那麼高,在師伯的面前也隻能低眉順眼,表現出嬌柔可愛的模樣。
蕭千花沒敢與她對視,将目光移到窗外的那座英雄台上,道:“我聽裘伯伯說起過,天下武林,江湖豪客多如過江之鲫,這些人殺伐決斷,快意恩仇,但能稱為俠者卻是鳳毛麟角,屈指可數。”
洛清依道:“所謂俠者,除魔衛道,鎮暴安良;俠之大者,為國為民,雖在江湖卻心懷天下。”
蕭千花颔首,移目場中,歎道:“伯伯與我說,有人的地方,就有恩怨,有恩怨的地方,就有江湖。對于江湖人來說,無論怎麼改朝換代,換誰做皇帝,隻要還有人,江湖總是不會滅亡的。就算民不聊生,他們也能憑這身本事安身立命。所以,在江湖人的眼裡,名利二字,重過江山。”
“不錯,但是有言道是: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這些人倒還不如匹夫,”洛清依看着她,似是非常欣賞她小小年紀就已能洞悉江湖的本質,她微微颔首,道:“是以,江湖者衆,但能稱之為俠者卻寥寥無幾,能謂之英雄者,更是屈指可數。”
蕭千花喝一口湯,若有所思,而後擡眼,怯怯問道:“那我……我師父她,算是俠客嗎?”
洛清依莞爾,輕撫她的發頂道:“你這小姑娘,難道你師父不是英雄俠客,你就不認她啦?”
“不是不是,”蕭千花急忙晃起腦袋,辯解道:“師父數次救我性命,我覺得她就是世上最好的俠客。這些所謂的英雄豪傑都是虛有其表,他們個個都不及她,就算是那位大盟主也不如我師父!”
說起風劍心來,蕭千花眉飛色舞,還有些憧憬,崇拜和豪氣。
洛清依微微颔首,“你說的對。”
她看着蕭千花,似是透過她的面龐在看着别的人,眸底柔光潋滟,仿佛春水的波瀾,滿得似要溢出來,她柔聲說道,“在我心裡,這世間任何英雄豪傑都不及她萬一。”
小龍王受不住這樣多情的眼神,但覺心跳如雷,酡紅如醉。或許是雞湯太過滋補,這讓她有些血脈贲張,她張張嘴,卻轉到其他話題去。
“也不知道現在師父和裘伯伯在外面怎麼樣?我好想她們啊……師伯你說過,伯伯他現在就在虛山是不是?他老人家腿腳不便,也不知現在好是不好?還有師父,她離開虛山快五天了吧?她就這樣獨自一人去禹南,不知道她會不會遇上到人?唉,都怪我當日思慮不周,怪我這身體沒争氣,不然也不會連累師伯你就在這,我……”
洛清依截住她的話,“你無需多慮,老前輩,你的那位裘伯伯絕非泛泛之輩,否則又怎麼能在意氣盟衆多高手眼皮底下走脫?你就安心在這裡養傷吧,等你的傷勢大好,等心兒回來,我們就和你一起去找裘老前輩。”
“那太好了!”
蕭千花聞言,終于寬心,霎時喜笑顔開,思忖片刻,還是有些擔心,“您說,師父能在虛山大會結束之前回來嗎?”
“一定會的,”洛清依目光放遠,在碧青天穹,在喧鳴鼎沸之中,她的思念延綿不絕。從來不知道,可以這樣的一往情深,她确信和笃定着,她的小師妹啊,一定會回到她的身邊。
“心兒,她還從來沒有讓我失望過……”
“心兒?”
蕭千花低聲呢喃,她終于發現洛清依這異常的稱呼,“師父她不是……”
還沒等她發問。
“嘎!”
“嘎!”
“嘎!”
響亮刺耳的叫聲忽然響起,這讓蕭千花瞬間毛骨悚然起來。洛清依秀眉蹙起,目光凜然,眼神戒懼的望向窗外。
撲棱棱——
倏忽聽見羽翼急速煽動的聲音,而後一道漆黑的魅影從軒窗前劃過,猶如一束黑色閃電,滑翔遠去,沒入遙遠的天際。
“那是……什麼?”
蕭千花驚魂未定,此時回過神來,驚覺區區一隻黑鳥竟然會讓她如此驚慌,讓師伯看見,豈非會顯得她太過膽小無狀?
她重新振作,恢複冷靜,再看洛清依時,卻見她臉色肅然,目光深沉,與先前溫柔和煦的模樣大相徑庭。
一股令人作嘔的腐臭味鑽進她的鼻間,蕭千花本能的捂住鼻唇,發出悶悶的聲音,“嗚,這是什麼味道?剛剛那是什麼啊?”
洛清依沉默的望着黑鳥消失的方向,專注而戒懼。半晌,等小龍王松開掩着鼻唇的手,已經對這個問題的答案不抱有期待時,洛清依的回應才姗姗來遲。
“那是烏鴉。”
“烏鴉?”
