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清清爽爽的甜味。
再過不久,她就要告訴他這件事。
……
他睡得很不安穩,在清醒和迷亂之間浮沉着。在夢裡,一遍遍地徘徊在蜘蛛尾巷、戈德裡克山谷和霍格沃茨之間,仿佛困在其中,永遠也走不出去,不知過了多久才終于被白晝和酸痛喚醒。
睜開眼,窗戶玻璃上徹夜的雨霧還沒有散盡,渺茫的水珠将世界拉入含混不清的一片。
他揉捏着手臂,沉重的頭顱朝一邊仄歪,疲倦和寒意幾乎讓他一度想就此倒下再睡一覺。但入睡前的決心很快清晰地叩響在心裡,逼迫他清晰、起身。
酒館裡的呼噜聲此起彼伏。他到洗手間洗了把臉,之後走向吧台,叫醒正在打盹的酒保,低聲要了兩顆止疼藥。這類徹夜的小酒館,總是會為過路的旅人備下奇奇怪怪的常備用品。
“先生,您看起來糟糕透了。”酒保嘟囔着,從抽屜摸出藥瓶,放在小盤内,又倒了一杯清水,将它們送到黑發男人的眼前,“趁着雨停,您要不還是找個旅館歇歇吧。前面不遠就有一家,按小時算的。”
“嗯。”斯内普冷淡地應和。他仰頭吞下止疼藥,随後從錢包抽出兩張面額不小的紙鈔交給對方。
離開酒館,他拐入右邊昏暗的小巷,趁着天色迷蒙,用幹燥咒和清潔咒弄幹淨自己。止疼藥仍未起效,他壓下想去對角巷購一瓶提神劑的沖動,他舉起黑沉的魔杖,手臂劃拉向下——
幻影移形沒有成功。
斯内普又試了幾次,依然沒有成功。
他疑惑地蹙眉,轉而将自己送到破釜酒吧。推開老舊的店門,他站在倫敦街頭,望着來來往往的行人,某個念頭忽然浮現——再往下一秒,他的長袍落在一片泥濘的荒地上。
雖然心裡已有預感,可當親眼看見景象,他還是不禁愣住了。
原本應是萊恩哈特家所在的郊外住宅區,這時隻是一塊尚未開發的空地。放眼望去皆是叢生的雜草,隻有一圈簡陋的護欄和一塊孤零零的告示牌顯示有人類活動的迹象。那鮮豔的紅漆寫着土地歸屬權與預計開工日期。
是啊,他記得,購房資料是寫着的,這片住宅區是1985年後才建設完成的。
此刻,1980年的今天,這裡當然什麼都還沒有。
這時的蕾雅,會在哪裡?
斯内普沒有任何的頭緒。他隻後悔平日沒有與雷格納多談幾句,更懊惱當時沒能從蕾雅的記憶裡看見更多關于她的事。雖說,她對五歲前的事幾乎沒有印象。
他将嘴唇抿平成一道線,一點點回憶雷格納曾對他提到的隻言片語,可唯一能想到的事,是雷格納提到的蕾雅小時候的魔力暴走。
等等,魔力暴走?
——“我萬念俱灰,終于決心冒險去找鄧布利多的那天早上,蕾雅奇迹般地好轉了。也許是其中一個方法終于起效,又或許是梅林或者天父終于聽見我的禱告吧……”
奇迹般地好轉了?
就在這一瞬間,一顆在他心尖上維持着微妙平衡的雪球驟然滾落,雪球愈卷愈大,失控地加速、下沉,撞碎在山底,紛揚浩蕩的雪暴在心中炸開。
巨大的沖擊讓他大腦嗡嗡作響,頭皮泛起觸電般的麻痹感,順沿着他的脊髓擴散,最後化成潮濕的冷汗,密密麻麻地爬滿周身。
必須馬上找到她!
如果他的推測無誤,如果他昨日經曆的種種都是最好的線索。這才是西弗勒斯·斯内普至今仍留在這個世界的真正理由——甚至,這才是,他之所以還活着的唯一答案。
斯内普立即取出懷表,眼睛跟随蕾雅魔力方位轉動的指針微微顫動。這證明她确實還活着,隻是,他昨天怎麼沒有注意到,底下指示她狀态的那顆圓點,竟然不時從飽滿變為缺失的月牙。
她的魔力在不斷波動。可憑懷表這個大概的方向,他要怎麼找到她?
