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門關閉,隔斷所有視線,少女微斂起明眸,纖弱單薄的身體開始發出輕微的顫動。
害怕嗎?
師姐這樣問她……
害怕嗎?
她也這樣詢問着自己的内心。
作為普通人,對軍隊的想象是什麼樣的?是千軍萬馬的強大?是鎮國安邦的天職?還是所向披靡的力量?
是傳說的戰無不勝?是青史的濃墨重彩?還是“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将功成萬骨枯”的悲涼?
是屍積如山,血流成河的慘烈?
還是“一秋穿塹兵多死,十月燒荒将未回”?
當風劍心真正孤身面對索勒兀沖馳的鐵騎雄兵時,她仿佛終于理解,軍隊就是絕對碾碎一切的暴力,那是股無法抵抗的力量。這股可怕的力量遠遠超出她的想象。
那是鐵和血的意志,那是代表征服和毀滅的力量。軍隊是摧枯拉朽的洪流,是龐然巨物般的猛獸,他們是動辄吞噬所有,破滅萬物,将眼前的敵人粉身碎骨的暴力。
面對殘忍的,瘋狂的,無窮無盡的野獸,僅僅是作為他們的敵人都需要極其堅韌,極其崇高的意志,若是尋常的百姓甚至連與之為敵的勇氣都會在奔湧的力量狂潮傾軋碾壓前徹底的崩潰成泥。
江湖俠客,在面對完整規制的軍隊時,個人的力量就會顯得渺小薄弱,再怎麼兇悍,即使是号稱冠絕當世的強者也決計無法和不計其數的軍隊抗衡。
所以,害怕嗎?
恐懼嗎?
也許吧,不畏懼死亡,對生命沒有敬畏之心的人不可能還能活到現在。
但是,真正令她感到不安和恐懼的,是此刻她的身體正在發生的變化。
她居然會因為即将到來的戰鬥感到振奮,情緒高昂,以緻她根本無法壓抑住身體的顫抖,那種陌生又熟悉的,被稱之為戰意的欲望在她的體内漸漸蘇醒。
為何會這樣雀躍呢?
或許,因為這才是她真正意義上的,拼盡性命的殊死搏殺。
迄今為止她所遭遇的全部戰鬥都太過輕松從容。雖然這種評價對她曾經的對手來說顯得有些太過無禮,但是事實就是這樣。
虹谷之戰結束後,玲珑就曾經笃定的,若有所思的對她說,“這還遠遠不是你的極限,對嗎?”
當時的風劍心隻是微笑,沒有說話。
然而,事實确然如此。無論是七星頂的邪道七宗,還是白骨旗主的玉森羅,最後是西陵三兇這些出神入化的高手,盡管他們都是已臻化境的當世強者,在武林中也是高山仰止的存在,然而對絕頂窺真境界的風劍心來說,都還遠遠不夠。
季涯深和上官逢無疑是絕頂境界的強者,他們的武功雖然深不可測,但與她切磋較技之時總是點到為止的。
所以,至今為止,她還從來沒有遇過需要她全力以赴,甚至拼死相搏的對手。
神玉“歸藏”的神異力量如淵似海,浩瀚難測,她不知道自身和神玉真正的極限所在,也從經曆過殊死搏殺,故而雖然她的内力源源不絕,日益精進,卻也無法尋求更高的突破。
但現在,如果是這樣殺之不盡,斬之不絕的敵人的話,她或許就能肆無忌憚的解放自己,去探求更高更強的境界。
風劍心身體微微前傾,兩臂放在身後,右手摸到一柄劍莖。長劍通體清藍,寒意徹骨,其名為霜翎;右掌将長劍握在手中,倏忽,使用霜翎割斷咽喉,斬落頭顱,撕裂筋肉,砍碎骨骼的觸感清晰到令人發指的感覺湧入她的腦海。
那是一種極其可怕的殺意,瘋狂叫嚣着,渴求鮮血,想要去收割生命的本能。
情姐姐一定不會喜歡這樣的我吧?
風劍心恍惚的想着,左手摸向馬鞍左側的長劍。玉指摩挲,輕撫過劍格的紋路,一如洛清依優雅矜持,溫潤若玉。
但是,她既然将問情交給我,就意味着她視我的性命勝過一切。所以,即使是這樣的我,也會被她原諒的吧?
