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幅員遼闊卻苦寒荒蕪,日益增長的人口讓遊牧民族捉襟見肘的資源不堪重負,而南朝雖然輝煌富庶,卻軍力空虛,外強中幹。
北賀擁有強大彪悍的鐵騎,南朝坐擁萬裡錦繡山河,從禁關劃分南北以來,兩邊就連年征戰交鋒,南北矛盾是不可調和,而且必然存在的矛盾!
不是南朝徹底覆滅北域,就是北域南侵征服南朝,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注定不死不休!
禁關以北三百裡外,跨越荒蕪蒼涼的戈壁石灘,是名為蒙格的連綿山脈。入目處,蒙格群山的崇山峻嶺猶如蘇醒的巨龍将南朝北上之路攔腰截斷,隻有當間一道峽谷可以通行。但沙漏般兩邊開闊,中間狹隘的地形以及易守難攻的位置注定這裡無論對哪方而言都是必争之地,同時也是兵家死地。
但蒙格山以南是無盡的荒漠,蒙格以北卻是富饒的草原,南朝就算将軍隊駐防在蒙格山以南最近的位置,橫跨三百裡的補給線和無邊無際的荒原也會讓他們的防備實力捉襟見肘。
軍隊太少,就算占據蒙格山南也沒有戰略意義,軍隊若是過多,惡劣的環境和艱難的補給線就算是鼎盛時期的南齊也根本無法長久維持。
蒙格山,就是守護北域的最後一道屏障,也是南朝北上進攻北賀的最大阻礙。曆來南齊軍隊打到這裡都是望山而回,縱使能突破蒙格峽谷的防禦,也必須在一日之内回撤禁關,否則北域傾全軍之力反擊南齊,則必是全軍覆沒的結局。
駐守在蒙格山以北的是索勒兀族的祜爾哈齊部落。他們既是進攻南齊的先鋒部隊,也是鎮守蒙格的第一道防線。禁關城外一敗,祜爾哈齊傷亡過半,僅剩殘部五千騎兵與九千步兵逃回蒙格以北的祜爾哈齊部落王庭。
本該休養生息,韬光養晦,枕戈待時的祜爾哈齊駐地此時卻出現萬頂營帳,連綿成山,浩瀚如海。
北域蠻夷的士兵們臉上沒有頹喪之色,他們在喝酒吃肉,高歌跳舞,帳内通宵達旦,燈火通明。
在這如雲營帳當間矗立一頂穹廬,穹廬金頂之上,懸挂一杆黑底神鷹的王旗。
這座金帳雖不是雕梁畫棟建成,卻也是織金為頂,華戎鋪地。以金鈎玉環作結,再覆以銀線白氈,積二百三十四尺,金帳周圍站立着百名親軍護衛,裡面鋪設陳列着絨毯玉案,案上堆滿金銀玉帛,果肉美酒。其富貴宏麗,紙醉金迷不輸南朝。
據說,在北部廣袤草原的深處還存在着索勒兀王庭的汗王金帳,其寬闊華美比之這頂行帳還要遠勝十倍不止,就算比之南齊的殿宇行宮也不遑多讓。
現在王旗之下,坐着的是這頂金帳的主人。
北漠三族十六部中最強最兇的,毫無疑問是索勒兀人。而在索勒兀族中也是最剽悍,勢力最雄厚的,就是這位班圖塔拉草原驕傲的雄鷹,十六部當之無愧的領袖,昆騰百納大雪山永恒聖泉的主人,尤拉至高的王,風神阿摩司之子——昆德塔!
傳說中尤拉的昆德塔王是吃人的十首魔鬼瑪古思轉生。他謀奪汗位,不惜殺兄弑父,還将尤拉王族三門誅絕,殺得僅剩他昆德塔的血脈。
在他登上鷹主之位後,更是兇暴殘忍,荒淫無道,作出圖嫂占妹,強奪臣妻的累累惡行,真可謂是作惡多端,罄竹難書!
都說這位昆德塔王身高九尺,臂長及膝,身纏百丈黑霧,生着赤發黃須,一對銅鈴巨眼,青面獠牙,還能嘴噴烈焰,口吐毒煙,容貌可以說是其醜無比。他身如厲鬼,貌似修羅,且殘暴嗜殺,不僅喜愛啖食活人血肉,還有抽骨吸髓的惡名。
昆德塔王的兇名遠播南齊北域,隻要一提起他的名字,就能止小兒夜啼!而今,尤拉的穹廬金帳之内,端坐高位的正是那位惡名昭著的尤拉王汗,昆德塔!
