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眼老兒又向公孫繁拱手行禮,“想來這位就是公孫小姐了吧?久仰久仰,老朽見過貴客。”
公孫繁忙道不敢,按着姚萱凝的稱呼,恭恭敬敬的執禮道:“在下見過程老、蔣老,久仰龍虎二位的大名,今日幸會。”
獨眼老兒撫須微笑,病怏怏的老人不出意料的微微點頭,沒說話。
公孫繁也不着惱,素聞這燮國公府的四大門神——天殘地缺,獨龍病虎,雖是殘病之軀,但都是功勳卓著,以一當百的好漢。他們雖在戰場負傷緻殘,卻還要在老元帥麾下效力,這份勇武忠義,非常人能及。
姚萱凝和公孫繁正要獨龍病虎幫忙向老國公通禀,國公府管事孫敖打開府門,出府相迎,說老元帥已言明,若是萱姑娘和公孫将軍來訪,勿用通傳,隻管放行進府就是。
孫敖領着她們穿廊過道,徑直往東院客房走去,起先公孫繁腳步匆匆,臉色潮紅,俨然思女心切的模樣,等到孫敖将她們領到東廳外告退之後,公孫繁反而腳步躊躇,近親情怯起來。
她已換上一身輕紗豔麗的紅裙,将原本束起的長發溫順的披在肩上,還為自己描眉畫鬓,使素來冷肅鋒利的眉眼顯出七分溫柔潤愛。
紀翎已經四歲,但她似乎從來沒有做好作為母親去照顧一個孩子的準備。至少,她認為她現在并不是一位合格的母親。
姚萱凝默默看着她踟蹰猶豫,最後還是輕輕拍她的肩,鼓勵道:“去吧,翎兒她一直在等着娘親呢。”
娘親這個詞仿佛給此時的公孫繁帶來莫大的勇氣,她甯靜心緒,不動聲色的深呼吸,就向東廳雅苑走去。
走到院外,還沒進園,就聽見院内傳來稀稀落落的掌聲和陣陣歡聲笑語,其間還夾雜着稚童幼嫩的聲音,那聲音啪啪鼓掌,咯咯笑道,“哇啊啊啊,小龍王,小龍王再翻一個,翎兒要看,翎兒要看。”
公孫繁聽見這聲童音,身體微微顫抖,眼角染起绯紅的熱意。雖然不過三個月不見,她從劍山大獄出來,再見女兒卻有恍如隔世之感。
此時有一道聲音也高興道:“好好好,小龍王,你這筋鬥翻得真漂亮,就跟猴兒似的,再來一個怎麼樣?”
公孫繁眼眸微亮,這聲音脆如莺啼,嬌嬌軟軟的,她并不陌生,不是阿愚那丫頭是誰?想不到雁妃晚和風劍心做事如此周到,居然連阿愚也帶了出來。
“玉案姐姐,你這是誇我呢?還是在損我呢?翎兒要是喜歡再來三十個也成啊,可雪兒她怎麼就不理我啊?”
這聲音嬌嬌媚媚,委委屈屈的,卻不是小龍王蕭千花是誰?
玉案好言寬慰她道:“小龍王,你可别生氣啊,雪小姐在靜園那種地方待了三四年,完全不通人情世故,隻怕怯生得緊呢。你再給她點時間,她保準會跟你成為好朋友。”
小龍王撇撇嘴,眼睛轉向院中大榕樹下身罩一領白袍鬥篷,端端正正坐着的美貌少女身上。
少女正襟危坐,一襲鬥篷将她的身形和那頭惹人注目的雪發銀絲罩得滴水不漏。鬥篷兜帽下隻能看見那張透明到猶如冰玉般的絕美臉龐,她垂着眼簾,像是想要藏住那雙妖豔詭異的血色紅眸。
紀雪笙端正靜坐,仿佛入靜的高僧,甯靜剔透,猶若無魂的瓷偶。
但蕭千花就偏偏喜歡纏着她玩,“雪兒雪兒,我和你說個笑話好不好啊?”
紀雪笙無動于衷,蕭千花輕咳兩聲,已經自顧自的說起來,“話說從前有個财主,他有三個兒子,老大叫仁兒,老二叫義兒,小的叫銀兒。這天啊,财主的三個兒子打起來啦,管家立刻去報告财主,财主急忙讓人保護好小兒子。大家夥兒疑惑啊,這三個難道不都是您兒子嗎?你猜這财主怎麼說?财主說啊,這仁義有什麼可惜的,我最愛的是銀兒呀!”
話音剛落,玉案就忍不住噗嗤笑出聲來,翎兒雖然聽不懂,但聽到最親近的阿愚姐姐笑,也跟着咯咯笑,拍起手來,隻有紀雪笙依然冷着她那張冰塊臉,安坐如山,自始至終連眼皮也不曾動過。
蕭千花大感挫敗,情急時就要去拉紀雪笙的手腕,雪女雖然閉着眼睛,但還是能輕巧的轉開身體,讓她撲個空。
蕭千花哀求道:“哎呀,雪兒,我的好雪兒啊,你就睜開眼睛看看我嘛,看看我。我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你就原諒我這次嘛,你笑一笑,你笑起來可好看啦……”
這聲音嬌嬌軟軟,黏黏膩膩的,聽得院外的公孫繁和姚萱凝都要起一身雞皮疙瘩,玉案在這時道:“小龍王你這就是活該你知道嗎?誰讓你亂說話,說她是……說她是鬼來着?哪個女孩子願意讓人這麼說?”
