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鳳站在雁妃晚身邊,望見少女絕色無瑕的側顔,但覺月色如紗,美人如畫,血液奔騰如疾風烈焰,心髒處似電閃雷鳴般的震撼,無怪她有令人恍然失魂,心醉神迷的魅力。
天衣和玲珑都當得傾城絕豔之名,二者的美卻各有千秋。
天衣之美若谪仙神女,純潔仁愛而強大,使人不敢輕易亵渎,凜然的表象暗藏着癡着和過分溫柔的性情;
玲珑的豔就像雲霧中的幻象,撲朔迷離,美的讓人流連忘返,但若一步不慎,便會跌入萬丈深淵,多情美麗的容貌藏着危險的神秘。
“你……”
一說話,音調裡就帶着暗啞和顫動,她強制從失控的聲音裡漸漸冷靜下來,轉過臉,未敢再看。
等她重新找回自己的聲音,還刻意壓低聲音繼續道:“究竟發生什麼事?或者說正在發生什麼?你就不能告訴我嗎?”
雁妃晚的目光依然凝望着虎台的山水,似專注又似漫不經心,她微笑,“為什麼這麼問?”
舒綠喬看她,見她并未回望過來,心裡略有些氣悶。她将身體靠近些,使手臂摩挲手臂。綢緞紗衣輕薄,二人這樣就算是肌膚相親。
微涼軟膩的觸感傳到她的全身,酥酥麻麻的讓她情不自禁的微微顫抖起來,發出微不可聞的喟歎,“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是我猜錯了,你就當我沒有說過,那個,我不是比較笨嘛?就覺得……你是不是對那位,徐敬簾徐總帥,不太喜歡?”
雁妃晚觑她,莞爾,揶揄道:“這位位高權重,權傾東南,民望極高,多的是傾慕他蓋世英雄的佳人,我不過是浪迹天涯的江湖兒女,若是喜歡他才糟之極矣吧?況且……”
她似乎深覺有趣的湊近舒綠喬的耳邊,溫言軟語,宛若耳鬓厮磨的秘話,“你願意我去喜歡他啊?呵呵……”
美人奉身如玉,吹氣如蘭,那聲嬌媚的輕笑撒嬌,就像要将她的神魂都鈎去般。
舒綠喬如何能消受?
但見她霎時低眉垂眼,不敢與玲珑直視。月色清晖下,臉頰羞紅若霞,耳尖豔如滴血,嬌軀都險些把持不住的軟倒在地。若非靈台尚存絲縷清明,身體還無意識的緊握欄杆,怕不是當場就要軟成灘水去?
啊啊……
這人真是……這人真是!
舒綠喬睨她,嗔怨般的道:“與你說些正經事,你卻來耍戲我?你别惹惱我,那我就要不管不顧在這裡親你啦!”
雁妃晚果然收斂起戲谑多情的模樣,身體稍微離她遠些,“你是怎麼知道,我和那位不對付?”
舒綠喬道“我雖沒與你青梅竹馬,朝夕相伴,但也知道玲珑雁妃晚素來不露辭色,縱使身陷險境,在生死旦夕之間還能處之安然。說實話,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你會這樣直白的表現出自己的不滿。所以,你一定有這樣做的理由,對嗎?”
雁妃晚但笑不語,眼眸漸漸幽深起來。舒綠喬湊近去,削肩玉臂輕輕觸碰着她,月牙似的眼眸盈着水光,嬌柔明媚。
“呐……真的,不能告訴我嗎?”
雁妃晚側過臉看向她,芳唇噙笑,卻沒回答她的話,反問她道:“你認為徐敬簾這人怎麼樣?”
