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照顔拱手遵令,聽他道:“你别跟我裝糊塗,我問的是你為什麼要去溟關?”
果然,她這位祖父沒那麼好應付過去,心念暗轉,想來以老國公的手段,恐怕早已将此事的始末緣由了解得一清二楚,又何必再來問她?
猶疑着要不要如實相告,男人已經款款說道:“是因為紀家那個女人?”
秦照顔容色凝重,提醒道:“她姓公孫。”
老人手中剪刀動作微頓,側目說道:“好孫兒,我向你許諾的是萱姑娘,你該不會……”
知他所言,秦照顔斷然道:“她是我的部下。”
老人沒有說話,目光落在一株盆景上,他喚道:“顔兒你過來,”秦照顔依言走近來,老人指着眼前的那株盆景道:“你覺得這株榕根如何?”
秦照顔不解其意,見那盆榕樹形态别緻,樹冠秀茂,風韻獨特,秀麗清雅,以至其他的内涵深意那就雲裡霧裡了。秦照顔苦笑道:“您知道的,盆景園藝孫兒是一竅不通。”
老人聞言不禁失笑,“你跟着萱丫頭這麼久,卻連她一星半點的文雅也沒學到。”
秦照顔聽他提到姚萱凝,神色微動,顯出些不知所措。老人沒管她,端詳着那盆榕根,持剪向一枝探去,他說道:“這當然是極好的,尤其是這一枝。但之所以要剪它并不是因為它長的壞,而是要讓這株榕根長得更好。”
咔嚓一聲,一截青綠繁茂的榕枝落下。
秦照顔心中登時為之□□。刀光槍影,千軍萬馬之中縱橫來去的夜羅刹居然會因為這把普通的剪刀,心生寒意。
這不僅是因為老人經年累月的積威尤甚,更是因為她清楚的知道,眼前的這位老者并不是甘心伏枥的老骥,而是隐伏在暗處的雄獅。
聽懂老人那再明顯不過的言外之意,她在那瞬間感到愠怒,“難道您真的察覺不到這是卑鄙的戕害,是拙劣的構陷嗎?”
老人不以為意,氣定神閑的緩聲道:“呵呵呵,我這雙老眼雖然已經昏花,心卻還不瞎。而且我還知道這北域十四城裡的明白人比你想象的還要多,他們的城府更深,他們的詭計更毒!”
秦照顔不理解,“那您為什麼?”
老人彎腰曲背拾起那把銅壺,他的動作緩慢艱難,猶如漸漸衰敗的雄獅,顯然早已不複當年之勇。汨汨清水灑向那株榕根,“顔兒很好,能夠成長到現在的地步,已經遠遠超過我和你父親對你的期望。然而你還有緻命的弱點,你知道是什麼嗎?”
秦照顔眼眸黯淡,“請爺爺賜教。”
老人渾濁滄桑的眼眸微微睜開,說道:“帥者,統将之将者也,其定如山嶽,心如金石,智如淵深。慈不掌兵,情不立事。你重義多情,冰魂雪魄,懷瑾握瑜,本是高尚的品德,但要是作為生殺予奪,權掌萬軍的主帥,這就會是你緻命的弱點!需知當斷不斷,反受其亂。這次你之所以身陷險境,九死一生,就是最好的例證。”
秦照顔心寒,“您的意思是,讓我放棄她?”
“壯士斷腕,猶未晚矣,”老人悠悠道:“何況,你已經找到了比她更優秀的左膀右臂,不是嗎?”
秦照顔秀眉蹙起,她已經預感到老人說的是什麼,“您指的是?”
老者觑她,微微笑道:“天衣絕世,玲珑無雙。隻要她們能在你的麾下效命,可謂如虎添翼,勢不可擋,何愁北境不甯?”
“然後呢?”秦照顔冷冷嗤道,“在合适的時機再舍棄她們?”