蕭千花後悔不疊道:“這,這……我也不是故意這麼說的啊……誰讓雪兒神不知、鬼不覺就站在我後面,我一回頭……”
意識到說了什麼,蕭千花連忙轉向紀雪笙道:“當然,我不是說你真的就像那,那什麼一樣,隻是我不是沒見過嘛?沒見過你那種,紅眼睛,真的,你相信我,這眼睛一點也不駭人,就像……就像紅色的寶玉,對,就像寶玉一樣……”
公孫繁和姚萱凝聽到這裡,都不由苦笑,這小姑娘話裡話外怎麼如此……怎麼說呢?就像那些纨绔子弟、花花公子哄騙天真爛漫的小姑娘似的,總覺得讓人感到些許奇異的感覺。
公孫繁經她這麼一鬧,那顆猶豫不安的心反而鎮定下來,與姚萱凝對視一眼,她款款走進院中。
最先看到她的是玉案,這姑娘笑着笑着身體忽然微微一顫,眼睛發直,随即晃晃腦袋,然後眼角蓄滿眼淚的站起來。
“小姐!”
她驚叫着沖過來,雙膝彎屈,眼看着就要跪倒在地,“您回來啦!”
幸虧公孫繁眼疾手快,将她雙臂托住,否則這傻姑娘這麼跪非要把自己膝蓋磕破不可。
久别重逢,公孫繁也不由生出些許感動的情緒,“你快起來,聽話。”
紀雪笙在玉案喊出那聲小姐時就倏然睜開眼睛,當她看見院外拱門處站立着的女人後,那雙赤紅的眼眸忽然波瀾起伏,仿佛是蕩漾流動的鮮血。
然後,她忽然疾行奔跑着,撲進公孫繁的懷裡,将她緊緊抱住。兜帽滑落,雪發銀絲鋪滿她單薄的肩背。
蕭千花怔怔望着紀雪笙縮進公孫繁懷裡的背影,不知為何,一絲酸楚,一點嫉妒悄然浮上心頭。
姚萱凝望着少女的銀發紅瞳,眼神恍惚,若有所思。此情此景,比起怯怯躲在玉案身後,露出腦袋一臉天真疑惑的紀翎,仿佛紀雪笙才更像是公孫繁的女兒。
公孫繁被紀雪笙這麼一撲,也有些恍惚。她記得自從紀雪笙被鎖入鎮魂井後,她們已經許久沒有這樣親近過,交談過。
一是鎮魂井将二人的接觸徹底隔絕,二是紀雪笙在那之後,情緒反複無常,狂躁易怒,保持清醒的時間極其少見。
她居然還會有恢複神志的一天?雖然還不确定紀雪笙這種清楚的狀态到底能維持多久,但這對公孫繁來說無疑是意外之喜。
壓住心底浮起的疑惑,公孫繁視線轉向玉案身後那個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唇角含笑,眼神溫柔,“翎兒,到娘親這裡來。”
紀翎像是本能的往玉案懷裡縮去,然後再探出腦袋,眨眨眼睛,看着眼前溫和柔麗的女人。
印象裡,她的娘親總是帶着淺淺的,淡淡的笑意的,極少會像現在這樣直白的顯露愛意。她心裡既是喜悅,也感到疑惑,她擡起臉望向她的阿愚姐姐,玉案向她微微颔首,輕輕笑着,那是在鼓勵她。
紀翎邁着小短腿從玉案懷裡探出身來,慢慢的,怯生生的将自己的小手搭住公孫繁溫暖的掌心,發現沒有危險之後,她擡起小臉,露出可愛的笑容,“娘親,我好想你,娘親。”
公孫繁心裡頓時既覺酸澀而又甜蜜,她蹲下身體,将紀翎一把抱起來,讓她坐在自己的臂彎裡,在她臉頰上落下輕輕一吻,“娘的好翎兒,娘親也想你。”
公孫繁右臂抱着紀翎,左手牽着紀雪笙,就要往屋裡走去,走到小龍王面前。蕭千花神色頓時拘謹起來,生澀的學着江湖規矩,抱拳執禮道:“您就是公孫姨姨吧?我,師父姓風……晚,晚輩蕭千花,見過公孫前輩。”
公孫繁本來對她還沒有什麼好感,隻聽她對紀雪笙說的話,就與那些孟浪王孫調笑良家少女并無二緻,若是男子敢這樣對紀雪笙說話,她早将對方痛揍一頓扔出府去。但說話的是這麼一個嬌滴滴,明豔豔的小姑娘,那對她的觀感就大不相同。
紀雪笙怯生沉悶,這小姑娘年紀正好與笙兒相仿,若她們兩人真能當個好朋友,二者性格互補相合,這樣也未嘗不是好事。
如今聽她自報家門,才知道她是風妹妹的徒弟,愛屋及烏,心裡對這個小姑娘的好感倒是又更增三分,“你叫蕭千花?那小龍王是?”
蕭千花不好意思的撓臉頰,“小龍王也是我,這是我原來的名字,蕭千花是我的化名。但是師父說這名字不錯,所以我現在就叫蕭千花啦。不過,小龍王這名字也很好,我,我打算以後用它當我的綽号,小龍王蕭千花,公孫姨姨你看怎麼樣?”
公孫繁還真認真思考過,她說道:“這名号好,靈動霸氣。蕭千花這名字也不錯,明媚可愛,與你确是名副其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