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是雁妃晚七竅玲珑,百巧千機,終究是個姑娘,這樣被人言語羞辱,心裡也是百般苦味,羞憤難當。
可當她看到那人吹彈可破的肌膚那抹殷紅的掌印時,心中到底是有些不忍和憐惜的。這樣優柔寡斷的她,讓雁妃晚自己都覺得陌生到可怕的地步。
她起身想走,卻被月姬一把抓着手腕,月姬低垂眉眼,不敢直視她,咬着唇,活似受到委屈的她似的,就聽她嗫嚅着道:“我,是我對不起你,我不該胡言亂語……”
雁妃晚自嘲苦笑,“你說的沒錯,我是喜歡,要不是喜歡,我早就殺了你。”
月姬身軀微微打顫,心中卻是深以為然。雖然論武功,雁妃晚還遠遠不是她的對手,但若玲珑真想要殺她,就會有無數的機會和手段。
半晌,月姬忽然歎息道:“其實自與你相遇後,我也不是沒有想過,從此脫離九幽秘海,退隐江湖……”
雁妃晚驚訝,終是沒有再掙脫她的桎梏,“那為什麼?”
月姬神色黯然,眸底居然露出恐懼之色,月姬顫聲道:“那是你不知道至上的手段!”
雁妃晚聽她怯怯巍巍,眼神驚懼,顯然是想起極其可怕的事,登時心痛茫茫而來,她反手抓住月姬的柔荑,在她身邊坐住,聽她娓娓道來。
“九幽至上以下,三天之主分别執掌三支勢力。星主所統禦者名為黑天殿,其座下有二十八宿,而那蒼龍七宿中的亢宿,精通百藥,善制丹元,他根據初代祭祀遺留的丹方,制作出一味丹藥,服之有如鳳凰涅槃,浴火重生,能徹底激發人的潛能,助人脫胎換骨。”
這就是九幽秘海有如此數量衆多的邪派高手的原因。
雁妃晚起初聽來不以為然,以為這什麼神藥約莫就是跟街頭賣藝的“大力丸”、“神打丹”相類的東西,都是江湖術士騙人的玩意兒。若是這麼簡單就能使人脫胎換骨,讓人武功突飛猛進,那這天下間的高手豈非多如過江之鲫,海底泥沙?
但一想到月姬那身遠超同齡人的修為,她修煉十餘年就有遠超諸門各派數十年的功力,除修煉的秘籍與衆不同,恐怕也有受這神藥之益吧?
想到這裡,便也猶疑起來,若是真的……
超乎尋常的回報必然伴随着常人無法承受的代價……
一念及此,雁妃晚登時心中駭然,驚出滿身冷汗來。果然聽月姬苦笑道:“我想你也該能猜到,這世上絕無此等百利無害的神藥,能輕而易舉的使人晉級成絕世高手。所謂‘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這等逆天的神藥當然也逃不過世間定理。此藥雖确實有脫胎換骨,再世重修的神效,說到底不過是用藥物激發人體内的潛能,神妙雖真,到底還有丹毒殘餘。此物功用神奇,丹毒自然也猛烈,故而若時限之内不能服用解藥克制丹毒,必将業火焚心,筋骨寸斷而亡,這至惡至毒之物,就是‘九幽鳳凰元’。”
雁妃晚心中蓦涼,望向月姬,眼神裡盡是不敢置信。月姬微微颔首,冷靜而悲涼的證實她的猜想,“如你所料,自三天之主以下,黑天殿及陰羅山和月神廟的大小頭目,甚至部分邪派宗主都要服用此藥提升功力,還要定期服用至上恩賜的解藥,否則毒發之時,藥石無靈,必死無疑。因此,九幽和十三門中人對至上皆是忠心耿耿,不敢心存異心。”
顯然那位邪道之主就是憑藉此物,将邪道十三門盤根錯雜的勢力盡數納入股掌之中,難怪那些肆意妄為,傲慢張狂的邪道巨擘會甘願臣服在暗尊麾下,任憑驅策。
月姬苦道:“據說我爹他其實并不是暴病身亡,而是九幽鳳凰元的毒性發作,因為沒有及時獲得解藥,最終骨肉崩裂,經脈寸斷,受盡三天三夜的折磨,在慘叫哀嚎中剮去血肉,撕開自己的腦袋,慘不可言的死去。”
雁妃晚駭然,那該是怎樣兇殘的毒藥,才會讓一個人不惜剮去血肉,撕裂腦袋,也要從這份痛苦中解脫出來?