舒綠喬暗暗吃驚,左右環視,确定沒人聽見這話,她略微思量,謹慎回道:“我和他素昧平生,今日也不過是一面之緣,我沒有你那樣能洞察人心,見微知著的本事,隻是聽說他在東南聲名藉甚,民望極高,還手握重兵,有東南稱雄之勢。”
舒綠喬思量過後,評道:“他鎮守虎台十餘載,雖然未能攘除倭寇,卻也有七征外海之功,若東南無此虎将,恐東南倭賊就要長驅直入,兩岸匪盜更加肆意橫行。就像你說的,徐敬簾确實能當大齊國柱,忠臣良将之譽。”
玲珑秀眉微挑,芳唇含笑,略帶譏諷的涼薄道:“鎮關東南,攘外安内,确是龍威虎贲之良将,恐非鞠躬盡瘁之忠臣。”
一言落地,舒綠喬驚愕的回眸看她,嬌軀顫顫,簡直難以置信,“你的意思是……”
雁妃晚湊近她耳邊,與她喃喃數語,宛如缱绻纏綿,耳鬓厮磨般,原是勾魂奪魄的親密,舒綠喬此刻卻沒有半分旖旎,直教她說的話驚駭得瞠目結舌。
舒綠喬搖晃着腦袋,顫着聲道:“不,怎麼會?這不可能啊……他,他怎麼可能……”
鳴鳳險些失控出聲,雁妃晚嬌軟的身軀黏過來,纖白的玉指輕輕按住她的唇。舒綠喬的驚呼聲戛然而止,隻怔怔的望着她的眼睛,試圖從她那雙潋滟多情的眸裡看出戲谑玩笑的意味來。
然而她越是凝視她的眼睛,越是感覺到她的眼神中毋庸置疑的真實,“你說的,是真的?”
玲珑笑着站直身體,“是真是假,此中真僞,相信他們不日就會來找我試探虛實,到那時我将計就計,定能看出端倪。”
舒綠喬更加驚訝,忽而想到什麼,當時失聲道:“你就是因為這樣,所以剛剛才……”
話沒說完,雁妃晚直接抵掌捂住她的唇,警告她噤聲,還湊近她的耳邊道:“現在,還有些事要說與你知,明早……”
一陣竊竊私語,舒綠喬愈聽愈奇,卻頻頻颔首,無不應承。
當夜宿在帥府的客院,等到日上三竿後,徐敬簾果然派人來請。
舒綠喬心存忌憚,立刻警惕不安的看着雁妃晚。玲珑神色淡靜若定,右手輕拍她的手背,向她搖搖腦袋,安撫她焦慮的情緒。
左手持杯抿完那口茶,随即跟小校離開。
舒綠喬知她那個眼神的意味,直到她走出院外,她愈發的坐立難安起來。估摸着現在允天遊和金虞他們該是都醒過酒來,随手将雁妃晚杯中的茶一飲而盡,當即起身找那三人去。
徐敬簾待客之地不在前廳,也不在正堂。小校引着她行門過廊,前往後府的小徑走去。經過之處,但見亭台樓閣坐落分明,山石溝壑涓涓長流。走來卵石徑道,穿過棠雲梨雨,行經搖曳的竹林,終是來到一座清雅素淨的竹屋。
後府小屋是帥府最隐秘的地方。隐秘到甚至左右都不能設置護衛,徐敬簾選擇在此見客,完全昭顯出他的誠心重視。
小校在屋前止步,向玲珑作請勢。
雁妃晚明眸顧盼,這座竹屋精巧簡緻,竹屋兩側也無伏兵,心中思量念轉,遂推門而進。
果見有人身着翻領窄袖的常服,端坐在玉石屏風前,紅木小案後,靜候多時。
此人儀表堂堂,不怒自威,非徐敬簾而誰?
南齊尚禮,男女不獨居暗室,故而雁妃晚進來後并未阖門。
男人此時未披铠甲,身着常服,見她時不威而笑,甚至還為她親手斟倒香茗,纡尊之意不言而喻。
若是常人,見他如此親和厚愛,得他這般禮遇,隻怕早已感激涕零,三跪九叩的敬謝徐帥的知遇之恩。
然雁妃晚接過清茶,雙手捧杯,退至三尺之外,與他相對而坐,顯得異常冷豔疏離。
徐敬簾心思深沉,執禮在前,先是表示對她贊譽有加,推崇備至,當即以招攬賢士為名,旁敲側擊她和朝堂有沒我在什麼關系。
雁妃晚七竅玲珑,輕描淡寫的回答,滴水不漏。
徐敬簾愈越問越驚,對她也愈加欣賞。
這個小姑娘非但智計超絕,心計城府更是沒露半分破綻,兜兜轉轉,居然還能心如止水,波瀾不驚。
徐敬簾含笑微苦,若是他們繼續這般你來我往,淺嘗辄止的試探下去,恐怕今日都将一無所獲。沒想到的居然是他先沉不住氣,終于肯進入正題。
“徐某素聞玲珑姑娘能見微知著,洞察先機,今日有言相問,還請姑娘能不吝賜教。”
雁妃晚保持着從容淡靜的神色道:“賜教不敢,徐帥不妨直言。”
徐敬簾開門見山道:“未知玲珑對這東南之勢,有何高見?”