老人那雙侍弄盆景花草的手微微顫抖,阖起的眼眸睜開一絲縫隙,臉色陰沉,隐隐愠怒。而後怒火陰雲漸漸散去,老人扯動着嘴角,意味深長的笑道:“不會的,雁妃晚七竅玲珑,靈慧睿智,比你想象的還要厲害百倍。”
秦照顔感到訝異,不料他居然早将劍宗等人的情報了若指掌,更不知他為何會對素未謀面的玲珑評價如此之高。難道就僅憑他從玄通閣獲取到的情報就能作出這樣的判斷?
老國公道:“某種程度上來說,玲珑雁妃晚要比天衣風劍心可怕得多。”
秦照顔沒有說話,她知道玲珑厲害,但還不了解她究竟厲害到什麼程度。
但是,公孫繁她是必須要保住的,秦照顔道:“沒有人會願意向随時舍棄部下,明哲保身的将軍奉獻忠誠的,如果我抛棄了她,天衣和玲珑怎麼可能會為我效命?”
“我難道是因為貪生怕死嗎?”老者微微睜眼,虎目含威,隐隐能見當年馳騁沙場的雄風。秦照顔微怔,不勝唏噓。
她當然知道她爺爺英年時名震北域,蹈鋒飲血,勇冠三軍,必不可能是貪生畏死之人。最可歎三年前,秦冠雄被叛徒奸賊設計所害,身陷西峽天塹,甯死不願孤身沖破重圍,誓與一衆将士同生共死,最終力戰而亡。老國公痛失獨子,從此對她這位世上僅存的秦氏孤遺血脈的安危可謂謹小慎微到過猶不及的程度。
“北定王府已經向帥府施壓,若你一再遷延,執意不肯處置公孫繁,就要具折進京,參你徇私枉法,庇佑逆黨之罪!”
“那就讓東方老兒去就是!”秦照顔眉間愠怒,清凜傲然道:“若是證據确鑿,公孫裡通外蠻,陰謀反叛,我身為玄軍主将,也是罪責難逃,那時定會親手取她項上首級,明正典刑!就連這鎮軍大将軍的将位他東方澤也盡可一并奪去!”
“放肆——”秦沖聽她要将統軍之權拱手相送,顯然也動起真怒來,“大将之位,權高勢重,豈能兒戲?”
秦照顔凜然正氣,道:“但若她并無謀逆之罪,通敵之實。我也決不允許宵小之輩黨邪陷正,誣害忠良!”說罷,長揖一禮,“末将就此告退。”後退三步,就要退下。
“慢着!”老元帥厲聲喝住,秦照顔止步執禮,敬道:“不知國公還有何賜教?”
見她以國公相稱,顯然是心有餘忿,秦沖胸膛起伏,呼吸略重,全無先前閑置歸隐,醉心山水草木的悠然模樣,猶如一頭衰敗虛弱卻仍然危險的雄獅。
一時心氣郁結,不知從何說起。半晌,老人終是穩住心神,看着眼前已經挺拔堅韌的年輕女人,仿佛能看見當初那位意氣風發的少年郎與威凜昂然的将軍模樣的身影重合,不禁哀哀歎道:“你的性情跟冠雄和我,真是如出一轍啊。”
聽他提起父親,秦照顔身軀微微顫動,肅然起敬。老國公哂然一笑,“東方老兒想來也是真糊塗,居然向我這個爺爺舉告我的孫女,也罷……”他向秦照顔揮袖,道:“爺爺且與你定下七日之限,七日之後,就公孫繁是否通敵之事需有定論,你去吧。”
說罷,緩緩轉身拾起地上的銅壺,繼續悠然侍弄他的盆景。
秦照顔聽他以爺孫相稱,知道他妥協,登時緩過神來,暗松口氣,還要說什麼,“爺爺,七日之限是否……”
見她還要讨價還價,秦沖沉着語氣,“去去,休要再與我得寸進尺。東方澤那老兒有多難纏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知道要去找誰,就憑她百巧千機,算無遺策的本事,七日足矣。還不下去?”