千絲萬縷的情緒繁複糾結,其實當時不過一念之間。擡起眸,迷茫的眼神散去,明月的光芒散去,浮現眼眸的是冷肅駭人的寒光。她凝視着沖馳而來的索勒兀鐵騎,殺意漸漸從風劍心的眸底蔓延。
死寂的殺意之下,嗜血和殺戮的本能猶如困獸,即将掙破理性的枷鎖,釋放出吞噬活物,帶去死亡的妖魔。
索勒兀的騎兵摧動戰馬疾馳,蹄聲如雷,手上擎舉着鋒利的彎刀,口中呼喊着粗犷咆哮的殺聲,猶如寒夜裡嗥鳴的凄厲狼嚎。此起彼伏的尖嘯使人不禁心底惡寒,以緻止不住發出毛骨悚然的顫抖。
當騎兵沖到城下,已經能看見城門前少女的美麗身影時,兇悍的索勒兀人不由發出陣陣高亢興奮又扭曲的怪異吼叫。
如同因為饑餓而狂躁不安的野獸發現了鮮血淋漓的獵物,欲念瞬間就吞噬了那些狼群暴走的理智。
北蠻部落掠奪弱者,踐踏生命的邪惡本性甚至使他們能毫不猶豫跨越作為人的本能,化身成為肮髒的野獸,然後,争先恐後的邁向死亡……
索勒兀的騎兵在即将到達禁關守軍的弓箭射程範圍之内開始減速。祜爾哈齊的勇士并不畏懼死亡,但這不意味着他們要作出無謂的犧牲。
尤其是奉獻自己的性命。
這支三百人規模的鐵騎已經就如何在玄軍強弓勁弩範圍内強行劫掠出城門前的那個女人作出了周密的部署,無論戰術計劃是從兩側迂回,或是呈縱列直插城下,又或者是兵分三路,合而圍之。
總之,那個女人他們勢在必得!
将一位年輕美麗的女人孤身放在城外,這無疑是對祜爾哈齊部落勇士的蔑視和挑釁。
然而,這支騎兵還未行動,風劍心已經驅使着坐騎紫燕絕塵,閑庭信步般的離開了城樓,向着他們移動。
這樣的舉動讓城樓之上的軍隊士兵們俱是軒然大驚。紀流楓看清那道纖細柔弱的身影時,更是不禁咋舌,“是女人?”
意識到他說的是什麼,紀流楓猛然住口。
太過不可思議,他原以為秦照顔請到的救兵定會是一位身長體健,骁勇剽悍的勇士,誰知那居然會是一位弱不禁風的姑娘。
他好像真的忘記了,眼前這位馳騁北域,執掌玄軍的鎮軍大将軍,也是一個女人。
秦照顔沒當場震怒,紀流楓自知失禮,退開半步,心中的那半句話也隻能住口不言。
愚蠢……
這是除劍宗和秦照顔等人外,其他人的真實想法。
孤身面對騎兵時,無論是突圍還是脫離,應當在對方還未形成陣型,立足未穩時立刻沖破重圍,或是從側翼繞過敵方的最強防禦逃脫,絕不能陷入騎兵的鐵牢圍困之中。至于像她這樣若無其事的走進對方包圍圈的,則與自絕無異!
比起紀流楓的驚訝,和玄軍将士不明所以的痛心疾首,索勒兀人受到了更為強烈的震撼。
當少女驅馬接近時,他們已經可以看見那張風雅絕麗,驚為天人的容顔,驚豔的感覺讓他們登時回抽一口涼氣,盡皆啞然失聲。
即使是北漠荒原祜爾哈齊部落上最尊貴的額思圖王的女兒也比不上她十分之一的美貌。她的美麗就像是天上的月,就猶如傳說中草原最美的哈吉拉花。
他們以往擄掠過不計其數的南朝女人,不谙人事的村姑,風韻多嬌的少婦,甚至還有南朝的官家小姐,青樓的歌舞花魁,也絕沒有見過這樣風雅清絕氣質的女人。
甚至,他們懷疑,卑鄙懦弱的南奴官兵是不是為求活命,将狗皇帝的公主都送了出來?