雁妃晚不假思索道:“常言曰: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小女身為江湖,不敢妄言東南。”
徐敬簾對她這話不以為然,“家國興亡之事,天下人皆有責焉。豈因江湖之遠不顧,怎以女流之身相避?”
雁妃晚沒猶疑太久,索性直說道:“既然如此,恕我無禮妄議,有言過之處,還請徐帥海涵。”
“說。”
“以我之見,今東南之勢一言概之:内憂外患,勢單力孤。”
徐敬簾垂首斟茶的手微微顫頓,杯中清茗微微晃動,蕩起細密的漣漪。
徐敬簾虎目精光驟現,擡起鋒利的長眉睨着她,似有大喜過望,連忙坐正身體,“願聞其詳。”
雁妃晚端坐案前,容色凜然,眼眸沉肅,直言東南之弊。
“潛龍幫群賊反心已現,東瀛倭寇狼子野心,更有巫山為虎作伥,蠢蠢欲動。一旦這三方達成會盟,虎台必遭其禍。而今州府各部獨治,軍馬分轄,徐帥能統禦者,不過遊擊,城防,水師的三萬兵衆,東南有變,可謂是孤掌難鳴。”
徐敬簾颔首贊許,“玲珑所言真是針針見血,字字珠玑。依姑娘的高見,目前正值東南危急存亡之際,虎台該如何自處?”
雁妃晚略微思量,淡然回道:“以我微鄙之見,宜先發制人。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徐敬簾長軀挺直,道:“如何先發制人?”
玲珑道:“巫山鏡花水月反目成仇,分崩離析。縱許白師親至,巫山樓船不擅水戰,僅憑鲲祖鵬魔二人,不足為懼;潛龍幫六子死,五子傷,料以其睚眦必報之性,必然不會善罷甘休,徐帥當聯合問道賢居,在定關布防,随時防備潛龍幫卷土重來。至于東瀛倭寇……”
雁妃晚話到此處,略微遲頓。
徐敬簾問道:“如何?”
少女放落茶杯,語氣不甚笃定起來。
“朝廷的事我不清楚。但要說抗倭,我認為上疏啟奏,請來天家聖谕,聯合州府各部為上策。”
徐敬簾能統掌的兵馬僅有三萬,但若有皇帝的聖旨,就能指揮東南州府各部共計十萬大軍。
徐敬簾聽她所言,觀她舉止,卻忽然沉默起來,思慮半晌,拱手道:“久聞玲珑智絕無雙之名,果然高論,令徐某茅塞頓開……”
男人雖帶笑顔,眼底卻沒有什麼喜色,轉而說道:“實不相瞞,本帥請姑娘到此,是還有要事相詢。”
玲珑沒有感到吃驚,含着笑道聲請,眸中淺笑意味深長。
徐敬簾說道:“問道賢居長目飛耳,神通廣大,姑娘更是明察秋毫,想必已知我虎台四個月前帥府失物,本帥遇刺之事。”
玲珑殊無異色,從容回道:“略有耳聞。”
徐敬簾見她沒有驚色,暗道果然,遂将前塵往事娓娓道來:“行刺者共三十人,俱是身法詭異,悍不畏死之徒。刺客悍然發難,擊殺我部多名将士,幸而衆軍奮勇用命,力抗頑敵,這才使他們的奸謀沒有得逞。當場被誅殺的刺客十七人,生擒者七人,最後這七人咬破齒中毒囊,當場暴斃身亡,另有六人在亂戰之中藉機遁走。”
雁妃晚凝眉道:“死士?”
