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王府?”衆人聽到王府的名号,心中大震,想不到那名暗探居然會是定王府派出的。
“這是怎麼回事?”
秦照顔抿茶沉思,環顧衆人道:“你們知道的,本朝太祖皇帝開國建業以後,為保四方甯定,将四子置蕃封王,統領将士,鎮戍邊疆,以期皇權永固,萬代千秋。”說到此處,她神色微黯,道:“曆來封王戍邊是亂國之本,齊朝建國二百餘年,封的藩王越來越多,藩鎮之間争亂頻發,在德宗時,甚至還爆發過‘七王之亂’。内戰非但動搖國本,也讓百姓災殃。皇帝痛定思痛,各地藩王數經裁撤,還效仿玄軍的制度,設立四方統帥,分由州府掌兵,權轄中央,皇權在這種過程中更加強盛,蕃權卻日漸羸弱,及至先帝時期,藩王已是名存實亡。四藩所轄之地不過一府,統制兵勇不足二萬,食邑更是僅僅萬戶,雖尊王号,實則公侯。而先帝馭龍賓天之後,今上接掌神器,即位登基,藩王的處境就更是緊迫艱難。”
金虞道:“我聽說今上原是貴妃所出的皇六子,按長幼嫡庶之分,本不該由他繼承大統,隻是先帝的那些皇子們,不是早夭,就是瘋癫,或是薨亡,先帝這才……”
秦照顔豎指抵在唇,示意噤聲,“金兄慎言,皇家絕密,不足為外人道哉。今上能從衆多皇子之中脫穎而出,其手段之強悍可見非常,我這将府也未必就是密不透風,可以暢所欲言的。”
秦照顔之意不言而明。這将府在多方勢力的監視之中,務必要謹言慎行,這其中不止有強敵權要虎視眈眈,甚至還可能存在皇帝的密探。
衆人登時警覺,秦照顔續道:“今上城府極深,專擅權術,為人行事極其謹慎,因此繼位後,對各地權王的忌憚更深,限制更厲害。東陽王的兵權甚至被削減到不過五千,安王與越王的府兵不足一萬之數……”
“等等。”雁妃晚打住,望向秦照顔,“我記得秦姐姐和我說過,北境二十萬軍之中,青寮衛士二萬衆,定王府府兵有近六萬之數,同樣是遠鎮藩王,為什麼有這麼大的差異?”
“不愧是玲珑,當真心靈七竅。”秦照顔颔首,“說起來,四地藩王之中,南安王和西越王是先帝的皇子,今上的手足。東陽王是今上的堂兄,這位北定王卻是和先帝一母同胞的兄弟,也是聖上的親叔叔。據說他和聖上的關系非比尋常,當年也是他助皇帝榮登大寶。比起那些兄弟,這位叔叔要更得陛下的寵信。”
衆人恍然。
秦照顔道:“還有,這位定王東方澤根基深厚,手段非常,雖然位處北境,但在朝堂,甚至是後宮都有強援,想要獲取皇帝的信任也并非難事。”
舒綠喬問:“是誰?”
秦照顔含笑發冷,道:“當朝宰輔陸承。”
“什麼?竟然是他?”
劍宗衆人當即大驚。當初援守東南之時,就是這位左相陸承舉薦的顔著和張堯希勾結江湖勢力,暗通東瀛,陰圖謀反作亂。如今居然也是此人在為北定王府充當朝中強援,在北境城防從中作梗,很難讓人不懷疑這其中是否别有用心。
金虞恨道:“這禍國的奸相,究竟意欲何為?”
雁妃晚沉思道:“這件事隻怕還沒那麼簡單。”
衆人的視線落在她的身上,秦照顔的目光饒有興味的望着她,雁妃晚道:“我雖不谙朝堂之事,然而皇帝的‘謹慎’天下皆知。他連鎮守四方的大将尚且不能完全信任,怎麼會放任朝中重臣和戍外權王暗中聯合?要知道,朝臣暗通藩王素來為君王所忌,何況當朝宰輔和定王這樣的宗室皇親?”