先不說那殘暴兇戾的王,就說他座下的寶座就非凡品。那寶座以純金刻龍,以雪銀作雲,以瑪瑙堆成群山,以寶石化為日月。
矯健雄勁的金龍翺翔九天,神威赫赫,能呼風喚雨,吞雲吐霧,仿佛日月乾坤盡在其掌握之中,靜待王君臨天下。
一隻威猛的雄鷹淩駕在龍頭,悍然奪去金龍寶珠,雄鷹的羽翼遮天蔽日,展翅直入雲霄,眼神蔑視蒼生,仿佛要将這衆生與這條神龍都踩在腳底,昭顯王者的威儀!
這寶座已極盡北域奢豪之極緻,僅是耗費金銀已逾三百斤,鑲嵌其中的寶石瑪瑙更用盡三千三百三十三之數。
寶座底下,墊着一張黑白毛色分明的白虎獸皮,虎皮完整,全身沒有一處刀傷劍創,甚至連那虎頭也被人用特殊方式保存下來,墊在王的腳下,至今栩栩如生。
光看這寬闊偉岸的獸皮和巨大的頭顱就知道這隻白虎稱霸山林的王者遺風,這樣的白虎,就算是百名披堅執銳的衛士也不敢輕易招惹。
燈火映照,寶座金銀寶器光華大作,流霞溢彩,令人不能直視。傳說這方至尊寶座的價值已經無法估量,僅僅是雄鷹從龍吻奪取的那顆夜明珠的價值,就不少一座城池!
這是索勒兀最崇高、最尊貴的王的寶座,是統禦北部荒原最至高無上的權力的象征。從北域的鐵騎和王權誕生以來,各大部落因為這張禦龍寶座所流的鮮血早已不計其數,甚至不惜父子相殘,兄弟阋牆,隻為争奪那至高無上的權柄與統禦北方的榮耀。
千百年來,寶座輾轉各部,而最終,也是現在坐上這張寶座的人,就是尤拉的昆德塔王!
昆德塔王其實并非南朝傳說的那樣,是赤發紅眼,兇神惡煞的醜陋怪物,當然也不是年近天命的滄桑老者。相反,男人的五官端正,濃眉深目,而且身量颀長,容貌俊朗且溫和,隻是眉梢眼角略顯鋒利,臉色蒼白,神情陰戾,否則就男人這襲錦袍玉冠,儒雅的相貌儀态,誰見到不說他是北域風華?
他年輕堅朗,還不到四十的年紀。不惑之年任誰也不能說是年輕雄健,但作為北域最具權勢的汗王,他當然是正值壯年,甚至還算年輕。
北域統掌一方,手段兇殘暴戾的昆德塔王是一位正值壯年,眉眼寬和仁愛的男人,這恐怕是誰也始料未及,讓人不會,也不敢相信的事實。
如果不去注意匍匐在他腳底的女人的話……他這樣的形象應該相當完美。
威猛恐怖的虎首就匍匐在他寶座的腳下,然而,昆德塔的雙腳卻沒有放在他徒手擊殺的戰利品,那顆号稱百獸之王的可怕頭顱上。他擡起的雙腳若無其事的踩在兩個女人的腦袋上,渾然不覺,已經若無其事到某種本能的地步。
女人們身着南朝的輕紗麗衣,容貌秀麗,看氣度儀态還有姿容皆是上品,一見就知道她們的出身不俗。
然而,此刻讓這個北域最具權勢的男人踩着她們的腦袋,她們卻生不出半點反抗的心思。她們匍匐在地,甚至連呼吸也要盡量壓抑到接近沒有的程度。
略顯散亂的黑發底下是同樣駭人的慘白的面容,隻是不知道是因為赢弱不堪的身體,還是因為死亡随時降臨的恐懼。
年紀稍長些的女人已經瘦的形銷骨立,臉上是麻木不仁的冷漠,年紀稍輕些的少女正止不住的瑟瑟發抖,額角的冷汗簌簌流淌,滿眼的恐懼惶然,戰戰兢兢。
倚坐在王座的男人,以居高臨下的姿态微微垂着眸望向匍匐在他腳底的年輕女人,漸漸的顯露出微不可察的愠怒和不耐。
男人輕輕搖晃着手裡那尊鑲嵌着寶石的黃金爵,杯中殷紅粘稠的液體随着他漸漸失去的耐性而開始蕩漾得越來越厲害。
空氣裡彌漫着血液的血腥味道。
原來那杯金爵裡的并不是什麼葡萄美酒,而是滿滿的一尊鮮血,而鮮血的來源……
在男人腳底顫顫巍巍的少女,右手手腕處粗略裹纏的紗布還在汨汨淌血。
昆德塔深棕色的眼瞳暗光陰沉,就像是漸漸聚攏,裹挾風暴雷霆的陰雲……
就在這時,忽然聽到帳外的衛士高聲禀告道:“報——察勒哈将軍求見!”