徐敬簾神情微異,暗贊她果然七竅玲珑,神機妙算,颔首示意道:“不錯,事後召人查驗屍身,以衣着兵器,屍體标志,形貌以及他們武功路數來驗明正身,确認是東瀛的死士無疑。”
雁妃晚似乎早有意料,向徐敬簾道:“主謀者,正是今元義雄。”
徐敬簾對今元義雄主謀此事心知肚明,“此中内情,樊将軍早有回訊。”
雁妃晚道:“既然如此,徐帥還有什麼疑問?”
“本帥鎮守東南,内賊外寇皆對我恨之入骨,徐某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死何足惜?”
“後來我們發現,那批死士不但要行刺本帥,逃走的人還從節堂盜走一件物品。”
“帥府節堂是将官商議軍要之處,守備森嚴。死士們陰潛進府,九死一生也要做成此事,可見失竊之物非比尋常。”
徐敬簾颔首,略微沉吟,“姑娘可曾聽過顧祯之名?”
雁妃晚思索後回道:“徐帥說的是本朝大名家,畫聖顧修儒?”
徐敬簾颔首道:“江津顧家本是江南百年望族。顧氏先祖顧祯之父曾是前朝的宮廷畫師,後逢太祖起兵伐楚,他随前朝至順帝逃遷到江南。及至此代,他的後人如今正在本帥帳中效命,還将畫聖顧祯的一幅不傳之作獻予本帥,名叫《東南形勝圖》。”
玲珑立刻想到,“失竊之物,正是此畫?”
徐敬簾道:“不錯,不久之後東南就流言四起,坊間傳聞說這幅畫裡隐藏着一個極大的秘密。或者說畫中隐藏着連城巨富的,也有說裡面有絕世功法的。都說若得此中所藏,可撼半壁江山。本帥也曾廣邀東南賢士,奇人異客齊聚天機樓,奈何衆人才竭智疲都不能堪破畫中的秘密。”
說到此處,徐敬簾露出遺憾的神情,正色道:“如今這幅畫流落江湖,本帥雖然不屑什麼撼動半壁江山之說,深以為傳言就是子虛烏有,以訛傳訛。然而此物如今真落到倭寇的手裡,卻也不能不防啊。”
“你是想要,我幫你找回此物?”
“姑娘智計超絕,料事如神,徐某非常相信,你定有辦法尋回此物。”
玲珑既沒當場應承,也沒拒絕,她忽然凝眉問道:“這麼說,難道當日下令官軍襲殺小龍王的,就是徐帥?”
徐敬簾完全沒想到她有此一問,當時猝不及防,面色都陡然僵硬起來,“你這……這小龍王,是何許人也啊?”
雁妃晚暗暗觀察他的反應,語氣平靜的對他道:“倭寇盜取寶圖後,潛行川北,意圖返回東海,卻在連州府的小蘆花村被殺,六人無一生還。從此寶圖失落,全村被屠,小龍王正是那場慘禍中唯一的幸存者。或許,她也是最後見過《東南形勝圖》的人。”
“哦?看來,你們已經見過此人?”
玲珑的眼睛直視着徐敬簾,綻放星彩的眸瞳隐含着凜冽的幽光,那雙眼睛太過澄澈清透,就像有攝人心魄的魔力,讓人内心的龌蹉都無處可藏。
“是的,這幅寶圖為她帶來的卻是殺身之禍,不僅江湖中的正邪兩道對這幅圖勢在必得,就連州府的官軍都下令,要掘地三尺,且生死不論。”
徐敬簾在刹那竟生出些畏怯來,目光不經意的和她相錯,終是久經戰場的豪勇氣概讓他找回清明的神智。他看向玲珑直視,意外又疑惑的道:“竟有此事?”
雁妃晚但笑不語。
徐敬簾義正言辭,慷慨激昂。
“天下黎庶皆是大齊子民,某豈有戕害之理?想來定是州府官吏失察擅權,我相信此中必有蹊跷。本帥定會遣人察查内情,若真是州府衙門自行其是,本帥必上疏天子,勢必究罪問責!”
轉向玲珑道:“不知這位小龍王現在何處?”
玲珑浮現出清淺的笑意,道:“若我所算無誤,小龍王應該是被意氣盟的劍豪溫灼甯擒去。”
徐敬簾長軀向前傾,“既然如此,事不宜遲,當派人速去營救。”意識到這般急切的反應有失他大将之風,徐敬簾不動聲色的坐回原處。
玲珑含笑,無聲的轉動着手中的瓷杯,“徐帥愛民如子,實是令人心折啊。”
“無需憂慮,敝派的大師姐和小師妹已經追蹤過去,想來不日之内就會有消息。”
“貴宗的?”徐敬簾臉色微變,“就是那位,七星頂單掌斃黃風,一劍伏七魔的天衣?”
