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懷裡取出文書,遞交馬上的騎士。
譚童随手接過,展開打量審視,眸光掃過文書時,倏忽定住,而後擡眼環顧衆人。當他的視線落在天衣玲珑處時,倏然凝滞住。
他目光驚豔,恍惚失神。直至金虞察覺到此人無禮之至,遂禦馬過來,遮擋住他的視線。這名仁勇校尉才恍然回過神來,再看兩眼那封官憑文書,假裝正色道:“西原安陽縣?你們,是劍宗的人?”
目光有意無意的望向風劍心等衆姑娘,饒有興味的道:“這些,是你什麼人?”
允天遊心高氣傲,行走江湖時各門各派,哪路豪傑不與他三分薄面,以禮相待?何曾受過這等盤查訊問?此時早已不耐煩,出聲冷笑道:“呵,什麼人還需要和你交代?既然知道我們是劍宗的人,還不速速讓開?”
那員校尉被人當場掃落威風,登時臉面發青泛白,“哼,劍宗又怎麼樣?你們七星頂的人橫行西南,無法無天!如今到這北境,豈能再容爾等嚣張跋扈?說,你們劍宗千裡迢迢北上禁關,究竟有什麼目的?”
紀飄萍怒極反笑,“我說過,回鄉省親。”
譚童上下打量着他,冷聲嗤道:“你說你姓紀?青寮鐵衛的統領紀合台是你什麼人?”
紀飄萍回:“正是家父。”
譚童聞言,忽然冷笑出聲,仿佛聽到什麼天方夜譚,态度愈發倨傲,“我隻聽說青衛的紀家有兩位公子,你又是哪裡來的?”
紀飄萍面罩寒霜,眸光銳利。
“你的問題太多了吧?這是我紀府家事内務。過問家務,應當不在你們溟關守軍的職責範圍之内吧?”
仁勇校尉鼻孔出氣,目光掠過衆人,蔑然輕視道:“哼!你們這些江湖人士,終日裡遊手好閑,不思保家衛國也便罷了,而今正值危難關頭,還來走南串北,要是誤了軍爺的大事,小子拿你們是問!”
他這句話立馬就将中原武林的各路英雄豪傑歸到地痞流氓之列,還一腳将他們的名聲踩進泥裡折辱。
衆人神色寒沉,允天遊目光如芒,右手就要拔劍,卻被洛清依橫臂攔住。風劍心會意,禦馬擋住他的出路,以免這位沖動無腦的二師兄在怒不可遏時縱馬搶出,向這位軍官突施殺手。
那名校尉将文書信手抛還給紀飄萍,随即将大手一揮,讓兵士們放行。衆人禦馬與他擦肩而過,譚童的目光輾轉流連在幾個姑娘身上,眼神輕佻放蕩,興味盎然道:“啧啧啧……這些臭小子,豔福倒是不淺嘛。”
衆人悍然住馬。
男人們怒目而視,瞳含怒火。
姑娘們眸有寒意,袖中粉拳緊握,玉指攥緊發白。衆女眼神忿忿,恨不能将這家夥燒出千百個窟窿!
江湖兒女血性豪情,先不說這人三番五次的欺辱師門,貶低青寮,現在還敢出言不遜,調戲女性,已經算是相當無禮,也是割掉他的舌頭也不為過。
古來民不與官鬥。然而大齊尚武,宗門的地位極高,朝廷和江湖素來是兩不相犯,莫說他個小小的正九品仁勇校尉,就是南安王這樣的王親貴胄也要将劍宗風影兩位劍聖奉為上賓。
他豈敢如此無禮尋釁?
天衣容色寒凝,眸光宛如風刀雪刃,銳利的殺意陡然升起,如有實質。以她的武功,想要在不被任何人察覺的情況下取人性命,也猶如探囊取物。何況縱使叫人發現,區區三百名兵士也絕非他們劍宗的敵手。
風劍心此時怒極,就算心知不能因一時意氣就将這厮當場格殺,卻也不能這樣任人折辱。
恐怖的真氣透體而出,殺意漫天鋪地,譚童身體突覺一陣冰寒刺骨,心髒驟縮,跨着的坐騎突然立馬長嘯起來。
一聲高亢的嘶鳴哀叫,如泣如怖。那坐騎陡然發狂,譚童猝不及防,險些将他掀落馬來!