衆人恍然颔首。
“敏銳的判斷,”秦照顔欣賞道,“那依玲珑之見,此事真情如何?”
雁妃晚略顯猶疑,“要說實話嗎?”
秦照顔莞爾,“當然,但說無妨。”
雁妃晚略微思量,道:“制衡。”
她緩緩道出真情,“今上極其崇尚帝王權術,有心使将相相制,讓朝堂内外平衡,東南虎台尚且如此,何況是北境的玄軍呢?”
舒綠喬不解,“你這是什麼意思?”
洛清依總算明白過來,她解釋道:“意思就是,北定王府能獲得今上的支持,不斷發展強盛,雖有陸承相助之功,更是那位授意權衡之故。”
“不錯。”秦照顔颔首道:“雖我秦家世代忠良,從無二心。但畢竟執掌一方十二萬軍,比起雖是王孫貴胄然實權空虛的宗室王親,今上身系江山社稷,對統鎮邊關,衛戍一方的将帥有所顧忌也在情理之中。何況是以戰力最強著稱的玄軍,則更是首當其沖。”
衆人連連稱是。
雁妃晚心中暗道,皇帝之所以忌憚玄軍的原因,其一當然是因為玄軍骁勇善戰。其二,恐怕就是因玄軍的獨立性和不可控性。
秦家從太祖皇帝開始,即世代掌領玄軍統帥之職,時至今日已經二百餘載。雖改易過軍隊旗号,但仍以“秦家軍”自居,比起天高地遠的皇帝,秦氏一族才是他們真正效忠的對象。
秦照顔的眼神在掠過姚萱凝,稍有凝滞,繼續說道:“你們或許聽說過,今上曾經要召我入宮。我與他素未謀面,更無情愫,他此舉的用意不言而喻。”
雁妃晚也聽鏡花霧绡姬說起過這件事,直言不諱道:“意在挾制。”
她是江湖中人,說話做事不拘小節,秦照顔不能輕言之事,她卻能無所顧忌。
秦照顔欣賞她不但心智靈慧,更能清楚洞悉時局。她不動聲色的觀察姚萱凝的表情,見她神情冷淡,仿若事不關己的模樣,心微微黯沉。
“我們秦家執掌玄軍,戍衛邊疆已二百餘年,先輩英烈不計其數,奈何到祖父這代已是血脈單薄,父親更僅剩我一個女兒。恐怕這時,收回秦家兵權的計劃就已經開始施行。今上謹慎,叔伯兄弟尚不可信,何況外姓之臣?之所以要召我入宮,名為聖上榮寵,實則幽禁為質,以我的性命相挾,将祖父和父親的力量牢牢掌握在手中……”
“隻怕還不止是如此,”雁妃晚替她補充說道,“若是日後姐姐誕下麟兒,既是鳳子龍孫,也是秦家血脈,那位就能兵不血刃,順理成章的接過玄軍的統制兵權。”
劍宗不禁心底一震,暗道好厲害的算計。金虞更是咋舌,直呼,“好家夥,皇帝老兒這是空手套白狼啊?”