小龍王驚異,然後想起來,最開始聽見的叫聲,粗劣而沙啞,确實是屬于烏鴉的叫聲。
人們都說,喜鵲代表着好運與福氣,預示着喜事臨頭,而烏鴉爺恰恰相反,它會帶來災難和不幸,預示大禍将至。
蕭千花因為知道那是隻烏鴉就感到不安,而耳目聰靈的洛清依更是驚疑惶惑。如果她沒有看錯的話,那确實是隻烏鴉,一隻擁有血紅色眼睛的不詳之物!
要說烏鴉這種東西預示着厄運和死亡,這種傳言洛清依是不會信的,但那隻黑色紅眼的怪鳥卻讓她難以自抑的生出肌骨生寒的戰栗。
她意識到,這十年一劍,東南英雄豪傑們的盛會,恐怕會有什麼非比尋常的事情即将,或者說是,正在發生……
群豪肆酒狂歡,英雄台徹夜不眠不休,雖是如此,衆英豪心中也有計較。今日不過禮宴,明日群豪的争鋒相鬥才是重中之重!
準備登台比武的豪傑們哪怕平日裡再嗜酒如命,今日也不能不忍痛割愛,淺嘗辄止。
直到次日旭陽東升,辰時未到,四方道兩側階台上已是觀者如市,人數衆多卻雜而不亂,駕肩接迹,可以說是萬衆矚目。
這十年一度的川北英雄大會機會難逢。大齊尚武,天下豪客多嗜武成癡,今日縱然不能登台比鬥,但若能在旁觀摩,從這些川北最為強橫的英豪們手中參到一招半式,那也是受益匪淺。若是能從中突破,說不定下次十年後的虛山大會就有他們的一席之地。
看客們目光灼灼的注視着站在四方道裡的五十二位英雄豪傑,眼神是激昂熱烈的,身體控制不住的顫抖,熱血在蠢蠢欲動。
虛山英雄大會比武較技和尋常的擊台打擂不同,并非局限在一台一擂之間決勝,而是将四十八名豪傑和四方盟主分别安排到四道之間。每條道分十三人,群豪混戰,點到即止,最終能從四方道中走出來坐上英雄台四盟尊位就是一方的盟主,而四方盟主中若有人能擊敗前代總盟主謝令如就能成為川北一百三十七門派的盟尊。
這種方法雖然能免去擂台決勝的繁複冗餘之弊,卻難免有武者結盟聯合起來以多擊少的事情發生。但既然要當一方盟主,若不能以一己之力鎮壓群雄,就算僥幸坐上尊位也不能長久,故而英雄台算是默認聯手這種不定之規的。
江湖風雨十年,浮沉難料,群豪并起如大浪淘沙。這川北武林最為霸道的五十二名英豪,有如中流砥柱至今屹立不倒的名宿,有後起之秀現在風頭正勁的青年英俠!
這其中最為矚目的,無疑就是四位盟主。
四人執掌四方四盟十年之久,威名赫赫,地位超然,東南武林無不敬服仰慕。
東盟之主張子期老當益壯,風采矍铄,他功力深厚,經驗老道,雖然已經年逾花甲但仍餘勇可賈;
西盟之主溫灼甯師出名門,是由謝令如破格擢升為西盟代盟主的,因名不正言不順,即位至今,流言蜚語不絕于耳,如今一鼓作氣,正待以一手精妙無雙的劍術功成名就,名符其實!
溫婷一身紅衣嬌豔如火,她親手為兄長捧上寶劍,一改往日張揚跋扈的神色,如今顯得溫順嬌俏。“大哥,也該讓這些東南武林知道咱們連州溫氏的名号,讓他們看看,大哥執掌西盟是名正言順的。小妹祝您威名大振,旗開得勝!”
溫灼甯接過寶劍,輕撫她的發頂,素來冷硬的面龐此時透出些許溫和來,眼底蘊藏着對至親的憐寵。
随後,他收斂起這股溫和氣質,端正肅穆起來,猶如一柄利劍徑直插在西道之中。
南盟盟主奎因,魯直忠義,豪氣幹雲,唯總盟主馬首是瞻。他天生驚人的巨力,壯年時因生撕南山巨蟒一戰成名,後以力拔山兮氣蓋世的強橫身軀,掃蕩南方群魔,名震川北。是以奎因雖面相呆憨,實則殺業最重,兇名最盛;
北盟盟主許望生,素以謀略見長,然他那身秘傳武學也造詣不凡,否則在這座以武為尊的江湖,也坐不到北盟的尊位。
近來因其子之故飽受非議,北盟中也是流言四起,人心不定!
其實江湖中人小德有虧尚在其次,隻是十年英雄大會之期愈近,四盟易主的時機已現,北盟中人人心浮動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