“畜牲!你這是做甚?”
仁勇校尉大驚失色,連忙緊攥缰繩,夾穩馬腹,趴伏身體抱着馬頸狼狽的打起轉來,等坐騎轉過三五圈,才堪堪冷靜下來。
譚童堪堪坐穩,還心有餘悸就立時擡頭怒目瞪視衆人。他雖然不知道這些臭小子賤丫頭使的什麼邪門妖法,但卻笃定坐騎突然發狂必是和他們有關。
正要發作,後方一騎趕将過來,問:“譚校尉,姑娘請讓我來問你,前隊何故停止前進?”
那校尉一見來人,連忙看向隊伍的最末,登時收斂怒容,立即恭恭敬敬的笑臉相迎道:“無事,就是在例行查問,并沒發現可疑之人。煩請尊駕和姑娘說一聲,咱們這就起程。”
衆人見他改容換色如此駕輕就熟,心中俱感鄙夷。隻是見他先前如此驕橫跋扈,如今面對那個男人竟然這般卑躬屈膝,都不由好奇起男人口中說的那位“姑娘”究竟是何許人也?
循着那名騎士回去的路線望去,但見他禦馬揚鞭,返回隊伍的最末端。那裡隐約能看見一匹健馬正拉着一駕安車。
心知這位“姑娘”地位必然不低,待官軍行進,擦身而過之時,衆人都不由的多注意兩分。
那是一駕安車,并無富麗堂皇的華飾,簡約素雅的帷幔遮蔽住内裡的景象,輕紗軒窗隐約透出曼妙女郎朦胧的清姿麗影,驚鴻一瞥,猶如昙花一現。
玲珑和那駕安車交錯而過,倏忽但覺肌骨生寒,引得她嬌軀寒顫。恍惚間,仿佛和安車主人的視線相錯,僅僅瞬息,她的眼前掠過一對敏銳含光,清透如鏡的眼睛。那眼睛宛如擁有透徹心靈的睿智和俯仰是非的英明,與之相觸時,似乎身心都毫無掩藏,無所遁形般,使人不寒而栗。
這是雁妃晚平生第一次,體會到那種被人窺視,被洞悉心靈的感覺,這讓她本能的生出無所适從的戒懼。
與官軍擦身而過,衆人并未駐足,徑往溟關禦馬前行。未到南門,遠遠就能瞧見城門外已經立起拒馬,州府的士兵橫關設卡,正在嚴格盤查往來的行人。
此時進城的行人不多,三五成列,人群稀稀落落,有序入城。城門兩邊卻人頭攢動,來往民衆成群圍在城牆下,不時傳出喧嘩議論的人聲。
衆人好奇,都在關前下馬,等接近城門,也沒着急進城。
打探消息情報向來時問道賢居的長項,金虞也不必和衆人多言,立刻一頭紮進人群當中,不多時又轉回來,面色肅然,若有所思。
衆人見此,問他何故。
金虞娓娓道來。原來那名叫譚童的校尉所言不差,他此行出城确為緝拿朝廷要犯去的。這城牆的一角正貼着捉拿犯人的告示,金虞現在還能一字不錯的背誦出來。
那處告示是這麼寫的:緝拿要犯尤盛,男性,年三十六,本為河朔禁關部将,位居正六品上昭武校尉,因通敵叛國,勾連北蠻,事發潛逃至溟關與居茫山一帶,今發布畫影圖形,着令各處緝拿,務必生擒活捉。凡告舉線索,賞銀百兩。擒獲要犯者,賞銀千兩。溟關府衙和鎮關守軍将府皆受理此案。
衆人聽聞此事,盡皆神色忡忡。
而今四海蠻夷狼子野心,虎視眈眈,南朝正值多事之秋卻盡出叛将亂黨,不僅東南出現奸佞反賊,這北境竟也生出叛将通敵之亂。雖然論官位軍職皆非要臣,然而叛将頻出的當下,誰又敢說這不是風雨将來的前夜,陰謀詭計的一鱗半爪呢?