秦照顔心中雖還有遺憾,也見好就收,隻能執禮告退。
孫敖老管事跟上來,将她請出國公府。天殘地缺恭恭敬敬将她引向将府的車駕,等候在側的親軍近衛,是一名年輕的女性,她等天殘地缺回到府門值勤,這才湊近,向她秘密禀報。
秦照顔聽到消息情報後,凝眉颔首,随即登上車駕,馬車遠離國公府,向城西的将府行進。
軍師祭酒,官位在從四品上,一不掌兵權軍政,二不問刑獄民事,但姚萱凝在玄軍的地位卻非比尋常。
普通将士和州府各部的僚屬都道她是将軍的親信,隻有極少數人知道,她明面是秦照顔的軍師,卻也是隸屬帥府的幕僚。
作為北境權勢最高的國公和将軍的心腹,姚萱凝所到之處就如秦照顔的軍命親臨,衆軍無有不從。她能過問将府的一切軍獄刑事,也能調度麾下兵馬節制。
公孫繁份屬玄軍,本由将府處置,然其暗通敵國、私放外族一案關系甚重,故此案雖由将府主理,仍需北定王府和晉城兵馬司府衙監察,青寮也能旁聽協助。
咨議參軍,位在五品,因公孫繁屬秦照顔的親信,考慮到避嫌,雖經玄軍審理處置,相關證物卻由晉城兵馬司府衙收管。
當夜,姚萱凝領雁妃晚和舒綠喬去往兵馬司府。她是帥府幕僚,将軍心腹,執鎮軍大将軍的令符到此,由晉城法曹親自出迎接待,一路通行無阻。
法曹命人從案庫調出公孫繁現在記錄的審訊卷宗及相應證物,雁妃晚坐在後堂案後認真過目呈堂證供與謀反的罪證。
證物極其單薄,不過區區七八頁玄軍将士及晉城府兵的口供與一封所謂昆德塔王暗通公孫繁的密信。
雁妃晚凝眉将其中所述整合梳理,又取出那封密信端詳審視,事情的始末緣由就已初步展現在她腦海。
是年的四月二十三日夜,北賀淨世道的妖僧假托赫尼朔的商旅之名僞裝入關。此時南北交戰經年日久,除卻北域孤弱的少數部族,已經近乎斷絕商旅往來,故而禁關盤查近乎到嚴厲苛刻的程度。
二十三日戌時,負責禁關外關值守的正是昭武校尉尤盛,雖然當時的哈吉施覺得這隊商旅形迹可疑,但是他是外族出身,人微言輕,且尤盛一意主張對方就是赫尼朔商人,強行讓他們開關放行。
内關城防由晉城兵馬司所屬的府兵值守,因其出示的度牒之上有玄軍允許通關的朱印,未及詳查,放部入關。
及至三十日時,既昌傳來偵訊,說有一隊百名左右的淨世道僧侶堂而皇之的現身高陽鎮,消息傳到禁關,全軍震動,滿城嘩然。
秦照顔震怒,立刻命令禁關七城各部玄軍及城防部隊徹查此事的真僞内情。二日後,哈吉施銅匦投書,舉告尤盛二十三日的可疑行徑。将府秘密召來哈吉施訊問後,連夜發出号令,命麾下咨議參軍公孫繁即刻将尤盛拘拿到府。
誰知叛将尤盛聞風早遁,公孫繁率部搜查其住宅之時,居然從暗格之内搜出一封索勒兀人尤拉部落的昆德塔王暗通與她的密信。
随從玄軍将士盡皆驚惶栗然,豈料公孫繁不發一語,也未曾抵抗,隻是無論如何訊問,至今仍緘默不言,因此被拘禁在軍牢大獄之中。
雁妃晚過目完所有證據,怔坐案後,斂眉深鎖,沉吟不語。
舒綠喬試探着問,“怎麼樣?”
雁妃晚卻望向姚萱凝說道:“萱姐姐聰明絕頂,蕙質蘭心,想來早已知道這裡面的蹊跷了?”
姚萱凝微微颔首,隻有舒綠喬雲裡霧裡,“什麼蹊跷?晚兒你倒是說啊……”
雁妃晚神色複雜,眸光定在案前那些的所謂相關證物上,寒聲道:“破綻百出,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