秦照顔神色哀哀,道:“誰知在旨意下達之前,父親就以身殉國。照顔要循禮守孝,此時若皇帝強召我入宮,既不合大齊宗法禮制,也冒天下之不韪,遂下旨恩許我留家盡孝,奉養國公。”
雁妃晚心裡清楚,正如霧绡姬所言,皇帝要召秦照顔入宮,意在籠絡人心,挾制統掌玄軍的秦氏父子。
玄軍戰無不勝,無堅不摧,是極度危險,極難掌控的利劍。玄軍是劍的刃,而秦照顔就是皇帝要掌握劍的柄。
然而秦冠雄既已身死,秦沖又年邁,玄軍兵權早晚旁落。劍鋒既鏽,再召秦照顔進宮已經沒有意義,還不如降旨恩典,還能搏個仁君之名。
然而,讓皇帝始料未及的是……
“其後,祖父向今上請旨,準照顔承繼父業,征戰北境,在燮國公老元帥麾下建功立業,報效國家。”
秦照顔感慨道:“三年來,承蒙玄軍諸部用命,各營悍勇,大齊漸漸取得北方戰事的優勢,終是還禁關清甯于内,禦北部兵鋒于外。今上體念秦氏鞠躬盡瘁,汗馬功勞,遂消召我入京之想……”
劍宗衆女雖不谙朝政,卻也知皇帝的體恤寬仁不過是虛辭而已,真正的原因,恐怕是因為他已經得到更鋒利,也更安全的劍。
那把劍就是秦照顔。
她是女子之身,既沒有竊觎皇權的可能,也沒有争權奪利的野心。相比位高權重的燮國公秦沖和懷化大将軍秦冠雄,她是鋒芒更盛,但也更不具威脅,使用起來更合心稱意的劍。
然而,即使如此,皇帝也不可能真的完全信任她。因此除青寮衛士和七城城防兵馬司的牽制以外,皇帝甚至還有心扶持北境的定王府來制約她生殺予奪的權力以及與日俱增的聲望。
秦照顔環視衆人,道:“所以,你們已經清楚,即使擊退索勒兀的先鋒部隊,緩解禁關圍城的現在,形勢依然嚴峻和艱難。禁關内藏奸細,外禦強虜,正是内憂外患之時,甚至就連青寮和北境的定王也可能成為我們的阻礙。如此情勢,号稱百巧千機的玲珑,可有良策?”
雁妃晚凝眉沉思,最後歎道:“看來公孫之事,遠比我們想象的要更複雜,而且牽涉甚深。目前為止,不止青寮紀府,甚至朝廷将領,以及親王貴胄也涉案其中。至少他們和此事不無關聯,可謂盤根錯節,暗流湧動,必須要謹慎行事。”
秦照顔向她承諾,“你們打算怎麼做?玄軍和将府都願意傾力援助。”
雁妃晚思量半晌,說:“首先,魯德還不能死。秦姐姐可以嚴刑逼供,但依我之見,他确實所知不深。不過他的性命對我們來說,還另有用處。”
秦照顔颔首,“所見略同。”
雁妃晚續道:“其次,我們需要進入青寮紀府。公孫繁姐姐,她到底在忌憚什麼?這件事情一日不明,即使案情明朗,我們也不能輕舉妄動。”
“需要我幫助嗎?”
以她玄軍将府的身份和手段,要安排劍宗等人去紀府,可謂易如反掌。
然而,若是如此,她們的目的則昭然若揭。
雁妃晚搖頭謝絕道:“這件事若是秦姐姐相助,必然會讓青寮心生懷疑。我們有辦法去紀府,紀師叔身為紀家的子弟,憑他的身份,邀請同宗同門的弟子進府作客,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心中計定,雁妃晚起身,執禮道:“事不宜遲,我這就和各位師兄師妹商議行動事宜,請恕我們先行告退。”
衆人起身告辭,秦照顔和姚萱凝相送。臨出堂門前,秦照顔恍然叫道:“啊,差些都忘了。北定王府已經向國公府去函,限期七日之内必須就公孫繁通敵之事詳陳案情,給他一個交代,否則就要具折進京,參姐姐徇私容護之罪,所以……”
雁妃晚回身,清楚的看見她唇邊那抹算計的淺笑和眼底的狡黠,心中氣苦。但事到如今,也隻能無奈的笑,“好,一言為定,七日就七日。”
衆人走出内堂,轉入左近的一座水榭中。
亭台幽靜,四處孤絕,正是隐秘議事的好去處。五人坐定,雁妃晚先道:“目前為止,我們對公孫姐姐緘默的原因依然一無所知,想要使禁關通敵的事情真相大白,這是至關重要的一環。可以說,在公孫姐姐所謂‘通敵’的原因不明之前,我們其他的行動也會受到極大的限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