劍宗一行遞過官憑文書,順利過關入城。州府城内街道不得縱馬,衆人牽馬随着人流行進。
一進城府,就瞧見城門處有三名官軍正在粗暴的驅逐一名老乞丐,口中兀自罵罵咧咧。那老乞兒衣衫褴褛,踉踉跄跄逃開幾步,顯出左腳的跛足來。
蕭千花見他模樣,想起現在不知身在何方的裘伯,不由動起恻隐之心,遂望向風劍心,得到師父微微颔首,含笑的眼神,小龍王随即就向那老乞兒走去。
最後是她将懷裡所有的零花銀子送與那老乞丐,老乞兒泣涕漣漣,慌忙千恩萬謝。
等蕭千花回來後,雁妃晚卻忽然向身後問道:“金師兄和二師兄在說什麼?”
玲珑早已暗中留意,允天遊和金虞素來不太對付,但打從進城之後竟然在一邊竊竊私語,着實讓人驚奇不已。
衆人循聲望去,允天遊别過臉去,閉着嘴沒說話。金虞一個人頂着衆人的視線,一時手足無措,連聲幹笑,試圖敷衍過去。
“哈,哈哈……沒,沒什麼。就是允師兄他,他正和我讨教武功呢,嗯,就是這樣……哈,哈哈……”
雁妃晚眸光清明靈慧,這種明顯的猶豫豈能瞞得過她的眼睛?她心念電轉,勾唇笑道:“你們,是想要去教訓那個叫譚童的校尉?”
衆人訝然,金虞更是驚得當場怔愣失語,允天遊本來無所顧忌,索性直言道:“既然師妹知道,師兄也沒什麼好隐瞞你的,這厮狂妄自大,目中無人,屢次三番折辱咱們的師門,有道是,是可忍,孰不可忍!這件事豈能就此善罷甘休?”
雁妃晚那對星眸浮動着狡黠的輝光,她輕聲笑道:“二師兄莫要意氣用事,這次北上還有要務,萬不能殺傷人命,節外生枝。”
她這話說的暧昧,言外之意就是,倘若不傷人害命,他們想要小懲大誡,對那人施加報複也無不可。
允天遊和金虞心領神會。金虞轉向洛清依投以詢問的眼神。這裡她的地位最高,故而金虞想先問她的意見。
洛清依素來溫和婉約,以和為貴,隻是如今旁人既然欺辱到劍宗頭上……
她的目光在風劍心這裡凝注一瞬,心中暗暗思量。那厮不止輕辱劍宗,還調戲心兒,也該給他些教訓。
遂淡聲道:“也不必害他性命,但折辱我劍宗,也不能就此忍氣吞聲,否則還道我劍宗無人。”
允天遊和金虞既然得到她的答允,登時喜形于色,正要擡步就走,紀飄萍卻出聲道:“且慢。”
二人不解止步,允天遊面露不屑,道:“怎麼?你要阻止我們?”
沒想到紀飄萍搖頭道:“我和你們同去。”
允天遊既驚又奇,疑道:“我還道你是泥人捏的,全無火性,怎麼現在也要和我們一起行事?”
紀飄萍觑他一眼,“我原來也不願多生事端,隻不過事關劍宗和青寮的聲譽,這非是我一己之私,當然不能相提并論。”
允天遊見他冠冕堂皇,不由嗤之以鼻。
洛清依卻非常贊同,“既然八師叔願意同去,這是再好不過。有你在,就沒什麼好擔心的了。”
允天遊心高氣傲,行事任意妄為。金虞雖然機敏靈變,但性情素來豪放不羁,放任這兩人前去,确然會讓人心存憂慮。好在紀飄萍師叔沉穩冷靜,這事若有他押陣,想來是萬無一失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