玲珑從容颔首,“正是。”
徐敬簾聞言大喜,說道:“若是那位天衣出手,小龍王性命無虞,我等在此恭候佳音就是。”
神情有須臾輕快,徐敬簾道:“恕某冒昧請問,若是找到寶圖,玲珑有破解之法嗎?”
玲珑回道:“區區才疏智短,從未見過這幅圖,更不能談什麼破解之法……”轉而看向男人,似有深意,“怎麼?徐帥對這幅圖的秘密,難道也有興趣?”
徐敬簾長軀微震,虎目轉動,思量半晌,長歎道:“也罷,君子既以心相交,當誠以光明磊落,無不可對人之言。實不相瞞姑娘,今上登極大寶以來,勵精圖治,日理萬機,然政務繁重,早已無暇東顧。朝中奸黨更是欺上弄權,将發往東南的饷銀截留克扣。我虎台大營,三萬軍士已有半年未領分文軍資!”
當今皇帝剛愎自用,近讒遠賢,此事已為當世所知,所謂無暇東顧,奸黨弄權不過都是粉飾他庸碌之辭。
玲珑百巧千機,當然不會揭破此言,順勢面露驚疑道:“竟有此事?”
徐敬簾痛心疾首,拱手向東方帝位執禮,歎道:“東南将士盡忠報國之心日月昭昭,天地可鑒!然而将士們縱有鋼筋鐵骨,終是血肉之軀,肉體凡胎怎麼能靠餐風飲露而活?雖有東南的豪紳義富襄助,帥将典賣私财勉力支撐,但這些終究是杯水車薪,長此以往,恐無以為繼啊。”
雁妃晚順勢問,“徐帥之意是……”
徐敬簾道:“若真能堪破寶圖的秘密,這圖中,真有連城之富,豈非大解虎台燃眉之急?”
玲珑聞言卻無喜色,面色倏爾凝重,顯然大不認同,“此事萬萬不可,徐帥還請三思而行。”
徐敬簾不以為忤,請教道:“願聽高論。”
雁妃晚正色道:“所謂: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前楚縱有寶藏,亦為天下萬民,萬民之主的天子所有,當清繳入庫,收歸國用。徐帥雖為東南戍兵之故,心存衛國安邦之志,也不可取其分厘。君不見江南田柴之禍乎?”
徐敬簾聞言身體陡然繃直,駭然色變,烏眉倒豎,虎目圓睜,厲聲喝道:“田柴這等謀逆之臣,上負皇恩,下悖黎民,本帥豈能與這等亂臣賊子相提并論?”
雁妃晚無懼,道:“是民女失言……”
徐敬簾偉闊的胸膛起伏不定,心中似有滿腔怒火,義憤填膺。
此間氣氛陡然肅靜,落針能聞,唯有男人龍吸虎出之聲。待過半晌,徐敬簾擺手揮袖,說道:“也罷,我知你年輕氣盛,出言無忌,不懂朝廷的律例,本帥且饒你這回,往後不可再出此妄言。”
雁妃晚執禮稱是。
徐敬簾餘怒未消的坐回原處。
雁妃晚道:“是小女妄言不敬,謝過徐帥寬宥,感念不罪之恩,在下願将功折罪。元帥若是憂慮軍資糧饷之事,某雖不才卻有拙策,不知當不當說。”
徐敬簾緩緩定神靜氣,擡手請道:“既然如此,速速獻來。”
雁妃晚道:“東南潛龍幫霸道鹿河,橫絕江津。三十年來積富甚巨,恐怕無以計數。如今潛龍九子已現反相,絕無轉圜姑息之餘地,剿匪已是刻不容緩。既然如此,何不先下手為強?九龍島此時群龍失策,兵船未動,宜先發制人。當以重兵掃蕩其州府九龍九壇各部,斷其手足,令九龍島孤立無援,虎台即能占盡先機。”
“無以計數”,這四字令徐敬簾登時虎目清亮,大為意動。若是說無以計數,也就是數不勝數之意。既然無法估算,此中就大有文章可做。
思量過後,徐敬簾道:“此事恐怕沒有這般容易,”見玲珑望過來,他解釋道:“兵貴神速。而今定關守軍和問道賢居大破潛龍幫于龍門峽之事恐怕早已傳揚甚遠,人盡皆知。潛龍幫既然已現反相,諸部各壇又怎麼會坐以待斃?”