而更讓雁妃晚感到恐懼的卻是,她說但凡是九幽秘海的大小頭目,甚至是三天之主都服過那要命的毒藥,也就是說……
月姬讀懂她那惶惶不安的眼神的含義,不由感到一陣溫柔暖意,即使在此時此刻,雁妃晚也還在為她擔憂,也依然願意憐愛着她,這就是月姬不惜違背暗尊的意願,也要保護她的意義。
她道:“你猜的一點也沒錯,九幽除暗尊之外,自三天之主以下皆要服用此藥,我當然也不會例外,否則憑我的天賦,就算修煉九幽神功,武功也絕不可能高過你去。”
這話雖然有些妄自菲薄,其實不無道理,要知道論天賦智慧,當世除天衣風劍心這種氣運加身,福緣深厚的絕頂強者外,以玲珑雁妃晚的資質最高。
若不是有天衣這種異數和月姬這樣用藥物強行提升功力的高手,雁妃晚的武功絕對可以稱是當今武林年輕一輩中最頂尖的。
但是,一想到舒綠喬竟被這等邪藥控制,生死不能自主,雁妃晚就感到一陣茫然無措,她道:“這鳳凰元當真就無藥可解嗎?”
“呵,萬毒神君蕭無策,精擅各類奇方秘藥,要論用毒植蠱的造詣恐怕還在醫道聖手南宮浮之上,就連他也束手無策,别人還有什麼辦法?”
月姬回眸望她時,眼神竟有些哀憐,甚至是絕望,“即使這樣,你還打算讓我背叛暗尊嗎?”
“我,我……”
雁妃晚素來能謀善斷,但此時饒是玲珑,也不由心亂如麻,猶豫難決。無論是出于正道的立場,還是她的私情,她都沒有辦法讓月姬甘願以身試毒,甚至不惜承受筋骨寸斷,業火焚心的痛苦去脫離九幽秘海,可是她就這樣堕落下去,同樣也是取死之道。
月姬知她心意,道:“你也不必如此左右為難,我原本也沒打算脫離秘海,”見雁妃晚望過來,她說,“你是正道俠女,我是邪道妖魔,本來就該是異路殊途,勢不兩立的結局,你該不會以為就因為我和你這一場露水情緣,就可以讓我從此棄惡從善,改邪歸正吧?”