思考,快思考。
如果不能從她本人那裡獲得辦法,那雷格納?——不行,現在走入魔法部,很可能立刻會被識破穿越者的身份。魔法部對時間旅行者的監控并不空白。那麼,從蕾雅的母親,奧德莉亞那裡入手?
猶豫僅持續了一秒。回神時,斯内普已憑借這些年對倫敦城的了解,到達奧德莉亞的大學附近。他邊尋找着校門的方位,邊莫名覺得諷刺。當初他确實答應奧德莉亞要來參觀她的學校,卻沒想過會是以這種形式。
這片地區幾乎都是學校和博物館,此時路上空無一人,但斯内普仍是謹慎地隐去身形。
繞過學校主樓上了鎖的古典大門,他用魔咒敲開角落的一扇側門,毫無阻攔地進入内部。
這所曆史悠久的大學内部空間早已翻新,是現代的極簡風格,與富有歲月陳樸的古典主義外牆完全不符。他從側翼的走廊穿行回入口位置,在那看見一幅校園地圖,發現曆史系并不在這棟主樓内。
辨明方向,斯内普穿過空曠的庭院,朝後方那排黃褐色的建築物走去,最終停在一扇挂有“Department of History(曆史系)”标牌的小門前。
單薄的晨光無法阻止他的入侵,他用同樣的方法進入建築内部。
這裡比主樓要暗得多,四層的建築物被劃分為不同的功能。地下是堆放古籍、文物的儲存倉庫,一樓是對公衆開放的小型圖書館和展覽廳,二樓設有多人教室及系主任的辦公室,再往上才是小型會議室、工作間和辦公室。
他大步到達四樓。在一間間檢索辦公室前的人員名單時,他的心空落落的,完全沒有把握是否能在這裡遇見奧德莉亞的名字,畢竟他連奧德莉亞這時是否在這工作都不清楚。
因此,當真的在走廊盡頭門牌上的一排名字中望見“……助教,奧德莉亞·萊恩哈特”字樣時,那顆呼呼下墜的心髒才被允許停穩。
斯内普徑直推門而入,在一張辦公桌的照片上認出了年輕萊恩哈特夫妻,旁邊是她的厚記事簿,以及幾本做了标記的育兒指南。
他停在桌前,探出的手按在抽屜把手上,“抱歉,奧德莉亞,這都是為了蕾雅。”說完,他果斷地拉開奧德莉亞沒上鎖的抽屜,終于在一份檔案的個人地址上找到了答案。
1980年的萊恩哈特家上空盤旋着一團悚然的魔力。
盡管雷格納設下的魔咒幾近完美,對于麻瓜的混淆咒亦維持得沒有任何破綻,但斯内普到來的一瞬,就被那股既熟悉又龐大的氣息震得喘不過氣。
再加強一次幻身咒,斯内普穿過雷格納設置的魔法能量場。
庭院裡,滿地的碎屑和磚頭,枯死花草與破損的鐵栅欄将這裡渲染出一種荒蕪的頹敗。
隻幸好房屋在雷格納竭力的加固咒語下還勉強完整。斯内普快步繞過障礙物,倏地想起蕾雅曾經對他辦公室造成的損壞。他哽了哽喉嚨,暗自為妻子一貫的亂來歎一口氣,從庭院後門進入屋内。
萊恩哈特家裡的物品幾乎都處于損毀的狀态,就連堅固的壁爐都倒塌了一半。空氣被看不見的魔力壓縮,死寂空白得仿佛海嘯驟然褪下的浪潮。
奧德莉亞顯然被安置在别的地方,雷格納斜倚在壁爐前一張淺藍色的沙發上,雙手緊抱着一個襁褓。
就在斯内普反手帶上門的一刹那,一陣猛然的魔力波動壓了過來,緊接着,刺耳的啼哭聲割斷了空氣。斯内普的動作極迅速,右手一轉便對雷格納扔出一道強力的昏迷咒,回手的同時,一道無聲的鐵甲咒擋開從地面橫劈過來的木闆。他大步上前,接住了那個從父親懷裡滑下的小小身影。
她輕得幾乎沒有重量,觸感柔軟、脆弱,卻又溢散出逼人的魔力。而且,就跟雷格納從前告訴他的,無法控制的魔力讓她的體溫居高不下,因此而帶來的高燒痛苦令她不住地抽泣。