雁妃晚道:“徐帥顧慮的極是,若以飛鴿聯絡,潛龍幫此刻恐怕早已枕戈待旦,又或者已經潛隐逃遁,斷不可能束手就擒。”
徐敬簾略感遺憾的歎惜,正要謝她獻策的好意,就聽雁妃晚道:“以我之見,還未必沒有機會。九龍島事敗,未免被逐部擊破,諸部各壇得上策是迅速收納軍器财寶,收攏勢力回到九龍湖。九龍島背靠懸崖峭壁之天險,扼守要隘,占據易守難攻之勢,他們選擇退守島内,從長計議,方為良策。”
徐敬簾還有疑問,“你為什麼能這樣的笃定,他們必會退守九龍湖?你怎麼知道潛龍幫的叛匪不會魚死網破,背水死戰?”
雁妃晚似是心有成竹,“如今東瀛形勢未明,巫山還不成氣候,三方會盟還未正式達成。潛龍幫一子死,一子傷,倉促起事就是孤注一擲的取死之道!若韓玄真如此行事,徐帥隻需要死守定關,潛龍幫久攻不勝,必然不戰而潰。”
徐敬簾虎目微怔,眸底精光閃掠,“那你說,若是真如你所料,潛龍幫鹿河兩岸各部分壇開始收攏勢力,彙合到九龍島去,又當如何?”
雁妃晚道:“倘若如此,諸部必然攜帶多年積累搜掠的資物趁夜潛回九龍島内。潛龍九子行事謹慎,我料想應有投石問路之計,隻待确認定關水域附近沒有伏兵,他們必然會開始大舉遷逃……”
說到這裡,玲珑星彩般的明眸觑他,其意不言而喻。徐敬簾胸膛滾熱,升起豪情氣概,續道:“到那時饒過先軍斥候,以迅雷之勢截擊大部,最後再退守定關,韓玄就是再痛心疾首,追悔莫及也是無奈我何!哈哈哈哈……”
一想到潛龍幫那幹反賊的無能狂怒之态,徐敬簾不禁心生快意,豪邁大笑起來,“此計甚妙,聽君之言如醍醐灌頂!妙哉妙哉!哈哈哈哈……”
長笑過後,忽而想起關鍵之處,徐敬簾遲疑道:“若是他們按兵不動又當如何?虎台雖有三軍,然而貿然發兵進駐州府,恐有謀逆造反之嫌。”
雁妃晚不以為然,意有所指道:“若率軍征伐,必有進犯之嫌,但若是江湖恩怨呢?州府各衙料也鞭長莫及。”
徐敬簾何等謀略,哪能不懂她言外之意?聞言虎軀抖擻,“你的意思是?”
雁妃晚微微颔首,二人心領神會。徐敬簾虎目稍沉,結眉撫須,似是在權衡利弊,思考這計劃的可行性。
徐敬簾眼神專注悠遠,久久無言。
雁妃晚仿佛安立風雨中的青竹傲然淡靜。
她輕泯香茗,優雅将杯放在茶案,落在徐敬簾處的視線幽幽如夜,莫測高深。等到面前的男人意識回神,向她正色道:“今東南之勢如履薄冰,牽一發而動全身。剿匪之事情關重大,本帥還需謹慎思量,不能妄行其事。玲珑今日之言,令徐某受益良多,本帥與衆将不日必有定奪,請姑娘先回吧。”
這是送客之意,玲珑并沒感到意外。她站起身來,執禮告退,轉身悠然的走出這座竹屋。
回返小徑途中,兩側綠竹林深青翠如幛,輕風呼嘯吹拂過隙,枯葉如花飄零,竹枝搖曳,起舞弄影。
沒人看見,少女原本端麗恭謹的面容此刻顯出些耐人尋味,幽深冷冽的笑顔。
待雁妃晚離去,翠竹小築之中,兩道竹紙屏風後,悠悠轉出個人來。此人形容不羁,銳眼鋒芒,身着一領青灰衣衫,手搖玉竹白扇,端的落拓風流,正是徐帥的幕後軍師,邱望邱澄懷。
徐敬簾手執玉杯,面色凝重,神情更若有所思。
“澄懷,你以為如何?”
