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七騎八人快馬疾馳三個時離開出永甯府,行至垳山,眼見天邊夜色幽深暗沉,迎面風潮霧冷,已知夜雨将至。
此時她們已經馬不停蹄,人不懈怠,一路急行二百裡,早就是人困馬乏,不得不尋處安歇。
遠目垳山腳下,雖見山村農舍燈火如豆,炊煙升揚,然而她們也知道,民居草舍極為容易被虎台追蹤到。
衆人計議,皆以為今夜可以在垳山的隐秘洞窟中歇息一宿,人馬養精蓄銳,待翌日天明就穿越垳山,入境既昌。
風劍心已至先天之境,神玉天賦異禀,使其五感超絕,耳目通明,雖在黑夜之中也能照見事物,洞若觀火。
垳山遍布山窟洞穴,此時要尋一處隐秘的所在,并非難事。
天衣運用超絕神通,一行人且行且探,終是找到一處山幽谷靜之地,但見入口林深樹茂,叢密草長,若不是斬斷枝條,撥開草葉,也不能見到這樣的所在。
天衣風劍心武功最高,因而她當先探穴,她既臻絕頂高手之列,夜間視物也如白晝。風劍心深入洞窟去走了一遭,已然探明這山洞雖然入口處窄小難見,然而洞裡卻空曠平闊,且分内外兩層,天頂微光,并無夜雨之患,地石草葉幹爽枯燥,作為一行男女的臨時庇護栖身之所顯然是再合适不過的。
一行卸去行裝,将馬匹趕在洞外,進入山洞之後,不多時風漸急,雨漸密,外間終是下起疏風驟雨。
夜雨漫漫,風過山林,寂靜而喧然。
洞内幹燥陰涼,還有縫隙透氣通風,衆女找到幾處還算平坦的角落,鋪上油布,今夜權當以洞頂為被,以石地為席。
金虞從洞口邊緣處拾取枯枝敗葉,拖來幾根幹燥的枯木,在外層洞窟生起火堆,就勢往身後山石一躺,惬意自得,他做這些事駕輕就熟,顯然幕天席地、風餐露宿皆是尋常。
金虞師從半部天機蘇不言,師徒二人向是浪迹江湖,閑雲野鶴,無處不至。因而他素來為人灑脫不羁,不拘小節,住過豪宅花苑、也曾眠山宿野。錦衣玉食也罷,粗茶淡飯也可,随心所至之處,無有不可。
紀飄萍雖出身青寮名門,卻是恭禮謙遜的性子,為人沉穩持重,凡事随遇而安,故而夜宿荒山也無怨尤。
然允天遊與他二人心性大相徑庭。他是劍宗天玑峰首席。劍宗虎踞西原,财雄勢大,天玑峰首座允天行主掌各地分支産業營收,允氏家底殷實,金劍遊龍自幼吃穿用度俱是上品,比之世家子弟也不遑多讓。
行走江湖之時,雖不如英雄台天魔手謝令如那般聲勢浩大,前呼後擁的排場,出則十裡紅毯開路,進則百千豪傑相迎,卻也是錦繡華麗,富貴非凡。
偶而迫于無法,借宿荒村野店就算是他屈尊降貴,何曾落魄至此,要在這種山窟洞府将就委屈?