但是,南齊皇帝的帝姬顯然不可能出現在這裡。那麼,她難道會是北境定王府的哪一位王親郡主嗎?
目眩神迷之後,北蠻人不禁生出無盡的欲求和妄念,随後扼腕歎息。他們明白的,這樣最上等的女人毫無疑問會屬于額思圖王,他們無法将其據為己有,甚至就連他們的主上額思圖王也未必能留得住這樣的美人。
索勒兀族還存在着比祜爾哈齊的額思圖更強大的存在,譬如那位号稱北漠荒原最強大,最尊貴的尤拉部落的昆德塔。
但是,轉念一想,如果他們能夠擒住這個女人,獻給額思圖王,主上心情大悅,說不定會将她賞賜給鷹主忠誠的部下們,隻要,隻要能賞給他們一夜,能與這樣的女人春風一度,也算是不枉此生。
因為那位夜羅刹統制的玄軍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烏勒和丹吉塔都盡為其所誅,祜爾哈齊的兵鋒不得已退到蒙格山以北百裡之外。他們已經太久沒有嘗過南奴女人的滋味。盡情淩辱,施加暴力,發洩□□,他們太懷念南朝女人在他們身下絕望哀鳴的模樣了。
統制索勒兀鐵騎的首領目示左右,七八騎趕馬出陣,那名南朝的轉舌奴兵也在随行之列。騎兵分出一人歸刀入鞘,手執牛筋繩套意氣風發的走過來。
騎兵趕到城下,四散開來,呈拱形将少女圍困在當間,目光卻始終面向城樓。雖然至今為止禁關都未發一箭襲擊,索勒兀的勇士可不會愚蠢到将後背暴露給敵人。
這八名騎士近前,一雙雙渾濁不堪,淫亵各異的眼睛将少女上下打量着,見她不僅容貌精緻絕倫,身材更是天生尤物,眼底欲念更熾,不禁心猿意馬,發出詭異的哄笑呼聲。
為首的騎士回過神,向身側冷哼一聲,那奴兵轉舌會意,連忙點頭哈腰,轉向少女時,則趾高氣昂起來,“喂!你是南朝将軍送來求和的戰利品嗎?”
風劍心無動于衷,不置可否,冰肌雪膚的容顔極其冷漠,猶如無心無血的,冰雕玉琢的神女造像。
索勒兀的騎兵隻道她被人抛出城來,已是心哀若死,或是太過柔弱自憐,以至此刻還是魔怔癡傻的,全然忘記了恐懼。
他們見過太過這樣的女人,在面對索勒兀的鐵蹄和鋒利的彎刀時,一瞬間就會瑟瑟發抖,低聲啜泣,像隻待宰的羔羊。
既然已經是他們的囊中之物,再為難她也沒有什麼意義。轉舌擡眼望向寂靜的城樓,在城牆上駐守的士兵一動不動,對這個女人的安危似乎完全無動于衷。隻道南朝人已經被駭破了膽,不禁志得意滿,轉向城樓,高聲喊叫,“難道你們就眼睜睜的看着我們把這個女人帶走嗎?這是你們用來讨好草原英雄的禮物嗎?哈哈哈哈!什麼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鐵血玄軍,原來盡是些眼見同胞受難卻無動于衷的,貪生怕死之輩!”
回想他被俘之後,在敵營飽受折磨的痛苦和屈辱,還有等待救援,漸至絕望的怨恨,如今再見這些當初抛棄他與同袍戰友的南朝人龜縮不出的模樣,心中既痛快又憤怒。
“南朝的賊奴聽着!投降就要有投降的樣子!這個女人我們收下了,快将城中年輕的女人和府庫的财寶都送出來!否則,破城之日,必要将爾等滿城屠盡,百姓殺——”
“絕……”
頸間但覺一瞬的寒意,張狂叫嚣的話語戛然而止。這轉舌雙目圓睜,目光漸漸轉回來,隻看見半段雪膩凝脂的下颌。
那櫻色的唇瓣輕啟,耳邊響起少女輕淺的柔聲低語,“你好吵啊……”
男人瞪圓的眼睛瞬間暴突,瞳孔驟縮。
因為他看見少女右手的那支長劍……問情劍溫如玉,紋絡優雅精緻,劍身利刃處卻沒見一絲血迹。
但他知道,這柄劍已經殺過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