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虞倚仗掌門信物山河符在手,調度賢居各部人馬如臂使指,衆人來到分支一處屋舍,使部屬門人負責牽馬入廄,他則招待衆人到客廳,請座奉茶。
金虞和管事的寒暄兩句,随即摒退左右,衆人目光灼灼,迫不及待的望向安坐客座的玲珑雁妃晚。
但見她神色從容,漫不經心的悠然品茗,允天遊按捺不住心中疑惑,搶先提出疑問:“好師妹,現在咱們就在垳山之北,這裡是既昌術州的出陽城。你原來就曾說過,隻要走出川北,必會盡述其中的來龍去脈,現在正是時候,師兄我洗耳恭聽。”
玲珑放落手中茶盞,環視衆人,将所言所意在心間思量過後,悠悠歎息道:“既然你們想知道,我也不相瞞啦。我之所以讓你們迅速離開虎台的理由,東南到底發生什麼事,其實要說起此中的蹊跷,究其原因,其實也不過是……”
衆人屏氣凝神的望着她,聽她話鋒忽沉,轉道:“君臣不睦,将相失和。”
允天遊本以為會聽到什麼驚世駭俗之言,結果居然是這麼個無關緊要的答案,當即就有些大失所望,興味索然,“師妹你要說的,就是這個?就算他‘君臣不睦,将相失和’,這是朝廷内政,和我們有什麼幹系?”
其他人卻沉默不語,暗暗琢磨其中意味。
雁妃晚緩聲道:“其實這前緣往事,追本溯源,還要從三年前講起。當朝淑妃之兄、國舅田柴因大量囤積糧草鐵器,征募門客鄉勇,廣結江湖豪士,以及和各州府官吏往從過密,被禦史台上疏彈劾,這件事,我想你們都聽說過吧?”
衆人俱都颔首。
田柴謀逆案的牽涉太廣,就連不少江湖豪傑都被牽連其中,她們沒辦法不聽說。
“天子震怒,以陰圖謀反坐其罪,縛其進京,終将田柴斬首,夷其三族。此案當時株連東南官吏五百四十員,斬首涉案反賊一萬三千數,滿朝驚懼,舉國震動,東南世家望族動蕩飄搖,三年至今,仍是人心惶惶。”
允天遊不解,疑問道:“這件事當時人盡皆知,師兄也有所耳聞,但不知和徐敬簾什麼關系?”
雁妃晚道:“那你們知道嗎?就在十七年三月,龍八子裴亨就曾攜帶重寶拜見徐敬簾。徐帥勃然大怒,立刻将此賊逐出虎台,後不到三個月,田柴謀逆案發,這其中的關聯難道你還不知道嗎?”
“這有什麼關聯?”
雁妃晚意味深長道:“田柴廣結江湖豪傑的‘豪傑’之中,潛龍幫首當其沖,你知道嗎?”
這個絕密的消息,還是霧绡姬在臨别之時奉告與她的,當世極少人知。
允天遊略微思索,驚道:“徐帥知道田柴要反?還是說,就是他告發的田柴?”
允天遊越想越覺得就是如此,連連颔首,衆人聞言,若有所思。
“這麼說,裴亨是為田柴謀逆來充當說客的?好在徐帥正直忠義,慨然拒之,否則一将一族聯合,戰事一觸即發,東南生靈塗炭。”
“正直忠義?”玲珑星眸轉動,眼底浮過諷诮,冷笑道:“徐敬簾鎮國安邦,除暴攘夷,無愧勇武良将,卻未必是忠君之臣。或者說,形勢所迫,他也做不得忠臣!”
衆人疑惑,問道:“何意?”
雁妃晚回道:“君王所忌者三,一為輔政權臣;二為鎮邊部将;三為豪族世家。杭陽田氏本是江南望族,祖上三代公卿,在映蘇的勢力可謂根深蒂固,權勢滔天,正是江南豪族世家之一。而徐敬簾執掌東南三軍防務,手握重兵,鎮守關河要沖,威脅之甚,更在田柴之上。如今田柴以謀逆之罪被夷滅三族,兔死狐悲。聯系到潛龍幫,這前車之鑒猶在眼前,徐敬簾怎敢坐以待斃?”
“你是說?”衆人霎時驚異。
雁妃晚接着道:“田柴伏誅後,天子诏告東南,推行‘卸甲還田’,号稱‘刀槍入庫,馬放南山’。其實多部兵勇已經歸納到州府府兵統制,隻有少數老弱病殘返鄉歸農。徐敬簾麾下統制兵将數目原為三萬六千人。然而,就在年前,虎台東西兩營三軍的糧饷兵甲應用居然暴漲至五萬以上。故而以此推斷,徐敬簾必然正在私募兵馬,有擁兵自重的野心。”
衆人兩眼發直,面沉如水,紀飄萍難以置信道:“三師侄是怎麼知道此等軍中要密的?”