他低下頭,那張小臉因為高燒而紅撲撲的,面頰還殘留着雷格納早先為她塗抹的潤膚露,因為持續的生病讓她的皮膚幹燥得蛻皮。而具現的魔力就在她近乎透明的皮膚底下時隐時現,一道道黑痕随着她的哭聲越來越明顯,像是某種纏繞着她的鐵鍊或荊棘,刺痛的還有他。
她哭得撕心裂肺,身邊的房梁牆木都因為她的哭鬧而不停地震顫、轟鳴,與魔力共鳴的木屑在空中旋舞,形成一個不住盤桓的旋渦,将他和她困在其中。
“蕾雅。”在房子因為她而徹底解體前,斯内普低喚她名字。
她的眉頭微微一動,泛着水光的翠綠眼睛緩緩轉了轉,骨碌碌地對上他的黑眸。
頃刻,斯内普心頭積壓的殘雪仿佛都被她悉數融化。
他感覺自己被淹沒了,快要不能呼吸。
斯内普呆呆地與小人兒對視着,本能地用最輕柔的力度抹去她的淚水,揉開她眼角哭後的绯紅。
他笨拙地攏好松散的襁褓,随後将手掌覆在她身上,憑着對孩童護理的最基本常識,拍哄着。
嬰兒抽搭一下,揚起小手,在空中胡亂揮舞,最終,她抓到了眼前唯一可及的東西,也因此暫時安靜下來。
那是滾燙的,軟綿的,宛若初生貓咪那樣的小爪子,緊緊地揪住了男人的食指。她澄澈的綠眸一動不動地望着他,好像認識他似的,又好像在向這個陌生的男人無聲地求助。
斯内普覺得自己的五髒六腑都被揉到了一起,根本找不到可以形容他此時感受的詞語。他注視着這個小生命,那雙大大的眼睛裝滿了倔強,讓他立即想到未來的她,想到她在日後的堅韌、聰慧,想到——她就是這般緊緊抓住他。
他的眼眶一陣陣發燙,他既心疼又憐惜地在她小小的額頭上輕碰一下,“我來了,不許哭了。”
黑色的魔杖謹慎地抵在她幼小的身體上,他回想起那日在海灘上,雷格納為一位同樣魔力暴走的少年施下的咒語。
這是一道不成熟的魔咒。
斯内普從來沒有使用過這樣的咒語,他憑借着不太明晰的記憶和對自己魔法的信心,重現出雷格納用盡半生才研發出的咒式。
可如果這些都是命定的軌迹,那麼時間的法則會引導他成功的。哪怕是——
這道不完美的咒語導緻了他一部分的魔力殘留在蕾雅身上。
他恍惚地看着淡金色的魔法粒子漸漸消融進蕾雅的身體,突然明白過來,他們的很多事都是這既定的暗示。
有關于她的魔力,關于她和他的魔杖之間不可思議的親和力,關于她測試中那份“額外”的天賦。
這麼想着的時候,手裡的嬰兒體溫不再那樣灼熱,小眉毛也緩緩地舒展了。但斯内普依舊抱着哄了她好一會兒,任她拽着他的手指,弄皺他的衣衫,任她用鼻涕眼淚将他前襟蹭得一塌糊塗。他隻靜靜地注視着她恢複精神後淘氣的模樣。
不久,斯内普确認到不會再有可怕醜陋的黑痕爬在她的臉上,鬧騰累的小嬰兒也慢慢陷入了安眠。他以指背刮刮她的小鼻子,心中默想着未來她長成的模樣,最後一次低頭吻過她軟綿綿的額頭。
“You’re safe now. Sleep, my little silly girl… I’ll be waiting for you in the future.
(沒事了。睡吧,小傻瓜……我在未來等你。)”
他将沉沉睡去的蕾雅歸還到雷格納的手中,轉身返回來時的那扇木門。
敞開的門後,晨曦灑滿一地,被曬得發暖的空氣擁抱了他。
他閉上眼,如同回歸于溫柔的懷抱——不,如同回歸于她的生命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