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都靈信還想說什麼，卻被白獻涿按了按肩膀，“早在南槐第一次和我說你的事時，我們就已向你外公送了訊息，等到了平霁門，你就會知道一切了。”

合都靈信本有些不甘，卻從白獻涿的聲音裡聽出些凝重，意識到什麼，又安靜了下去。

雨聲綿密，淋得人心頭發冷，也澆得平霁門内凄冷涼靜。

合都明鷹沒見過這樣陰冷的雨，冷得好像要鑽進人的骨頭裡，心中不由得想起女兒口中的南方，而他的女兒——合都艾依正面色擔憂焦急地坐在離門最近的位置，時不時朝雨幕中望去。

終于等到一群人出現在雨幕之中，合都艾依再也按耐不住站起身來，跑入雨中死死抱住了那個戴着幕籬的青年。

“死孩子……你吓死娘了……”

說起來，以合都艾依的修為要維持二八少女的容貌絕對易如反掌，但眼下她眼角堆着幾道皺紋，皮膚也不似少女般光澤動人，隻一副成□□人的樣子。

她抱着合都靈信，在父親撐起的傘下走回霁月堂内，伸手烘幹了合都靈信身上那被自己沾上的雨水，随即又将捂了很久的手爐塞在靈信手中。

徐若涯一行人沒有插話打擾，等艾依坐回椅上，長長地歎了口氣後才斟酌着出聲：

“想必之前在信上所說的事，二位都了解了……”

合都明鷹憐愛地看了眼女兒和孫子，然後才慢慢答道：“是的……擢衡尊師猜得沒錯，艾依她當年……是遭了人暗算……”

合都靈信的心猛地懸起來，下意識地驚慌伸手去摸他母親的手指，被艾依握住手指，源源不斷的溫度傳了過來。

他有預感接下來所聽到的東西會讓母親受傷，慌張地想站起身将屋内的人都趕走，卻被艾依拉住按在椅子上，溫柔的聲音一如從小到大所聽到的那樣。

“靈信，沒事的。”

早從鄭南槐狀似無意地問他父親的事他就該就此打住，合都靈信開始後悔當初和鄭南槐搭話，後悔為什麼要執着地追查自己的事——

甚至後悔自己的存在。

合都明鷹面帶不忍，卻在女兒堅定的目光下将往事盡數說了出來。

合都艾依在二十多年前随着駱金門的長老前去邬山城參加宗門大比，因聽了茶館說書人的話前往一個地方尋找特殊的靈獸，中了陷阱被人擄到一個暗無天日的地方蒙上雙眼——

她被侵犯了。

那段黑暗的回憶對她而言簡直如噩夢般，她記不清自己到底被糟踐了多少次，又是在什麼時候被丢出去，總之在重新獲得光明時，她已回到了客棧自己的屋子裡，就好像她隻是到外邊玩了幾天而已。

她太驚慌了，不敢把自己遭受了什麼告訴别人，隻能忍着每晚的噩夢和稍有人走近身側都毛骨悚然的痛苦熬到了回骊州的日子。

她以為回家了就好了，那段記憶也會被自己漸漸淡忘。

但是她被診斷出了身孕。

她險些發瘋，嘶吼着要人打掉這個屈辱的東西，哪怕是自己也因此而死也無所謂，她活在世上的每一刻，感受到自己肚子内存有那段日子的象征的每一刻，都在想着不如死掉更好。

直到她母親含淚遞給她一顆見血封喉的毒藥。

見她終日淚流滿面痛苦不已，她父母終于還是松了口不再求她活着。

她咬下毒藥的那一刻，忽然想起自己曾在骊州廣袤的草原上騎着馬，偶然看到有隻狼在被他們的靈犬撕咬，靈犬小巧靈活，隻有野狼四分之一大，但每次都能把在馬場旁逡巡的野狼盡數鏟除。

那些靈犬從野狼大開的腹腔裡扯出髒器，吃得滿嘴都是血漬。

她難以避免地想起黑暗中的自己，是不是就如這野狼一般任人啖食呢。

靈犬撕咬的動作越來越兇，她則掉下滾燙的眼淚來，她後知後覺地開始怨恨導緻她變成今天這個地步的人，就算她死了也要化作厲鬼親手把那害她的人拖進深淵裡……

直到這時她才生出莫大的恐懼——可她不知道兇手是誰，她變成厲鬼都不知道找誰報仇。

但來不及了，逐漸蔓延至全身的痛楚漸漸讓她失去了意識……

再次醒來時，她被醫毒雙絕救回了一條命，之後便不再提要和胎兒同歸于盡的話，而是調養身體盡快生下孩子，在那之後她便一直埋頭修煉，也跟着駱金門的長老四處追查自己的事。

時間過得很快，再次回到門内，那個不受任何期待來到這個世上的孩子竟然在父母的撫養下長得不錯，但艾依仍舊一見到他便心生恨意，隻得避開。

她不知道該怎麼辦，對這個孩子和顔悅色就好像對兇手屈服，她偶爾甚至想殺了這個孩子以洩心頭之恨。

但是這個孩子他說到底并沒有做錯什麼，甚至會抛下和他相處最多的乳娘硬要粘着她，她恨自己隐隐軟化的心，也恨這個孩子還在呼吸。

直到她有一次醉酒，恍惚間又看見這孩子偷偷跑來她的屋子，看着這孩子的眼睛，那些恨意忽地湧上心頭，她再無法克制——

她狠狠地打了合都靈信一巴掌。

她咒罵合都靈信的存在，咒罵合都靈信跑來粘着她的每時每刻，咒罵合都靈信為何還在呼吸，她太恨了，把所有能想到的怨毒詛咒都抛向了才到她大腿的合都靈信。

合都靈信被她打得差點摔到地上，看着自己的母親流着淚的樣子，自己捂着臉也淌下淚來，卻揪着袖子又湊到合都艾依身前，嘴裡磕磕巴巴地喊：“不要哭。”

合都艾依緩緩停下咒罵，看着眼前的孩子被扇腫的的臉頰和伸出來的手指，眼中又滴下淚來。

這個孩子隻想着親近自己的娘親，可她卻在折磨這個什麼也沒做的孩子。

她抱住了這孩子，終于大聲哭了出來。