雁妃晚沒說話,星眸掠過,望向金虞。男人會意,向衆人解釋道:“諸位有所不知,我們還沒到虎台之前,雁師妹就讓我派出賢居聰慧機敏的眼睛暗中察查。包括軍營夥房往常采購米面的數量情況,以及軍工置辦精鐵和戎裝的數目。發現從三年前開始逐步增長,因為增長的速度緩慢,所以外人很難察覺。但到去年九月為止最高,虎台囤積的軍備數目已經足夠近五萬人用度,而今年三月最低,軍中的糧食戎裝僅能供應三萬人數。”
問道賢居耳目靈通,市井坊間無所不在,大商小販無所不知,既是賢居探到的消息,大約是不會失誤的。
賢居之能固然令人敬佩,然而更讓人震驚的卻是雁妃晚那一步三策,近乎未蔔先知的玲珑心竅。她竟然在還未踏進虎台之前就已經派人調查過有關徐敬簾的情報。
這樣的心計城府,着實令人惶恐驚駭,不寒而栗。
但聽雁妃晚溫言緩聲,好似閑談叙話般說道:“其實直接盜取軍中的編制名冊是最為行之有效的方法,但是這樣一來風險太大,難度極高,還容易打草驚蛇。不過,有金師兄相助,僅僅是糧草鐵器這一項佐證,就已足夠我确定徐敬簾可能會步田柴的後塵。”
衆人倒抽涼氣,難以置信。
雁妃晚環顧衆人,道:“所以,你們現在知道,我為什麼要讓你們迅速和虎台脫離幹系了吧?留下來的話,要麼成為徐敬簾的敵人,和東南的罪人。要麼跟随徐敬簾,當反賊……”
“無論倒向哪邊,我們的處境都會很危險。”
衆人面色蒼白,喃喃失語道:“他想要造反?”
雁妃晚淡然的星眸撫過衆人那惶惶不安的神色,說道:“情非得已,不過是自保之策而已。”
紀飄萍搖搖腦袋,他不以為然道:“如此行事,豈能瞞天過海?他難道就不怕……”
話到這裡,他不禁撫額驚聲道:“原來是這樣!半年前,禦史台上疏參奏徐敬簾擁兵自重,意圖謀反,原來是空穴來風,未必無因?”
雁妃晚微颔首,心緒言語甯和無波,“不錯,禦史台上疏彈劾,天子勃然大怒,反斥禦史其心可誅,當堂将其削職去朝,永不錄用。後禦史性烈,不惜死谏,撞柱而亡,堪稱正直忠義。今上卻仍不改其志,稱譽徐帥為‘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傳至東南,徐帥深感皇恩浩蕩,不能負此天高地厚之恩,遂卧榻三月方起,坊間市井皆以此為君臣佳話。現在,你們知道這其中的深意了嗎?”
衆人恍然,金虞靈慧,一點即通,“是這樣?看來皇帝早就察覺到虎台的異動。也對,既然我們賢居能查到,天子的密探怎麼可能會被蒙在鼓裡?然而田柴已死,若再斬徐敬簾,東南非但無将可守,也會引起東南朝局震蕩。無法,皇帝老兒隻能聯合禦史台演一出君聖臣賢的好戲,甚至不惜讓禦史血濺朝堂,以死明志。皇帝老兒雖表其功,稱其能,卻未贊許徐敬簾的忠誠。名為皇恩浩蕩,實為敲山震虎!”
金虞這話一出,衆人盡皆點首,深以為然。
“徐敬簾經此一折,立時就以皇恩難負為名,當即稱病不出。暗裡藉機縮減兵制,甚至将原先滿制的三萬六千人裁至三萬兵員,迎合上意,以全性命。這就是他們君臣同朝多年的默契。這朝堂險惡,比之江湖有過之而無不及啊。”
聽金虞說罷,雁妃晚輕笑:“師兄高見。不過,恐怕隻說對一半。”
金虞疑道:“嗯?雁師妹何出此言?”
雁妃晚道:“以表觀之,皆以為徐帥圖謀敗露,皇帝寬仁,君臣各退一步,暫且能相安無事。實則,恐怕這也在徐帥的意料之中,或者說,這樣的結果,才是徐敬簾的存身之策。依我之見,這以退為進的計策,想必是澄懷先生所獻。”
見衆人茫然,她卻安之若素,不急不緩的言道:“當今皇帝看似驕奢淫逸,沉湎聲色,實則陰重不洩,極擅帝王權衡之術。然皇帝剛愎自用,生性多疑,他既能夷滅江南田氏,震懾東南,執掌重兵的徐帥又怎能高枕無憂?雷霆之怒猶如懸梁之劍,與其坐以待斃,不如主動授人以柄,以此破局。虎台采購軍糧,置辦鐵器,這樣行事,必不可能瞞天過海,不露半點風聲,而司功參軍顔著、工船監造張堯希就是最合适的透露消息的風口。”
提及這兩個贓官奸賊,雁妃晚的目光不動聲色的看向洛清依,見她眸光微暗,并沒太過強烈的情緒,旋即轉過星眸,道:“此二人是戴罪進京,被革職留用,其後攀附京中權貴,值東南官場震蕩之時補錄調遷至虎台任職,若不是當今天子的耳目,就是陸相的眼線,由他二人秉奏,再合适不過。”
金虞怪異道:“授人以柄,這不是自尋死路嗎?徐敬簾到底意欲何為啊?”