昆德塔眼眸微擡,眼底的風雷黯淡下去,腳底的力道也收起三分,漫不經心道:“叫。”
話音一落,一名粗蠻健碩的将領踏進王的金帳。男人形容粗犷,眼神銳利。一進帳來,目光沒有看向昆德塔的腳底,即使他已經注意到女人跪伏在地的詭異情景,但他也沒有半分動容。
在他想來,南齊的女人就像是牲畜那樣的低賤,除卻讓北賀的士兵們發洩欲望以外,她們甚至沒有為尤拉的勇士繁衍生命的資格。能成為王的血奴,那簡直是她們的造化和榮耀。
這些都跟他沒有什麼關系,他既不是南朝的女人,王也不會對尤拉的女人出手。索勒兀人的鮮血都應當流在征服南奴的戰場。
但是王不喜歡别人窺視他的所有物,無論是女人,還是奴隸,或者是,食物……
骁勇善戰的将軍唯恐這位擁有鐵血手段卻喜怒無常的汗王降罪,他甚至都不敢擡眼直視王的聖顔。察勒哈以右拳按左胸,單膝跪地,伏下頭顱,道:“末将察勒哈,前來參見索勒兀永遠偉大,戰無不勝的,天空神阿摩司的神子,尤拉至高無上的王。”
王高居寶座,感覺到視線落在身上的察勒哈隻覺心驚膽駭,兩股戰戰,将頭顱更低兩分。
昆德塔傾斜金爵,輕抿着杯中鮮血,“說吧。”
察勒哈暗暗緩氣,接着彙報道:“禀至高的王,尤拉所部先登、百戰、槍斧、落雁、玄甲、遊擊六軍的先鋒部隊共六萬二千衆已經安營駐地。原屬額思圖麾下的铎進将軍願領祜爾哈齊殘部一萬五千衆協同作戰。此外,班圖塔拉的王庭傳來消息,哈圖金将軍的三萬後續部隊預計最快将在三日後到達。還有,吉古泰部的哈圖立格汗已經開始向禁關以西的黑淵裂谷方向運動,而烏爾蘇汗則向我們報訊,孟圖拉部的四萬大軍已經離開道格新王庭向天絕山方向進發。二位狼王都向尤拉部表示,願意協助我們攻下禁關……”
“哈圖立格和烏爾蘇?”
寶座上的昆德塔王将這兩個名字在舌尖轉了轉,眼神頗為意味深長。察勒哈恭敬的回道:“是,末将認為,二位汗王也不想錯過這次千載難逢的機會,想在這件事上讓南朝付出代價,狠狠地咬下一塊肉來!”
“哼——”
昆德塔王忽然冷笑出聲,察勒哈立刻俯首貼地,噤若寒蟬。但聽王說道:“達爾沁的哈圖立格和孛奴的烏爾蘇都是兇狠貪婪的豺狼,不值得勇敢的尤拉付出半點尊貴的友誼,也不能指望和他們這種人締結什麼牢不可破的聯盟。南朝人有句話說得對: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一旦我們的勇士在前線失利,我已經能夠想象得到,這兩個老家夥迫不及待的調轉槍頭,直撲我班圖塔拉王庭的那副令人作嘔的醜态了……”
察勒哈連忙恭敬道:“需要通知濟爾哈朗将軍,讓他分兵警戒達爾沁和孛奴的部隊嗎?哈圖金那邊是否需要留下更多的勇士駐守王庭?”
昆德塔王蔑然嗤笑,“沒有必要。”
察勒哈洗耳聆聽王的聖谕。
昆德塔王驕傲又自信道:“因為尤拉不會失敗,貪婪狡黠的豺狼沒有任何可乘之機。偉大的風神阿摩司戰無不勝,連日月星辰都在祂的翼下,區區兩隻老邁不堪,隻能跟着我們啃食腐肉的野獸不足為慮。一切按原計劃進行,命令各部安營休整,随時待戰!老家夥們若是安分些我還能與他們分羹而食,要是敢不懷好意,别有二心……”
昆德塔王的眼神陰狠殘酷,露出嗜血殘暴的笑容,“就由本王親手砍下他們的腦袋,擺在嘉拉神廟的供桌上!”
男人還算俊朗的臉龐露出惡意和瘋狂,像是扭曲的漩渦和猙獰的猛獸。察勒哈隻是聽到那仿佛是從地獄裡傳來的惡鬼的呼吸就止不住的心驚膽顫。
直至他終于聽到那聲“去吧”,這位馳騁沙場,身經百戰的猛将登時如蒙大赦,面向王汗,站起身,目視着腳下,以拳按肩的倒退出去。
一出營帳,察勒哈一口氣不停的走出百步之外,直到周圍再也無人時,這才開始喘氣,驚覺背脊和額角早已是冷汗潺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