邱望掩住半張面目,似笑非笑的回道:“麾下,難道您還沒有察覺到嗎?”
徐敬簾眉峰輕挑,虎目暗沉,“何出此言?”
軍師上前兩步,正站在男人身後,漫不經心的搖着白扇,有些無奈道:“麾下你行軍打仗在行,要論心機城府,但還不如這個小姑娘。您難道沒發現,我們本意召她來此,是想試探她和朝中奸黨有無勾連。結果現在适得其反,倒被她三言兩語,巧舌如簧,探去咱們虎台的底細。”
徐敬簾蓦然驚道:“你是說,她是在利用咱們,對付潛龍幫?”
邱望幸災樂禍道:“韓玄碰到她算是倒了血黴,她這是不把潛龍幫整死就不罷休啊。”
徐敬簾暗嘶一聲,“這……”
回想起來,确然如此。雁妃晚的所作所為分明就是在驅虎吞狼,禍水東引。想他徐敬簾身為虎台總帥,統括三軍,不意今日馬失前蹄,一着不慎,竟被這黃毛丫頭算計,面色登時不虞。然他素來陰重不洩,雖有懊惱,卻不昭顯分毫。
徐敬簾遂順勢說道:“她這也算是歪打正着吧?咱們本來就打算要對付潛龍幫那幹叛賊逆匪的。”
邱望端正神色,道:“以不才的愚見,聽其言,如芒在背,不寒而栗;觀其行,城府如淵,恐是靜水流深。”
至今思來,心有餘悸,枉他邱澄懷自負才智謀略冠絕東南,今日所見,仍是匪夷所思。他肅穆道:“她久在西南,怎麼會對東南形勢了若指掌?對朝堂大局也是洞若觀火,縱然她明察暗訪,也絕不會如此鞭辟入裡。談笑之間語帶機鋒,不止謀策也善小慧,寵辱不驚且安之若素,如非有未蔔先知之能,就是心懷驚世駭俗之才!”
徐敬簾沉思半晌,道:“你說,她有沒有可能?是那邊的人?”
邱望搖搖腦袋道:“我看不像。剛剛你以寶圖試她,她若是陸承的人,怎麼會放過這個機會?”
“那……她會不會是今上的人?”
邱望苦笑道:“她如果是今上的人,那我們根本不可能再找回那副《東南形勝圖》……”
徐敬簾颔首,邱望道:“此女有七竅玲珑之智,左輔右弼之才,天資敏悟,是邱某遠不能及。依我看,她的身份絕無可能是區區劍宗弟子這麼簡單。但麾下如今正是用人之際,倘若能使她甘心效命,遠勝那些所謂的豪傑英才十倍!”
徐敬簾心中驚異,知道邱澄懷心高氣傲,素來極少許人,聞言不禁大為意動。他沒有立刻表現出求賢若渴的态度,轉而問道:“那以澄懷之見,玲珑攻取潛龍幫之策如何?”
邱望思忖片刻,沉吟道:“玲珑獻計必有所圖,麾下依言行事,恐怕正中她的下懷。”
徐敬簾聞言蹙眉,“如此說來,我等不宜貿然行事?”
邱望輕搖折扇,左右踱步,思量半晌,倏爾紙扇一收,道:“雖如此,然潛龍幫此時反心已現,反相已生,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何況這是頭吃人的猛虎?當斷不斷,必遭其害。本來我們就要對付潛龍幫,還不如出其不意,先發制人!”
徐敬簾道:“她要的正是讓虎台和九龍島相鬥,澄懷如此行事,豈非正合她意?”
邱望銳眼鋒芒閃過,勾唇冷笑,“二虎相争,豈容她隔岸觀火,坐收漁利?我們先不論她有什麼謀算,索性将計就計,也将她拉入局來。”
徐敬簾和他相視一笑,二人心領神會,眸底深邃,隐隐有成算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