雁妃晚無奈道:“這是苦肉計,東南倭寇橫行,宵匪禍亂,兼之田柴之亂未甯,官場動蕩,民生凋敝,你以為皇帝真昏聩無用,一無所知嗎?但他也知道此時形格勢禁,非罷帥奪權之時。皇帝不惜藉禦史血濺朝堂,施敲山震虎之計,徐敬簾将計就計以退為進,以此稱病不起,暗裡裁軍示弱。今上才會以為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虎台仍然可控,徐敬簾這邊安然無事。”
朝廷君臣之間的勾心鬥角,波谲雲詭猶在衆人想象之上,雁妃晚雖然未入朝堂,卻能洞悉人性,見微知著,允天遊不禁啧啧稱奇。
“難道正是因為晚兒你發現虎台的這出詭計,徐敬簾這才窮追不舍,苦苦相逼?”
“還遠不止如此。”
雁妃晚取盞捧杯,道:“在虎台裁撤兵馬之後,本來穩固森嚴的守備出現混亂的時期,此時,緻果校尉廖朗利用這短暫的破綻,引東瀛忍部三十人潛入虎台重地神機樓盜取一件稀世珍寶。最後折損二十四人,僅存六人逃進川北連州地界,意圖将寶物送去東海。誰知人算不如天算,那些人在小蘆花村失去聯系,後來是潛龍幫屠滅的合村上下一百二十三口,唯有小龍王一人幸存。然而他們掘地三尺,東瀛死士從虎台盜出的寶物仍然不知所蹤,直至七師妹将此物帶回虎台,終于物歸原主。”
聽到雁妃晚提及小蘆花村慘案,風劍心和洛清依都下意識的望向小龍王。衆人的目光也落到她這裡。蕭千花聞言沉首垂眸,抿唇不語,眼底暗含悲切,那道悲切還不及顯露出來,漸漸又複清明起來。
她擡眸正和四位姐姐關切的眼神相觸,心底沁出絲縷暖意,她搖搖腦袋,回以寬慰,表示她們不用擔心她。
舒綠喬見她無恙,就去接雁妃晚的話,問道:“那是件什麼寶物?值得虎台和江湖如此的勞師動衆,大費周章?看那模樣,裡面裝的莫非是一幅名家字畫?總不能是武功秘籍吧?”
玲珑視線望向風劍心和洛清依,意有所指道:“大師姐和小師妹已經見過圖形,想必已經看出那是何物咯?”
洛清依看向衆人,如實答道:“那确是一幅圖。名叫《東南形勝圖》。但依我看來,那不是什麼名家畫聖墨寶。當然,那也有可能就是顧祯顧大家的真迹,但那不像是山水字畫,倒像是一幅地圖……”
“地圖?”金虞和允天遊以及紀飄萍盡皆注目,“難道真如江湖傳言說的那樣,那是記錄前朝寶藏地點的藏寶圖?”
舒綠喬也附和問道:“東瀛,白骨旗和九龍島,無不對這幅寶圖趨之若鹜,求之不得。都說0這東西價值連城,還說什麼‘萬事俱備、隻欠東風’。難道他們觊觎的,真是前朝寶藏?”
雁妃晚不以為然,慢條斯理的打碎衆人的幻想,“不,那幅圖絕無可能是記錄寶藏地點的藏寶圖。”
“何以見得?”
雁妃晚回道:“我說過,九龍島和東瀛、巫山,鬼厭峰起事在即,刻不容緩。他們想要的,絕不可能是什麼藏寶地圖。先不說東瀛倭寇經年來劫掠東南,潛龍幫強據鹿河,巫山極樂之地往從皆是權貴巨富,這三方勢力會盟,絕不會缺欠金珠财寶。就算他們真想要錢,即使取到寶圖,即使他們能成功破解寶圖的奧秘,但是尋找寶藏,也絕非一日之功。何況後續的起用,财寶易換的過程是無法短時間内完成的。既然是‘萬事俱備,隻欠東風’。那寶圖就絕無可能是如此不便之物。那幅地圖隐藏的内容,必然是一旦得到,就能當時起用之物。”
衆人聞言颔首,深以為然。
雁妃晚循序漸進,刻意點撥,“《東南形勝圖》相傳是本朝山水大家顧祯所作,後由顧家的後人進獻上官,而顧家人曾在徐敬簾麾下擔任過地官司徒一職……”
說到這裡,她眼神饒有深意的看向衆人。
在座恍然大悟,舒綠喬當時站起,連連叫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價值連城,即刻起用。這些邪道魔魁想要三分東南的寶物……”
她暗暗倒抽涼氣,登時不寒而栗起來,“就隻有,就隻有記錄着東南關河要隘的……三軍布防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