尤其他這人心高氣傲,一無容人之量,二無隐忍之性,心中忿怨,就說道:“立下如此大功勞,也不求他們感恩戴德,結果倒像江洋大盜,通緝兇犯般被人圍追堵截,亡命奔逃,實是生平未有之辱。”
衆人聽他連聲怨歎,知他心浮氣躁,對他失望已極,此時也不勸誡,皆是視若無睹,置若罔聞。
外洞的微光映入洞中,火光搖曳,風劍心将洛清依和蕭千花安置在油布上。見蕭千花悄悄揉捏雙腿内側的肌肉,面露苦色,洛清依則盤坐在布上。風劍心遂探手伸進包袱裡,摸出幾張油紙包裹的燒餅和數根肉幹與她們分食,三人相顧一笑,進食無言。
行途遠路,能有幾張燒餅充饑、數根肉幹輔食已算是不錯的幹糧。然而風劍心見她二人艱難咀嚼的可憐模樣,仍是感到食之無味,也越發的心疼憐愛起來。
她擡手撫摸蕭千花的頭頂,潋滟若水,溫柔清麗的眼睛望向洛清依,語調憐惜道:“荒山野地,一路勞累奔波,真是辛苦你們啦。等我們離開川北,到既昌境内,等我們到安全的地界,師父必要好好的補償你們,”蕭千花教她玉掌輕撫發旋,微紅着臉縮了縮頸,并沒避開,風劍心柔聲笑道:“到時我親自下廚,讓你也嘗嘗師父的手藝。”
小龍王低眉颔首,洛清依含笑與她相視,舒綠喬卻倏然插入話來,她叫道:“還有我!還有我!風妹妹下廚怎能少我在旁吃評?你是不知道,這些時日以來不是暗探敵巢,就是随軍剿匪,整日燒餅幹糧,姐姐這日子過得,再可憐沒有哩,”她嫌棄的甩甩手裡的半塊燒餅,楚楚可憐的看着風劍心,滿面春風陶醉道:“姐姐可想念你的棗泥糕、玫瑰酥,還有茯苓夾餅咯,哦哦、還有那道合歡湯,吉祥果!哎呀,妹妹的廚藝當真是一絕……”
舒綠喬謹記雁妃晚所言,小心在意的觀察洛清依的神色,見她眸光溫柔,欣然含笑的望着風劍心師徒,不禁暗道:原來這次是沾小龍王的光。
“還有還有,嗯……要桃仁雞丁、鳳尾群翅,嗯,還有糖醋魚卷,滑溜鹌鹑!就是不知道北方有大蝦沒有?不然來一道芙蓉大蝦也好……”
她一連報出一長串菜名,聽得風劍心都忍俊不禁,洛清依暗抽涼氣,還是最後雁妃晚看不下去,一巴掌呼在她腦袋上,嗔怪她道:“看你饞的,恨不得把天都吃進去。你想吃啊,自己做去。你當這是你家的小師妹啊?讓你這樣使喚?”
她這話意有所指,舒綠喬想起當日她在船上說的話,悄悄觑洛清依一眼,見她面色柔和,征得她的同意後,就跟雁妃晚笑鬧到一處去。
金虞在旁聽到舒綠喬連報好些糕點名菜,忽然也覺手裡的幹糧燒餅食之無味。他和師父蘇不言如出一轍,皆好美酒佳肴,口腹之欲,因此聽她這麼一說,頓時也是垂涎欲滴起來。
紀飄萍穩重含蓄,并沒露出垂涎之色,隻暗暗吞咽津液,阖目養神。
金虞為人率性不羁,和紀飄萍都是坦蕩蕩的君子,默契的以一塊山石為界,将山洞分出内外來。
内外之分,男女有别。
允天遊正覺跟他們無話可說,無趣得緊,聽見洞内歡鬧喧笑不止,遂舉步走到内洞近處,雁妃晚面前。
舒綠喬見是他來,登時興緻全無,她從雁妃晚懷裡爬出來,也沒再繼續和她玩鬧。鳴鳳素來和他金劍遊龍互不對付,遂别過臉去。
雁妃晚見他笑臉相迎,還算有點風度,然而他言之不預,悄然走進内層洞窟窺望的行為實在算是無禮。
玲珑淡聲道:“不知二師兄有何事?”
允天遊禮道:“恐洞中陰寒,師兄這裡生着火,請衆位師姐妹們過來祛寒,師兄尚有要事相商。”
内層的洞窟幹燥陰涼,若為取火出去大可不必,隻聽他說還有要事相商,衆人相顧,皆覺此時天色尚早,聽他一說倒也無妨。
衆女走出洞内,尋到坐處。舒綠喬不耐煩的問:“允公子有什麼話就直說吧。”
允天遊沒在意她的态度,對雁妃晚道:“師妹,你當真是貴人多忘事。還記得你有言在先,說隻要到了垳山,就會将來龍去脈,前因後故和我們詳盡分說?如今已到垳山地界,此刻反正是左右無事,四下無人,正好聽聽師妹的解釋。你怎麼料定虎台定會發兵追截?你留的那封書裡說的又是什麼事?師妹現在盡可娓娓道來了。”
雁妃晚溫聲道:“師兄稍安勿躁,我當然記得。不過我有言在先,說的是需待我們行過垳山,到北境的地界,才能詳盡其中的原委。如今垳山以南都還在東南的地界,因此現在還不能說。”
允天遊冷嗤道:“看來,此事關系虎台那位?”