雁妃晚哪裡不知她是故意說些絕情話,但心裡還是難過得緊,“舒綠喬,你……”
月姬微笑,笑顔雖美,卻略顯苦澀,她說道:“我還是喜歡你叫我小月亮,至少那個時候,沒有什麼正道邪道,單純的隻是你和我……”
雁妃晚眼眸微熱,柔聲喚道:“小月亮。”
月姬笑顔愈加綻放,說出的話,仿佛雲淡風輕,卻沉重異常,“我說,你該不會以為我不怕死吧?我雖然讨厭正邪兩道無休無止的殺戮,也憎惡受制于人,身不由己的江湖,但這并不意味着我就要放棄我的生命。我可以不要呼風喚雨的地位,也可以舍棄生殺予奪的權力,但是唯有性命不可抛棄,”她望着雁妃晚,眸底是難得的坦誠和深情,“我還有太多留戀的事物,還有想說卻不敢說的話,還有想去喜歡卻不敢喜歡的人……”
迎着她過分溫柔多情的眼睛,玲珑臉頰浸染绯紅,心中既是溫暖,又是難過,“或許,我們可以一起想辦法。”
月姬看着她,半是無奈半是玩笑道:“那好啊,到時候你帶着你的辦法來,我就跟你走。”
話雖如此,内心卻沒有抱持多少希望,縱然雁妃晚百巧千機,無所不能,但要從邪道之主元無真的手中拿到鳳凰元的解藥,又談何容易?這是多少邪道巨擘和武林宗師也無法達成的偉大壯舉,其難度之高,恐怕與登天無異。
何況……月姬心裡清楚,這世上或許根本不存在鳳凰元的解藥,就連暗尊按時賜予的“解毒藥”也不過是幫她們壓抑毒性,讓她們甘願為他效命的手段而已。
想要徹底清除鳳凰元毒性的解藥,在這世上根本就不存在。
雁妃晚見她态度猶豫,伸出手将她的手納入掌心,玲珑的神情甚是莊重認真,就像是許出交付終身的承諾,“相信我,隻要你願意,我就能将你帶出九幽秘海……”
那雙宛若清耀星輝的眼眸徜徉着真摯的溫柔的憐愛,那種溫暖的情懷瞬間就充斥着,撞擊着月姬的胸膛,就像是逆風的鳥兒爬到高不可攀的山,是溯遊的魚躍入深不可測的海,是孤獨寂寞的靈魂終究找到她的意義和眷戀。
女孩那真誠的眼神,交疊的掌心,摯熱的愛戀,甚至在這瞬間讓月姬生出反抗桎梏,掙破枷鎖的勇氣。
正當她們之間的感情和靈魂向和諧融洽的氣氛發展時,一陣詭異的陰風帶着莫名的寒意蓦然侵襲她們的心魂,讓她們近乎同時感到戰栗。
玲珑和月姬身在江湖,對這種詭異的感覺并不陌生,那是危險來臨的預兆,是殺機迫近的本能。也正是因為這股戰栗,讓月姬從短暫的溫柔夢裡清醒過來。
莫怪人說,百萬狼師猶可破,一雙纖手竟難防。千軍萬馬還不足懼,最可怕的是情人編織的溫柔鄉,而她就險些墜進雁妃晚為她織就的溫柔的夢裡,險些就讓她相信,晚兒真的能将她帶出暗無天日的九幽,讓她遠離刀光劍影的江湖。
但是現在,她應該從虛無缥缈的幻夢裡,清醒過來了……
她們敏銳的感知到,這座屬月神廟聖女,名為月閣的居所外,一湖相隔的對岸,早已站滿九幽的部衆,他們當中有信仰月神的幽都之民的各部長老祭祀,有随身服侍月主的婢女,還有朱雀七宿的其餘五宿,他們靜候彼岸,凝視着這座孤懸湖心的樓閣,像是窺視着兇惡獵物的狼群,忌憚,恐懼而虎視眈眈着。
月姬和玲珑意識到,現在已經到了分别的時候,而這一去,誰也不知道還有沒有重逢之日。
想要掙脫雁妃晚的掌心需要多大的力量與多強的意志,或許隻有此刻月姬才知道。雁妃晚其實并沒有使多麼霸道的氣力,但是月姬卻感覺她的掌心猶如漩渦,五指猶如鋼條,将她緊緊的禁锢着,扯進溫柔而虛假的夢裡。
月姬知道,她沒有資格眷戀這樣的幻夢,若是她執意留在她的身邊,帶來的就隻會是無盡的追殺和未知的厄運。
她已經到了必須離開的時候,所以她不敢直視玲珑溫情的眼睛,不想看見她失望的神情。她站起來,手腕猶若千鈞,肩上如負山巒,她聽見雁妃晚這樣問她,帶着些許顫音,“你要做什麼?”
月姬阖眼,甚至不敢回眸,“我要回去……”
她說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