雁妃晚輕笑,“未脫虎穴,不敢言虎。”
她含糊其辭,一言帶過。
允天遊在她這裡碰到個軟釘,側過目,見風劍心神情凝重,若有所思,登時問道:“無獨有偶,看來七師妹也有疑問?”
風劍心回神,環顧衆人,道:“是有一件事情,讓我不得不在意。”
窟内七人盡皆注目,雁妃晚道:“不妨直言。”
風劍心道:“當時西陵的老魔在殺死龍婆之前,曾經脫口說出一個詞,令我至今耿耿于懷,不能釋然。”
衆人疑惑,“是什麼?”
風劍心沉聲回道:“鳳凰元。”
“鳳凰元?”
風劍心颔首,遂将她在英雄台擊敗祝元放的事簡略帶過,隻說那老魔是怎麼被一名神秘的黑袍人救走,她又是如何藏形追迹,隐在暗處窺聽到邪道秘聞的。說的時候還将小龍王和芊娘花钰慘死和問道賢居那位閻王書的事實隐去。
衆人聽她盡陳其實,情緒起伏不斷,連聲驚歎,世上居然有人能從天衣手裡救人,而且還能全身而退?
此人的武功造詣必定不凡,至少已在尋常的邪道宗師之上。
各人心中掀起驚濤駭浪,不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玲珑這邊剛挫敗潛龍幫和東瀛天臨軍勢的陰謀,天衣大破白骨旗祝元放,還斬殺西陵三兇這樣的豪枭巨惡,最後居然又冒出這麼個神秘的黑袍人!
允天遊聽罷,更是熱血盈腔,豪氣幹雲,忍不住一掌拍在石上,掌印嵌石三分,他慷慨激昂道:“鳳凰元!又是這個鳳凰元!看來這神秘的黑袍人不但勾結白骨旗祝元放,就連西陵三星道、江津潛龍幫也和他狼狽為奸。這東南禍亂頻發,暗流湧動,我想此人就是這幕後黑手!”
雁妃晚凝眉沉思,忽然問風劍心:“師妹你說,玉森羅祝元放跪在那個黑袍人腳下俯首稱臣?既然如此,這人的地位當在玉森羅之上。天下武林又有什麼人能淩駕在邪道十三門的門主之上呢?”
舒綠喬道:“他自稱什麼三天之主,黑日之君。這個名号在江湖上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這人到底是什麼來曆?就連祝元放那種老魔都還要尊稱他一聲令主。還有,他們既然号稱什麼‘三天之主’,這個日主算是其中一位,難道除他以外,還有兩位令主?這令主口中稱頌的那個‘至上’又是什麼人啊?”
說着,她和玲珑交換眼色,顯然二女心中已有懷疑的人選。當世能号令天下邪道者,非那位不做他人之想。
風劍心見她們的神色,猜想玲珑和鳴鳳恐怕已經心中有數,正想将從閻王書那裡打聽到的九幽秘海的名号道出,卻見金虞臉面布滿與他灑脫不羁的性情甚不相符的凝重愁容。
金虞神情凝重的對她道:“風師妹,你剛剛說,那個黑袍人口頌經文?你可知那是何種經文?是佛教真言還是道統咒語?能否将這段經文完整的陳述出來?”
風劍心微感訝異,暗道問道賢居的情報消息居然如此神通,金虞年紀輕輕竟也知道那位九幽黑日之君的來曆?
她颔首吟誦出來:“那虛危的神祗從陰山出來,渡過冥河,君臨在地上,天的主侍奉他。他行走在地上,遮蔽太陽,隐匿月亮,吞噬群星。他将使天地傾覆,生靈倒懸,直至,混沌重開……”
風劍心一字一句,沉聲緩述,金虞卻越聽面色就越是沉重,眼神越是驚懼,直到天衣最後的話落地,金虞惶惶驚叫道:“陰山冥河,三天之主,黑日之君!不會錯的,不會錯的!是他們,是九幽秘海!是九幽秘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